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
夜空星云密布。
京都千家万户灯火璀璨,内城四条街的冲天火光早在天黑之前已经熄灭,火灾余留下的星火灰烬也已被千桶万桶的河水尽数泼灭。黑色的污水一滩一滩汇聚在街边的低洼处,吹过来的风仍然夹杂着浓烈的烟熏气味,内城最繁华地段在这一日变得空寂了些,灯火也稀疏暗淡了些。被派过来救火的数千人尚未走远,受灾百姓面如死灰望着自家被烧毁的楼屋。
城内百姓都已经知道是北离人谋划多日引起的巨大爆炸与火灾,北离一二十使臣被禁卫军处斩的消息也已经传遍全城。或许有人觉得这一二十使臣是无辜者,却绝没人与人谈论,而多数人认为这些使臣该当一死,既然是北离人引起的如此惨烈的事故,那么自该由北离人来承受这所有罪责。尤其内城数以万计的无辜受灾者,众都感激涕零,跪地上面朝皇城山呼万岁。
“北离使臣一二十条命……”
“此时想起,倒觉得圣上施以株连之法未免略有不妥……”
“不,并无不妥,依我看该当如此,再者说,北离使臣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妥不妥……”
“倒也对……”
仁和殿十余位朝中重臣三两一起走在出宫路上,他们对此或许有不同看法,可既然当时在殿内选择沉默并未给出谏言,此时再说起来也不过纯属闲谈而已,众臣走出宫门相互拱手,各自乘车坐轿各回各府。西境和南境诸国使臣当时全在百国宴现场,亲眼目睹北离使臣被禁卫军拖走,后来听说已全被处死,众多使臣不免心惊胆战。
“呸……他娘的……”
“这十多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狗入的……这么狠……”
“竟直接下旨砍了我们北离这么多使臣……”
“哼……兴帝如此暴行,他无非是想把这场火引至我们头上……”
背后主谋者五个异国青年自也已经听说北离一二十使臣株连被杀一事,此五人此时不知在什么地方破口大骂,他们没想过自己等人此一举如此精妙的布局竟会以失败告终,也没想到兴帝会是如此做法。他们五人皆族部王子或首领,财大气粗也不缺人效命,在洛河街虽约莫已倾尽全力,但正如他们还有多少隐藏力量,他们自己最清楚。兴帝下午下旨封锁过城门,也曾下令飞龙门尽全力搜捕这五个人,但此五人有点神通广大,竟没人知道这五人身在何处,他们似乎总有办法也总有出路。
……
……
次日。
新治二十三年,正月初二。
清早太阳才刚露出头,群鸟绕着枝头鸣啭,公主府内院早已忙碌起来,近婢们端着洗漱物和衣物衣饰等迈入寝楼,寝楼窗子面影影绰绰,偶有极轻微的说话声传出寝楼,多是些日常闲话和内院的杂事安排。天阳已经吃过早膳正坐在梳妆台前,她昨夜喝酒沐浴睡得也挺香甜,情绪经过这一夜时间已经沉淀下来,此时倒也习惯性回想着昨日的遭遇。
她当时已经反省过自己为何陷入绝境,更不希望有第二次,这正是所谓经一事多一心,她昨日让郁欢传令天凤司回京正是出于避免第二次。其实天凤司也原本是她在京都范围内的防卫力量,后来由于其它地方一些事才被派出京都的,若说月光隐卫是剑,天凤司大抵是剑也是盾。她传令天凤司回京,除意识到身边力量不够,同时也因为清楚对方可能不会就这样收手。
她自己也自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她已经知道主谋者是北离偏远部落的王子和首领,昨夜也听说过北离使臣被株连处死一事,她想想能理解自己父皇为什么这么做。她很了解北离局势,尤其是主谋者的这五个偏远部落近些年表现得野心勃勃。这五个部落全位于北离最边远,若本朝派兵过去征讨,必须横穿其它临近的族部和部落国,长途远征向来属于国之大忌,兵力财力等必定花费巨多,这也大抵正是北离五个异国青年敢在本朝皇都兴风作浪的主要凭仗。
天阳昨夜泡温浴时也分析过这五人为什么掳劫自己,她想来想去只想到或有可能与自己母族李家有关。
公主府下人们仍旧不知道公主昨日遭遇过伏击,包括暖儿也同样毫不知情,昨晚倒追问过陈闲白天出门做过些什么事。
“驸马爷你昨日到底做过什么嘛?怎么会那么那么累的?”
“我昨天有很累吗?”
“大白天才回来就躺床上睡了,这还不累?”
“大惊小怪,纯粹是出门玩累了而已,洗脸巾……”
“哼哼哼……骗人,驸马爷骗人,呐……洗脸巾,一定是出门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啦……”
“对,洗脸巾做过坏事……”
“哈哈……”
陈闲自不会多说昨日之事,也没必要告诉暖儿,其实暖儿也未必非得问出个缘由,这不过是驸马寝楼大清早的日常闲话。陈闲在自己内室盆架子前洗漱,暖儿站一旁递这递那,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话题向来自由。陈闲昨日下午睡过一觉,吃过晚饭在内院走了走回来继续睡,这一夜睡得很好,此时生龙活虎。他昨日从吕庆口中就已经得知背后五个主谋者的具体身份,也问过主谋者在什么地方,可惜的是吕庆并未给出答案。
“北离人,呼延部王子呼延雷,赫连部王子赫连溪,叱奴部王子叱奴靖,鲜于部王子鲜于墨,乌于部首领乌于王……”
以上正是陈闲昨日问出来的五人具体身份,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五人多半不会就这么徒劳一场然后乖乖回北离,如此说妻子天阳也仍有着潜在的危险。若这五人已经跑路回到北离,陈闲或许没法追杀到北离,但若这五人仍不死心,仍然在京都范围内。他如今反正没什么紧急事情,出门找找这五人行踪下落也好,能不能找到这是后话,他决定做的事向来力求有始有终。
陈闲吃过早饭走出寝楼,天阳梳妆打扮好了也正好走出寝楼,她转眸瞥见自己驸马身影,想起昨日犹自心有感触与感激。
……
……
今天正月初二,天阳本该要回一趟皇宫,但昨日才遭遇过生死伏击,也其实没多少心情出门,何况尚不能确定对方有没有罢手,自己人又都在养伤。她今日没想过出门,也正好有时间看一看年节这些日积存下来的各地传书。她走出寝楼在内院散了散步,而后又回到寝楼来到地下宫殿,才看了半个多时辰的传书,郁欢过来告诉她,说是燕东郡王来了。其实燕东郡王正是为昨日洛河街伏击一事而来,这位郡王也已猜想出北离这五个异国青年意欲掳劫天阳的主要原因所在。
“母后是李家宗族嫡女,舅父是李家宗族嫡子,我们李家世代镇守北疆,等同于横亘在北离与我朝的第一大屏障。舅父之意我懂,其实我也这样想过,他们掳劫我,然后用我钳制舅父和李家,可也真的有点荒谬。母后已经薨逝多年,在北疆宗族没多少余威了,我的话也没多少用,北离这些人这次也未免太高估了我的作用……”
“北离这些人为何掳劫你虽很难说,但云裳你太低估了你,若你真被这些人带去了北离,至少舅父我定然很难做……”
李家是本朝第一开国功臣之家,甚至可以说本朝有小半江山是李家打下来的,自立国之始,太祖就把北疆诸州给了李家。李家奉命镇守北疆与独力治理北疆已有数十年,宗族庶族这些年开枝散叶发展得无比壮盛,文景皇后当年还尚未许配给兴帝之前,曾以嫡长女之名义治理过北疆,燕东郡王当年还是少年留京世子,后来才接手的北疆。北离这五个异国青年人为何掳劫天阳,天阳和燕东郡王只能凭空猜测其中原因,二人走在游廊内,郁欢跟在身旁,近婢们跟在身后三十余步的位置走着。
“既然云裳你有自己的决定,那舅父便不多操心了,你去忙,舅父自己走走……”
“嗯,好……”
天阳轻轻应声在游廊内停下步子,而后转身往回走,燕东郡王背着手走向游廊尽头。
……
……
早在昨日从洛河街回来之前,天阳已经让范西湖调查这些北离人,当时还只知道伏击方是北离人,后来北离使臣被处斩,引起爆炸与火灾的罪魁祸首具体身份被公布出来。范西湖昨日也当然已经清楚主谋者的具体身份,既然这些人对公主下手,那么接下来自要把这些主谋者找出来。她的想法和陈闲有些相同,此一事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先不管这主谋者有没逃回北离,先尽全力把网铺开再说。范西湖昨日已派人出去四处搜寻,至此时还并没任何结果。
午后。
范西湖独自一人来到了公主府,她说起的不仅是搜寻主谋者的结果,她来之前还去过月光隐卫的住处,看望过上官月光等人的伤势情况。这也是天阳昨日的吩咐,她关心自己人的伤势,若非不清楚对方有没罢手,她定会亲自过去看望。司徒飘雪等刺客门的人回京过年就住在妙音阁后院,其实伤势未必有多严重,主要是过于疲累,稍微调养些时日自能完全康复过来。
“说起来……其实多亏了公主驸马,如不然我们可能……”
“嗯……确是辛苦驸马了……”
“我临来之前去看望月光她们时,她们今日还在称赞公主驸马的武艺与勇猛,也都很感激公主驸马及时赶来相救……”
晴天白云阳光灿艳,内院花圃林小花轩内并无近婢在场,天阳和范西湖面对面坐在圆桌前,午后的风拂动着花轩两面的丝竹垂帘,郁欢在一旁给她们斟茶,偶尔也笑着说几句。经历过昨日命悬一线的生死危机,此时想起来也或许心有余悸,总归来说还是开心的,心间隐隐压着的巨石也总会随着时间而消退,心境也相对比较放松,隐隐然有三两分惬意与悠闲。
“大家言语中都觉公主驸马委实厉害……”
“公主驸马昨日会与南宫子武一起出现,这么说,公主驸马莫不正是照生盟的盟主?”
“嗯……驸马他,字照生……”
“也难怪,现在想起来也真让人吃惊,我们都没想到公主驸马竟有这等高深武功,还以为真的只是一介寻常书生……”
她们的话题大多离不开可能终身难忘的昨日之事,说起昨日也自不免说起陈闲这个人,尤其是陈闲的武艺与照生盟主这层身份。归功于晏子武前段时间为照生盟扬名,现如今京都这片江湖谁都听说过照生盟,众人每每提起照生盟,不由自主会联想起照生盟主究竟是何许人也。范西湖也曾有这样的疑惑与好奇,昨日回去想想才知道原来照生盟主正是公主的驸马陈闲。
她们坐花轩内说着话,有名近婢忽然走来花轩外福一礼说道:“公主,二公主来了。”
“二妹?”
天阳蹙起眉,略微想想柔柔地搁下青花小茶盏。
京都普通百姓或许并不知道昨日巨大火灾只是为洛河街伏击作掩饰,然而朝中重臣们知道真相,皇宫诸人也自都早就听说过洛河街一事。楚月娇想知道这些事一点不难,何况她自小最关注的人向来是自己姐姐,甚至包括天阳的兴趣爱好等,她都一清二楚。其实这些年无形之中,楚月娇行为上一直在追循天阳的影子,包括她爱好喝酒也其实是学着天阳,然而有一点她可能永远学不来,这一点名叫女子当爱夫。
今日还是楚月娇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踏入自己姐姐府邸,她心情似乎很不错,站在水榭栈台上欣赏着府邸的壮丽景致。
天阳在近婢的陪同下远远地走向水榭,步子比平时稍快一些,她看着二妹身影,蹙眉走上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