率性,纯真。
天为被,地为床。
随遇而安。
陈闲虽未必完全了解晏子武,其实能感觉出这是个被江湖洗尽铅华的人。
年龄虽不可能越活越年轻,但人心却可以越活越年轻,或者说有人越活越老,有人越活越年轻,也或者说有人年轻时活得像老人,有人年老时活得像小孩。晏子武十二三岁被师父赶出门游历江湖,当年是个不谙世事的真小孩,近十年过后的今时今日,成长之余心性如初。以陈闲的自身感受,他感觉这个同龄人已好似有种返璞归真的人心境界,他的判断是否准确他不敢确定,但有一点能够肯定,他觉得晏子武的师父绝非寻常人,晏子武这人也不同一般,至少胸怀若谷有大气象有大格局。
冷风刮着京都城池大地,府院湖泽冰雪洁白,街上人来人往,人们笑谈时口鼻中呼吐着热气。
日渐西移。
阳光自刺眼与温煦逐渐变为余晖与清寒,日落西山时候天穹降下了寒潮。
陈闲今日的监工也是从坐小茶摊开始,结束于最后一圈巡视府宅,出来后也如这古代世界的人们日落而归。马车自内城回皇城一路上堵了四五次,日落以后才抵达公主府,宽阔而平缓的门阶有人上有人下,飞檐式的雄伟府门有人进有人出。外院外出过的奴婢等人这个时候才回来,内院学曲子的人也是这个时候才回去。外院人多杂事也多,总能看见三两人进进出出,如今离过年只剩十天,公主府已着手购置年节物品,通常一车一车的停在府门前,刘府令再叫人抬进府。穷人们过年杀几只鸡或宰一头猪或添几件新衣差不多足够了,富人们过年乘着马车带着婢女小厮出门赶集,公主府过年更是大加操办与购买。
陈闲若在苏州或许还得为过年买什么不买什么而做些决定,在公主府则是完全与他无关,进门时没人过来问他任何事。
“东西先放下,驸马爷回来了,让让路……”
“没事,刘府令你们先进……”
“好好好……来,继续……动作都快点……”
等到奴婢等人把东西抬进府,陈闲笑笑跨入公主府,不快不慢走向内院。
他每次回来的时间也很巧,通常这个时间,天阳或者外出已经回府,或者已经从地下宫殿出来,又或者准备去同心堂吃晚膳,近日几乎每一次回来都能看见人。天阳今日心情似乎很好,郁欢和近婢跟在身后走着,她和表妹李烟儿走在前面,说说笑笑走在游廊内散着步。其实笑声只能听见李烟儿的笑声,天阳笑不露齿笑不出声,甜而不腻的好听嗓音说话倒说得最多,李烟儿多数时候听着或嬉笑说几句,隐约能听见她们好像说着燕东郡王,约莫是燕东郡王即将回京过年。
她们走在对面游廊看见陈闲迈入寝楼,李烟儿莞尔笑道:“天阳表姐……快看,表姐夫陈闲回来了……”
“嗯……”
天阳停下脚去看,笑不露齿柔声道:“嗯嗯,你表姐夫陈闲回来了……”
她看着自己驸马背影。
看来驸马府宅今日也同样无事发生。
……
……
次日。
腊月二十一。
府宅先到的匠人杂役们今日没有看见晏子武睡在门外,都还反倒颇为纳闷,更有人左右张望四处寻找,最后确定晏子武没睡在附近某个角落,更没死在附近某个角落,匠人杂役们这才拍门进入府宅开工。然而进门后才从侍卫口中听说,这无家可归的野浪子昨晚居然睡在府宅内,睡的还是侍卫们腾出来的东院厢房,也才知道是宅院主人陈大驸马安排的。晏子武前日睡在府门外被当成是死人的这一场闹剧,其实在匠人杂役们心中留下的印象不浅,无论他们如何笑骂与看待晏子武这个人,心中却都颇为关注晏子武的去向,当得知晏子武睡在府内,有不少匠人杂役为此笑起来。
陈闲今日也早早的坐着马车过来,如往日般先在府宅各处巡视一圈,最后来到府宅东院,晏子武这时候正巧开门出来。
“哈哈……陈闲兄……早啊。”
“早,昨晚睡得可好?”
“睡得太好了,一晚上没被冻醒过,哇……果然还是屋里暖和,也果然还是睡床上睡得更舒适……”
“这个当然……”
“走,陈闲兄,我昨日赚了十五两银子,今日还是我请客,午饭我也请了……”
“今天不行,今天我请客……”
“不不不……我请……”
“我请……”
“我请……”
“那好吧,今天你请,明天我请……”
“那好吧,今天你请,明天我请……”
“……”
“哈哈……无所谓了,你请我请一个样儿……”
“倒也对,走吧……”
陈闲昨日吃过对方一顿早饭,没道理让对方连续请自己,谁请谁吃饭本也是件小事,二人为此推让几句,最后其实想法和说出来的话相同,心性也都不拘于这等微不足道的小节,更没半点占便宜这种心思。陈闲本就为人随和,心性也相对淡泊,对大多数事情看得比较淡,遇见合得来的人也不妨结识结识,如若话不投机也合不来,则不会多说半句话,更不会主动。其实晏子武这一点与陈闲有些相同,他行走江湖这些年几乎没结交过什么人,大多因为合不来,或者遇上的人心思不纯。他也并非一个会主动与人结交的人,他说话行事完全是看人,他交君子而不交小人,也向来只与他自己认为不错的人敞开心扉说些话,否则他不会多说半句。陈闲觉得晏子武这人的确不错,晏子武也觉得陈闲这人真不错。
他二人看人虽未必说百分百毫无偏差,但绝不会看得太过走眼。
……
……
午后。
早饭在对街小茶摊吃的,午饭在附近酒楼吃的。
暖儿早饭吃得太饱,午饭还吃得有点撑,从酒楼回来后坐小茶摊不太想动,她跟不跟着去府宅巡视向来看当时的心情,陈闲也不会硬拉着她进府宅。暖儿一个人坐在小茶摊,陈闲去了自家府宅,晏子武也陪着进了府宅。晏子武早上在小茶摊吃过早饭去了外城,午时回来还是想请客吃午饭,这一次都没有推让,一顿午饭吃下来还喝了点酒。晏子武来京都纯属游历,本也无事可做,吃完午饭陪着来府宅转一转,其实也相当于一种短程游历,他昨晚在这儿住了一晚并未在府内大范围走动过。
“哇哇……不得不说,陈闲兄这栋宅院修得真够气派,还没修缮完已经这么漂亮了……”
“哈……确实,我也这么觉得。”
“真不错,这应该比京都绝大多数宅院好看多了,面积也真够大的,陈闲兄祖上想来很不简单吧……”
“祖上还行吧……”
府宅各处的修缮进行得热火朝天,陈闲和晏子武随意地绕着圈。
“子武兄这两日一直在外城走?”
“对……我是十天前左右来京都的,你们京都虽然很大,但这些日也差不多走遍了各个地方吧,外城、内城、皇城、宫城……都走到了,就差没进皇宫。皇城人不是很多,宫城更没什么人,内城外城人最多也最热闹,但形形色色的新鲜热闹这些日也看够了,该见识的也见识到了。至于接下来……我一时间也不太清楚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师父叫我去的地方我都去看过了,没叫我去的地方我也去了,京都是我师父临终前才叮嘱我一定要来看看的地方,现在……看完了,同时也懂了。”
“懂了?子武兄是懂了你师父叫你游历江湖的初衷?”
“我认为应该是的,人心并非无根之浮萍,岂有终生漂泊之道理,走过了山,走过了水,终究要择一处安定之所……”
“用以身心体会至理,看过繁华与喧嚣,一切终究归于平静,原来如此……”
“哈哈……陈闲兄不出门,竟也是体会至深之人……”
“但我心走得远,一样一样……”
“哈哈……”
府宅的楼屋等建筑修缮已差不多接近尾声,接下来最大的工程可能是重新造园,府内有些地方的积雪还是很厚,有些地方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陈闲和晏子武沿着庭院小湖而行,话题没断过。陈闲没判断错,身旁这个同龄人心中有大气象,也的确是个不同于一般的同龄人。晏子武也觉得陈闲不同于人,他遵循师父的教导游历江湖,如今师父死了已无牵挂,并未想过回南境武国,若继续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行走江湖自不无不可,但因为懂了师父的初衷,他反倒想稳定下来,也想做些正事,至少应该有些理想与目标。他觉得这也应该是师父让自己游历江湖的初衷,入世漂泊而后安定,安定自当做出番大事业。
……
……
陈闲和晏子武一路巡视一路闲谈,走到一座角亭坐下来,晏子武此时忽然颇为意外。
“原来,陈闲兄也是江湖中人?”
“哈哈……我最多最多算半个江湖中人吧,倒未曾想过涉入太深,不过近些日倒想做些江湖事……”
“江湖事?”
“对……”
“正好,不妨说来听听……”
晏子武江湖中人对江湖事极感兴趣,他的话题也多半是江湖中事。陈闲最近本也一直在琢磨等府宅修缮完了着手经营照生盟,此一事目前对他来说可大可小,也并非什么急事。照生盟成立至今有大半年了,当时一半出于兴趣一半出于好玩心态,陈闲对江湖中人也向来以照生盟主自称,说起来也相当于半个江湖中人。至今日知道照生盟的人还非常少,陈闲提起照生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然是看人说话,他觉得晏子武这人合得来,才说说自己照生盟的事。
“照生盟?”
“对……照生盟,目前就我一个人。”
“日出东方,普照众生,莫非是这个意思?哈……其实我也曾想过开山立派,陈闲兄若不嫌弃,那我加入你吧……”
“子武兄若愿意,这自然没问题……”
“哈哈……如此正好,陈闲兄你当盟主,我当副盟主,我们一起把照生盟做成江湖第一大帮派……”
“要做当然做最大……”
“此话正合我意,要做当然做最大。”
角亭附近时不时传来修缮时的敲打声,陈闲若着手经营照生盟,到时候肯定得拉些人入照生盟,也最好是意气相投的人,他觉得晏子武属于这类人,心中倒也想过邀请晏子武加入照生盟,现在晏子武主动提出来,这自然最好不过。其实晏子武三年多前曾经想过建立一个江湖帮派,但后来想想觉得有点无从下手,一是因为他当时正遵循师父教导游历江湖,二是因为行走江湖如无根之浮萍,三是因为心性自由惯了不愿为帮派中事而殚精竭虑。
陈闲觉得晏子武是个意气相投的人,晏子武也觉得陈闲是个意气相投的人,他同时还看见了陈闲比自己适合经营帮派。
既然决定做那便把照生盟做成天底下最大的帮派,这本向来是陈闲的初衷,晏子武主动加入照生盟成为副盟主,自也有这种决心。两人在这件事上一拍即合,坐角亭内坦诚相见,说说笑笑说着自己以往的经历与出身背景。两人闲谈半个多时辰,晏子武才知道陈闲原来曾是书院的书生,陈闲也才知道晏子武游历江湖不仅仅是游历这么简单,同时也在全天下挑战各种各样的江湖高手。或者说晏子武的师父让他游历也同时是挑战与成长,陈闲听着这些事,表情忽然出现变化。
“子武兄……你是南宫子武?”
“南宫子武也对,也是我的名字。”
“你背上的剑是子午剑?”
“没错,是子午剑。”
陈闲问完这两个问题陷入了短暂地沉默,沉默过后不由大笑起来。
“哈哈……”
鼻青脸肿的晏子武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照着亭外积雪,偶有冷冷的风吹拂而过,角亭内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笑着,意气相投的笑,同时也是心领神会的笑。陈闲在杭州时曾听乔美人说起过名字有子武二字的某个人,前日听见晏子武这个名字,他对子武两个字记忆非常深刻,当时自然不知道,却没曾想石桌对面坐着的晏子武竟然是南宫子武。其实晏子武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姓名,他共有三个姓,他是晏子武,也是南宫子武,也叫万俟子武,但由于出生原因,他非常不喜欢后面的两个复姓,因此他随他师父姓晏。
他背上青布裹着的剑名为子午剑,正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子午剑。
他其实正是天下八大宗师比贺兰无缺还要年轻的那位,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南国左手剑圣……南宫子武。
如今。
他是照生盟副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