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对于内城多数百姓来说或许是难过的一日,公主府内一切却如同往日般并无不同。
新年第一日依旧处处张灯结彩,昨夜除夕守岁的人都已经睡好觉起床忙活,府内下人们来回走动笑容满面地各做各的事。也有人三三两两讨论着午时时候内城的五声巨响和火灾等事,言语之中并未太当回事,无非是当成小小的闲谈话题。或许有下人们疑惑郁欢和蔡力劲等侍卫为何会先一步回来,公主怎么没乘坐自己车驾回府,可疑惑归疑惑下人们终究不会去多想。
在下人们眼中公主今日也并无不同,回府时间也如往日正好是晚膳时候。
“公主……”
“婢子见过公主……”
“嗯……”
今日没有近婢跟着出门,这些随行近婢听说公主回府了,也如往日般走出内院相迎。近婢们笑脸灿烂陪在身旁向着内院而行,虎园两只猛虎的吼声远远地传过来,郁欢此时也从内院走出来相迎,她什么话也没说,也不需要说任何话,洛河街一事皆心照不宣。天阳此时给人感觉也确实如往日般外出正常回府,步姿依旧端庄柔美,举止也依旧温柔如水,完美的脸表情平平静静,很难看出遭遇过伏击险些回不来。她表情虽然平静,实际上心间自是不那么平静,仅是内心之事没在脸上。
“公主……”
“乳娘……”
“好……公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来……公主快些进来……”
若说回公主府能令人舒心,回寝楼则能令人心底温暖如春,寝楼内幽香飘溢,此间最私密也最安全。寝内近婢接二连三迎着天阳迈入寝楼,两个近婢走过来替天阳掸着衣裙,两个近婢替天阳捋着腰上佩饰。何乳娘进来后第一件事是走向绣花桌,回过身端过来一杯酒,这还是这位乳娘第一次主动给天阳递酒,已经听郁欢说过洛河街伏击一事,但递酒却什么话也没说。
“谢谢乳娘……”
“喝吧,喝完了乳娘再给你斟一杯……”
“嗯……”
天阳也没多说什么,抿唇笑着看着何乳娘。
……
……
这位乳娘第一次主动给天阳递酒,天阳又何尝不是第一次遭遇洛河街这么大的危机,她现在回想起来或为此心有余悸,同时也坚信自己人均已竭尽全力。对方二三百个好手,其中六七十个北离威名在外的高手,何况还有巡城营和北华门及禁卫军内城卫共计两千多兵卒,在这么多人联合围攻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到当时那种程度已是极其不容易。天阳也从未有过在一日之内经历这么多情绪,天未亮起床发压岁钱心情很好,遇伏击时有过生气有过怒,后来有过绝望又看见希望,当真五味杂陈。
何乳娘是个生怕寒风刮伤天阳脸颊的人,前一时听郁欢说起洛河街遭遇,这位乳娘只觉心疼,与此同时自也气愤非常。
天阳在回公主府之前第一时间先回皇宫报过平安,在宫中见过皇太后也见过兴帝。皇太后当时正如何乳娘一般无比恼怒,这位老人家并不关心其它事,心中关心的只是孙女的安危。兴帝当时脸色也很不好看,但心中关心与关注之事自比皇太后多得多,也还问过天阳当时洛河街的情形,天阳后来简短地说了说,兴帝也没有多问。至于陈闲揭露伏击与求援,兴帝当时只把这看成是理所当然,本也没心情关心这种小事,在兴帝眼中火灾与伏击牵扯出来的朝政问题才是首要问题。
爆炸引起火灾事发至此时一波三折,内城和皇宫仍处于繁忙当中。
早有新一批的人被派来五个火灾地点救火,可由于前一批人的放任敷衍与火势太猛,火灾根本无法扑灭。何况五个地点全在内城最繁华地段,全在楼铺最密集地段,这只能用隔断之法阻止蔓延,隔断之后等到烧完为止,然后再进行重建。爆炸火灾形成的伤亡与损失也差不多已经统计出来,五个火灾地点加起来被烧毁的楼铺共有百余栋,新年第一日人们走亲访友街上本就人多,何况又有花会又有戏场等人群集中地,此次受波及之人上万人,受影响之人有七八万。
而这些受灾之人自是不知道火灾只是掩饰伏击而已,这些人目前最关心的依旧只是火灾的后续问题或计算着自家损失。
“郁欢……”
天阳回府后此时最关心的自不免是自己驸马,她拈着小玉杯转眸看向郁欢,她眼神已经透露出内心的关切。
“驸马他……回来没有?”
“回来了……”
郁欢对天阳这种眼神心领神会,她眼神也意味深长说道:“驸马爷像平时一样,没半点事。”
“嗯嗯……没事就好……”
寝楼内站在身旁的近婢自是听不懂她们的对话,郁欢口中的没半点事是指没半点伤,她前一时正巧看见陈闲走回内院上前问过。天阳当时想第一时间问问自己驸马有没受伤或伤得重不重,至此时心中一直记着,也其实不免一直担忧着,此时也才放下心中担忧。近婢们虽然听不懂这些话,何乳娘却听得懂,这位乳娘自也听郁欢说过陈闲当时赶过来解围,武艺多么高强多么勇猛。这乳娘当时非常惊讶,她本觉得天底下没人配得上完美无瑕的天阳,经此一事貌似对陈闲这位驸马爷有所改观。
“郁欢可知道,驸马现在在做什么?”
“驸马爷在睡觉……”
暖儿此时忽然来到寝楼门前,站门前福一礼道:“暖儿求见公主……”
“怎么啦……暖儿?”
天阳回过头看一眼,而后款步走来门前,何乳娘和郁欢及近婢们跟着走过来,众都表情疑惑。
……
……
日落西山时分。
兴帝面带怒意坐在仁和殿内,随手翻阅着以往奏章的同时,专心听着殿中人禀报着五处火灾的受灾详情。仁和殿内两旁还站着十余位朝中重臣,这些人表情各异,俱都沉默无声,垂着目光听着也在沉思着。受灾情况在此时其实已经不是第一大问题,火灾与伏击牵扯出来的问题才是关键。禀报受灾情况的人退出仁和殿后,飞龙门这时候已经有了确凿无误的审问结果。
被飞龙门押回来的吕庆和孟臻等手底下小同谋已经给出招供,他们被飞龙门人严刑逼供近乎毫无保留,把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说出来,背后主谋者正是北离人。北离位于本朝北疆的更北方,其地域三面延伸至无人之境,幅员之辽阔甚至不比本朝版图小,北离有草原有沙漠,也有冰原雪山和荒野森林,但大半地方环境恶劣根本不能住人。也由于地理和人文问题,自古以来存在两大致命缺点,其一严重缺乏可用于耕种的沃土,其二手工艺等相对落后,这两大缺点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北离的经济发展。但北离其实自然资源非常丰富,也有比较出色的强项,如冶铁和锻钢技术就比本朝稍强些,尤其善于制作火药。
北离共有二三十个族部,其中有近半是游牧部落,其次是城墩部落国,这些部落彼此差距非常大,有的部落善骑善射,尤其骑兵战斗力非常突出,有的部落则是兵少将少。北离这块地曾经全是本朝的藩属国,后来渐渐地不派人过来进贡,这属于太祖年间就遗留下来的问题,每每派兵跋山涉水过去征讨这些不来进贡的偏远部落,这些偏远部落要么立马投降,要么钻进山沟沟等地不露头。其实即使立马投降了,转个身便又违背盟约,次年照常不来进贡。
而此次的主谋者五个异国青年人正是北离偏远部落的人,甚至具体身份都已经被吕庆等人招供出来。
此五人全是部落王子或首领,第一人名叫呼延雷,是北离呼延部的王子,第二人名叫赫连溪,是北离赫连部的王子,第三人名叫叱奴靖,是北离叱奴部的王子,第四人名叫鲜于墨,是北离鲜于部的王子,第五人是乌于王,乃北离乌于部刚继位的首领,这五个部落差不多是北离相对最强盛的部落。
季殊站在仁和殿禀报完此五人身份,随后说起四个主要同谋者。
兴帝和朝臣们只需听这四人身份就能想到个中环节,大量火药从北华门被运进城,然后通过禁卫军内城卫把守的内城门进入内城,再然后在京兆府左少尹的同谋下布置爆炸地点,最后切断消息孤立洛河街展开伏击。若非是此一事被揭露出来,谁也没想到火灾背后竟然隐藏着一场伏击,而五次爆炸引起这么大的火灾与伤亡及损失,弄得内城人心惶惶,竟只是转移人们关注点而已。仅是引起巨大火灾在兴帝眼中就是目无法纪藐视朝纲,何况还有着这样的隐情,无论对方什么人绝不能姑息。
“项少离!”
“臣在!”
禁卫军大统领项少离立马出列,走来阶下单膝跪地,兴帝听着这背后真相已然怒不可遏,猛地将手上奏章拍在桌案上。
“把本次前来进贡的北离使臣全部拖出去斩了!”
“臣,领旨!”
项少离抱拳起身,后退着退出仁和殿。
仁和殿内十余位重臣皆一言不发,吏部尚书徐途之站着没动,户部尚书薛老成垂着目光想着事,刑部尚书秦司光站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兵部尚书孟知南斜着眼看着身旁人,他身旁礼部尚书闭着眼睛,监察都御使包邦昌皱着眉,尚书令乌应祖看着身旁的中书令王忠清,大理寺卿林黑臀沉着一张脸欲言又止。殿内没一个人替北离这些无辜使臣说一句话,包括前一刻已经过来呈上请罪奏疏的卫国公韩为谋,此人正是韩惊涛他爹,韩皇后的兄长,此人掌管巡城营和都卫军,虽说参与同谋的只是他巡城营的五百兵卒和副将庄高,可问题也出在巡城营,他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更加没理由替任何人说话。
京兆府尹也站在仁和殿,他京兆府左少尹也是同谋,此时正忙着用袖子抹汗。
仁和殿鸦雀无声。
其实谁都知道此次过来进贡的这一二十个北离使臣全是无辜者,然而内城五处火灾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与伤亡,这个责任必须由北离人承担,北离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兴帝自己也当然清楚这些北离使臣是无辜者,但他身为一国之君,眼中绝不会有无辜这两个字,他有他的皇威,本朝有本朝的国威,他眼中绝没无辜之人。若真说起无辜,内城受灾百姓岂不也是无辜者。
而事实上。
兴帝这也是借题发挥,五个异国青年主谋者已不知去向,他不可能为此兴师动众征讨这五个偏远部落。
这便不如借此杀其它族部的使臣立威,令这一二十个部落对这五个部落心怀芥蒂,这说起来其实也是兴帝本身的自信。
宗主国百万雄师强大武力的自信。
今日上午进贡礼结束后,百国使臣全留在宫城参加百国宴,也当然听见过内城巨响,北离使臣这才知道竟会因此而死。
天色将黑。
公主府内院寝楼已燃起灯火,晚风轻轻拂动着楼外檐廊下的新年灯笼,内院各处挂着的百多只花灯并未取下来,庆贺新年直至正月十五元夕才结束,内院婢女正兴高采烈点亮着这些花灯。天阳刚在同心堂用过晚膳,这时候在数名近婢的陪同下走在游廊内,离寝楼不远的时候,天阳忽然看见一个人影走出驸马寝楼,定睛一看是自己驸马陈闲,她停下步子远远地看着。
“公主,驸马爷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后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什么话也没说躺床上睡了……”
天阳想起暖儿这些话,心间涌起阵阵温暖与感激,她抿着唇看着自己驸马身影,好半晌喃喃自语道:“驸马辛苦了……”
“原来驸马,就是照生盟的盟主……”
她又不免回想起自己驸马的高强武艺,也不免回想起当日听见照生盟三个字时的古怪心理,原以为他人盟名与自己驸马表字相同,今日才知道照生盟原来是驸马的照生盟,也才知道驸马文武双绝。在洛河街单人单刀对战数百兵卒,不仅没受半点伤,反把数百兵卒杀得近乎片甲不留,她想起这些委实无法想象出自己驸马的武艺究竟有多高。但却有一点很清楚,她并不希望看见自己驸马有第二次深入险境这么辛苦,更不希望洛河街之事重演,她同时也很清楚自己身上的危险还并未消除。
“郁欢……”
她转过身继续向着寝楼而行,迈着步子轻言软语说道:“传令天凤司回京……”
陈闲也知道妻子身上的危险还并未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