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无缺并没有死。
甚至在兴帝眼中这个人绝不能死。
西境雅国是个古老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城墩小国,据翰林太学院史册记载,雅国偏安西境一隅已有千年岁月,但这么多年却从未扩张版图,更未发展国力,亡国之前举全国之力,将不过十余,兵不过三万。雅国也曾是本朝兴国的藩属国,与西境诸多小国一样,年年派遣使臣过来向本朝进贡,但在十五年前却突然没派人过来进贡,而这其实出自于兴帝的谋划。
当年兴帝便以雅国对本朝宗主国不敬为由,向雅国出兵三十万,最终导致了雅国的灭亡。
兴帝之所以谋划对雅国出兵,相传雅国贺兰家族世世代代坚守着一个惊天秘密,至于具体是何秘密虽没人清楚,但历朝史书各国正史皆有迹可循,隐然是个相传已久的古老传说。兴帝为获取这个秘密才唯独对雅国出兵,然而当年却并无收获,他这么多年也从未放弃,可以说已经动用一切力量在全天下搜寻这个秘密。
直至六年前,贺兰无缺这个人忽然在西境声名鹊起,兴帝这才知道原来雅国当年还有漏网之鱼,便立马派出了飞龙门上百人远赴西境生擒贺兰无缺。当年的贺兰无缺初露锋芒正游走西境各国挑战各路高手,真正令其名扬四海的一战正是挑战血衣圣主,也由此树立了天下八大宗师第七人和西境刀圣这两大江湖称号,他原是雅国太子的身份也因此才被众人知晓与传开。
可以说当年的贺兰无缺不仅是江湖上的奇迹人物,也还同时是当时名震大江南北的风云人物,当年无人不知这个名字。
飞龙门奉命来西境生擒他,由于他游走各国,行踪飘忽不定,飞龙门的人当时并未找到他。后来在四年多前,贺兰无缺的行踪消息又一次传了出来,这次传出来的却是贺兰无缺生平第一次战败,败给了与之同样是武学奇才当年却还未满十八岁的南国左手剑圣。南国左手剑圣的横空出世与成为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给当年锋芒正盛的贺兰无缺泼了盆冷水,他的风头才因而被短暂地压了压,他也因此销声匿迹了将近半年。
当时飞龙门在西境已经寻找他一年多,正当以为不知还要寻找多久的时候,贺兰无缺突然单人单刀来到了本朝京都城外,并在兴帝车驾出游途中,如猛虎似的陡然爆发起刺驾,后来不敌飞龙门众多高手的联合围攻,身负重伤逃走了,但半个月后还是被飞龙门生擒了。这对兴帝来说是主动送上门的人,他没道理让这个人死,当年不仅没有公开处斩贺兰无缺,甚至飞龙门皇狱内囚禁的贺兰无缺其实只是一个有着贺兰无缺随身物品的替身而已,真正的贺兰无缺根本没有进皇狱。
兴帝给贺兰无缺找个替死鬼是为掩人耳目,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为何对雅国出兵,皇狱内贺兰无缺的尸首也自然是假的。
现如今这具假尸首早已经化为白骨,飞龙门一群生理和心理都存在残缺的阉宦之人看管的皇狱向来有如人间地狱,从来不会有人清理皇狱内的尸首。但贺兰无缺当年刺驾并非秘密,替身被押入皇狱时也有好多人亲眼目睹,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是假的。行刺兴帝却并未被公开处斩,这一点本身就存在问题,当然并没人深想这个问题,众都以为贺兰无缺已死在皇狱。
何况刺驾这种罪在天下人眼中无论是谁不可能还有命活着,但旁人若知道了兴帝为何对雅国出兵,绝对会有新的想法。
“呵……是吗?已经快四年了,贺兰无缺还不肯说出他们雅国坚守的秘密?”
“回圣上话,老奴前日还曾去问过,半句话也不答……”
“不答话可以,那便关到他老死为止,他若觉得自己比朕年轻,还比朕活得久,这有什么关系,他一定比朕早死……”
兴帝其实也时常去看望这个曾经藩属国的太子,近四年时间也被骂够了,对仍守口如瓶已然不以为意。
他想起贺兰无缺随口问问,问完话走出仁和殿去了天和殿。
……
……
午时。
鼻青脸肿的负剑青年人晏子武早已经离开小茶摊,临走时说准备再到外城看看热闹看看新鲜,毕竟第一次来京都总是充满热情与好奇。陈闲和暖儿刚在附近酒楼吃过午饭,这时候在自家府宅各处走着巡视修缮工程。暖儿已经没再想珠玑这些事,本身也不认识贺兰无缺,若非贺兰无缺是珠玑的哥哥,她才不会关心这个人死没死,伤心难过哭鼻子也只是因为曾经相识之人死了哥哥,其实仅此而已。当这些情绪消退以后,暖儿已如往日般活泼,背着手雀跃地跟在陈闲身旁满院子转悠。
“见过驸马爷……”
“你们好……你们好,都辛苦了……”
公主府五十名侍卫也时不时在府宅内走一圈,他们这些日其实还偶尔帮着做些重活儿。
陈闲巡视完了走出来,坐在小茶摊吹冷风,监工的日子说枯燥也枯燥,说不枯燥其实也不枯燥。他本向来坐得住也沉得下心,近日偶尔也能看一看这条街的热闹,还偶尔能看见一些长得不错的异国女子,当然纯粹是欣赏眼光看一看,毕竟女子再美也不过自己妻子天阳。这条街经常有使臣队伍路过,街上还有好多不怎么会说本朝雅言的异国人,各种家乡话叽里咕噜。
日落时分。
府宅今日也平安无事,陈闲临走前最后巡视一圈,安安心心地乘坐马车回皇城公主府。
他走回内院时,天阳正巧从寝楼出来走在内侧走廊准备去吃晚膳,像这样的偶然看见其实近些日时有发生,发生的也并不刻意,倒好似已经成为天阳的一种下意识习惯。她每次走出寝楼或迈入寝楼,下意识望一眼对面自己驸马寝楼,看见驸马表情和举止一切如常,多少能判断出驸马府宅想必没出什么事。有时候看见陈闲貌似很高兴的回来,她不自觉也会想想驸马因为什么事而高兴,想肯定想不出来,纯粹是在脑海一闪而过的小小好奇心理。
在不同膳的情况下,几乎很难说上一句话。
陈闲吃饭是在自己寝楼外堂,天阳则是在同膳的同心堂,换句话说同心堂本就是天阳用膳的地方,而陈闲十天去一次。
……
……
第二天腊月二十,犹是雪过天晴的好天气。
陈闲今天起得比平时早半个时辰,也没等早膳送过来,穿戴整齐洗漱好了走出内院,然后乘坐马车去内城。这时候天色刚亮不久,街上还没多少行人车马,马车一路行驶畅通无阻。暖儿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眼神颇为幽怨地瞥着自家驸马爷,她自然知道驸马爷今日为什么这么早出门,想着待会儿一定要大吃特吃。陈闲特意早起源于昨日晏子武说若没地方睡觉,会再来陈家府宅借宿,他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今日这么早出门,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人昨晚在不在自家府宅借宿。
“陈大驸马……”
马车刚停在小茶摊前,工部员外郎急急忙忙跑过来说道:“昨天那家伙又死了,不不不……不对,是又在府门前睡觉!”
“哈哈……没事,我去叫醒他……”
此时时间还早,大多数匠人杂役们还尚未过来,府门前才站着十余人身影。
“子武兄,天亮了……”
“嗯?”
“哈哈……天亮了……”
“咦?陈闲兄,原来是你,天亮了吗?哦……抱歉抱歉……”
“行了,先到的人进去开工吧……”
陈闲叫醒晏子武,笑着转身走下门阶,匠人杂役们跨入府宅进门开工,进门前都还好笑地看一眼鼻青脸肿的晏子武。他们都不知道晏子武昨日说过没地方睡觉还来这儿借宿,对于这样一个这么冷天睡在门外的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些看法,这至少是个无家可归的野浪子,心软的人觉得颇为可怜。晏子武刚醒过来兴致还不是很高,坐在门阶上晃着脑袋回神,他早已经习惯风餐露宿,也向来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对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从来是一笑置之,隐隐有种超越一般人的洒脱与心胸格局。
“哇……真冷,昨晚也冻醒了好几次……”
晏子武晃晃脑袋站起身,已经完全回过神,笑容灿烂走下门阶:“陈闲兄……早,昨日赚了五两银子,今日我请客……”
“正好,我今天出门也还没吃早饭,那我二人不客气了……”
“当然不用客气,你请我我请你,义气之所在……”
“哈哈……走。”
陈闲和晏子武笑着走向对街小茶摊,暖儿已经先一步跑来常坐的这张茶桌前坐着,她早已经饿得不想讲话,无论是自己出银子还是旁人请客,她毫不在意,先吃饱肚子再说。茶摊有包子有糕点还有面饼,隔壁小面摊有面片有长面还有猪头肉等佐菜,大多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做法。晏子武这个以天为被地为床的江湖中人非常豪爽,五两银子都没准备留一些,更没考虑下一顿怎么办,茶摊各种吃的不算,他还让隔壁小摊把最好的佐菜端过来。五两银子虽然不多,可在小摊绝对属于豪客,至少足够吃撑十个人,他们三个人一桌子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各种吃的,暖儿已经饿得不行,吃着面片的同时吃着包子吃着佐菜。
“陈闲兄,来来,吃吃吃……不用客气……”
“好……请……”
“请……”
陈闲和晏子武同时动起筷子,二人小口吃或大口吃,同时说着些话。
“子武兄常年行走江湖,到过很多地方吧?”
“当然当然……但这三年由于师父老人家过世了,守孝三年在故乡待着没出过远门,三年前倒曾去过不少地方。犹记得第一次出远门,哈哈……其实是被师父赶出门的,师父叫我游历江湖,大江南北走一走看一看,我当年才十三岁。哇……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坐渡船晕晕乎乎地掉水里,坐驿站马车还坐错车,坐了官家县令的马车,还曾把青楼当成是客栈住了一宿……哈哈。记忆最深刻的应该是在西境了,当年虽然第一次看见沙漠,可因为走错了方向,一个人在沙漠走了七天,那次差点饿死我,后来我运气好,走到了一片有人居住的绿洲,这才没死。还有一次记忆比较深刻,当年更小,才十六岁,是在江南,哇……江南真是个好地方,尤其风景真好看。而这次下山是直接来了你们兴国京都,我差不多快走遍天下了吧。”
“哦?听子武兄这么说,难道不是我朝人?”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你们兴国人,我是南国人,南境武国人。”
“哦……原来如此……”
“我听说你们武国好像是以武立国,人人习武是吧?”
“男女老少都会点武功吧,但练武之人加起来肯定远远没你们兴国人多,我们武国太小了……”
“这倒也是……”
茶摊外朝阳才升起来,温煦的阳光照着茶摊布篷,桌前暖儿自顾自地吃得津津有味,陈闲和晏子武吃着喝着谈笑风生。
……
……
陈家府宅三百多匠人杂役们这个时间都已经陆陆续续地过来,府宅修缮场面已是热火朝天,各种吆喝时不时传出来,各种材料搬运进去或搬运出来。街上行人车马来来往往,小茶摊这个时候就陈闲这一桌客人,远远的能听见谈笑声。暖儿忙着吃喝也说不上话,陈闲说的话有时多有时少,多数时候是听桌子对面这个鼻青脸肿的同龄人说着江湖经历。在这监工能听一听江湖中事,对于陈闲来说,是种消遣也是种享受,更能增长一些江湖见闻,也已看出晏子武不仅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也还是个言行非常洒脱的人。陈闲本身也是类似的人,志趣相投或许还说不上,倒很喜欢接触这种性格的人。
“哇……失敬了,原来陈闲兄是位驸马。”
“哈哈……但也是闲人一个……”
“我也一样啊,除了行走江湖和习练武功,我也没做过任何正业……”
“子武兄来京都也只是单纯的游历江湖?”
“对呀,走走看看,不得不说你们京都城是真繁华,比我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繁华都要热闹,真不愧是宗主国的皇都。但有点不好,实在是太冷了,甚至比更北方的北离还要冷,不对,我当年去北离的时候是盛夏,哈哈……忘了,我没经历北离的冬天。但我感觉你们京都确实很冷,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南境武国四季如春,我短时间内有点适应不过来……”
“哈哈……那你晚上还睡外面?”
“说的也对……哈哈,我这完全是自找的,看来今日得多赚些银子,争取今天晚上睡一回客栈……”
“我看没必要花银子睡客栈,子武兄若不嫌弃我这栋宅院前些日死过人,修缮好的楼屋你任意选择一间,我待会儿过去跟府内住着的侍卫们说一声,你今晚过来随便住,住多久没关系……”
“陈闲兄此话当真?”
“当真……”
“那我今晚便不客气了,哈……终于能睡一回屋里了,多谢陈闲兄!”
“小事……”
陈闲就着桌上熏肉佐菜吃着包子,毫不在意让人住下来这等小事。他昨日同意晏子武在自家府宅借宿,本也有着一层相当于同意让人住在府内的意思,没想到晏子武口中的借宿,却仍是睡在府门外。昨日没直说是一回事,这让陈闲也有点不好意思,何况这个鼻青脸肿的负剑同龄人,有五两银子就请人吃饭,他觉得此人真的相当洒脱也相当豪迈,最关键是挺谈得来。
晏子武虽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其实也仍然非常英俊。
他五两银子花出去已身无分文,在小茶摊吃饱喝足了,笑容满面地起身抱拳而去,为着一日之生计而走街串巷走江湖。
陈闲来自家府宅巡视时,告诉侍卫们说晏子武晚上会来借宿,随后开始了新一天的监工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