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不愧是看着万历长大的大伴,果然对他的脾气性格了如指掌。
若没有这次的表现,杨震会因为泯然众人而被天子渐渐遗忘,成为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宫廷侍卫。但有了这次之事后,情况就截然不同,没过两日,新的圣意传出,将杨震调到御前侍候。
作为皇宫大内的侍卫,在外人看来并无太大差别,足以光宗耀祖,但事实上内里却也是千差万别,分着三六九等。最低那一等,便是守着紫禁城各处门户通道的侍卫,他们不但无权无势,就连一点自由都没有,每过几日还将通宵值夜,可说是最苦最累,又最难出人头地的侍卫了。
比他们稍好些的,就是一般在宫里各处驻守的禁军侍卫。与之前那一类相比,他们晚上不用守值,而且见到大人物的机会也多些,或许某日就会有被人看中从而一飞冲天,当然这种机会还是极少的。
再高一等的,就是杨震之前所担任的伴驾侍卫了。不过这些侍卫名为御前,其实离着天子依然有不小的距离,能几日见皇帝一面就已不错了——当然,上朝时以人肉布景的身份伴驾左右不算。不过,他们即使比前两类好,但终究很难得到天子的青睐,想要有所提升,要么靠机遇,要么靠熬年岁。
而侍卫中最叫人羡慕的,就是御前的贴身侍卫了。他们可是时常留在天子身边,除了皇帝去了后宫,平时都会见着他,不但能混个眼熟,而且更容易得到天子的重视。另外,当有官员需要见皇帝时,在给禀报的太监一份贿赂的同时,往往也不会忘了他们,可说是一份肥差了。
一般来说,要是有人能从其他位置一跃成为御前侍卫,总会惹来其他人的诸多羡慕与嫉妒之心。但这一次,杨震的那些同袍却再不敢对他表露任何不快了,反倒是极其巴结地向他道贺起如此高升来。究其原因,还是杨震以自身过硬的功夫压住了这些人。
萧然最后的下场已经被大家所知,他全身断了数是条骨头不说,脊骨更是折断,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有这么个前车之鉴,一般侍卫又怎么还敢和杨震起任何矛盾呢?所以在他接到任命时,所得到的都是道贺之声。
对此,倒是杨震本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奋之情来。因为他实在不怎么喜欢眼前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这让他觉着浑身都不自在。而被调到离皇帝更近一步的御前,就将有更多的规矩束缚,那他就更不自在了。
可身为禁军侍卫的他又不可能违抗上面的指派,最终只得带着满心的牢骚,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下与十多名幸运儿一起成为了天子的贴身侍卫。
之后的日子里,杨震依然如之前般起早贪黑地伴于天子身边,守卫着他的安全,但事实上真正需要他们这些侍卫做的事情却几乎没有。因为一般皇帝有什么差遣下来,都由离他更近的太监内侍们把活儿给抢去了做了,毕竟身为天下之主,也是太监们最大且唯一的老板,谁不想在他买你前有所表现呢?
尤其是当曾经在万历跟前很能说得上话,明显还有冯保作为靠山而地位不低的王权王公公因为一点小事而被万历从身边赶走之后,这些太监做事就更加卖力,也更会看天子的眼力行事了。这件事情给他们的启示就是,随着皇帝的年岁一点点增大,就是冯公公这样的实权人物在某些事情上也得退让着些。
换句话说,你别看皇上现在还小,权力还不够,但很快地,他就将掌握大量的实权,至少对付他们这些太监是很容易的。这个认识,自然叫他们在畏惧之余,也心生渴望,想在天子跟前好好表现以博得一个上位的机会。
在旁冷眼旁观的杨震却在心里感到好笑,因为只有他知道冯保所以将王权给撤走并不是因为忌惮天子的权力会一日日增强,而是因为觉着王权这颗棋子已没了用处。在皇帝已知道其身份,且对他极其厌恶的情况下,这颗棋子自然发挥不出任何用处,那还留着做什么?
何况,现在冯保还自以为找到了另一颗更好用的盯着天子言行的棋子,也就是他杨震。所以不如就作个顺水人情,给皇帝这个面子了。
杨震还记得很是清楚,就在将王权调走的当日傍晚,冯保就抽空见了他一面。在这次会面中,冯公公以隐晦的言辞告诉杨震只要他肯好好干,将来的前程一定大好,加官进爵也只在他冯公公的一念之间。
对此,杨震表面上自然是感恩戴德,诚恳地保证一定不会叫冯保失望。但心里却是冷笑不止,恐怕冯保在把王权放到皇帝身边充当耳目时也曾这么保证过,但结果呢?只怕王公公今后的人生只能是以打扫皇宫的某个角落作结了。
冯保可不知杨震的真实想法,高高在上的他早已习惯了别人对他命令一丝不苟的执行,又怎会想到眼前这个年轻的侍卫早将他视为对手了呢?所以在又是一番勉励之后,便风度翩翩而去。
看着这个连走路都刻意学着一般的文人雅士,看不出半点太监模样的大太监,杨震似乎已经找到了他为何最终会被万历除掉的原因了。因为冯保早已不再将自己当成皇帝的一个奴才,而他本身却依然只是一个奴才,这样一个人的结果,除非他真能取天子而代之,否则等待他的必然是灭亡。
除了这种突兀而来的插曲,杨震平日里依然很是无聊。皇宫之中自然是不可能存在什么需要他们挺身救驾的危险,他们最普遍的功能依然还是充当人肉背景,从早站立到晚,然后或在宫里的驻地歇息,又或是出宫回家——萧然重创之后,杨震也终于有了该有的假期。
就在这种比较无聊的值守中,秋天终于彻底过完,时节已进入到了有些寒冷的冬季。
而随着寒冬的到来,张居正也明显考虑到了天子年纪尚小的客观原因,所以早朝时间缩短了不少,这就让万历多了一些能自己分配的时间。
这日,当杨震依然如前些日子一般如木头桩子般直立御前,同时靠着吐纳来修练清风诀以度过眼前时光时,万历却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对杨震道:“杨卿,你陪朕到外头走走吧。”
听到皇帝这声吩咐,杨震先是一呆,随即才反应过来,忙把运走全身的功法散去,然后拱手称是。
见皇帝有意出殿走走,便有太监拿来了厚厚的貂皮大氅给他披上,然后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身后,好像怕他被外面还不算太猛烈的北风给刮走了一般。事实上,以如今万历那肥硕的身躯和众太监看着明显瘦弱的身子骨一比,真要吹走,也只可能是他们。
在走出殿门,在有些空旷的皇宫内走了不两步,万历就冲身后小心跟随,既不敢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的太监们一摆手道:“你们都离朕远些,杨卿你且过来和朕说说话儿。”
“是。”杨震闻言便从后面赶了过来,而那些太监则用有些羡慕的眼神看着杨震在距离皇帝只半跟身位处跟随,那可是阁部大臣才有的待遇哪。
在缓缓地踱了一段路,与后面的太监们都拉开一段距离后,万历才哈了一口热气,用与他眼下的年纪极不搭配的口吻道:“朕今日看到一份奏疏谈到何为明君之道真是颇有感触哪。”
“嗯?”杨震心里有些奇怪,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也不明白怎么有大臣上疏说这种事情。
其实这是他不了解明朝的言官制度了。朝廷养了数十上百名的言官御使,为的就是让他们挑错的,无论是大臣的错,还是皇帝的错。而为了让他们不懈怠,甚至每月还有考核,每个言官在一个月内必须上疏弹劾或是规劝几次才算合格,不然就要罚俸银。
如此一来,言官们就只能紧盯着其他人找错处了。而要是你正好运气差,没找到什么错处又怎么办呢?也有办法,那便是挑皇帝的不是,即便你找不出皇帝的差错,也可以上疏要求皇帝如何如何,不要如何如何,反正言官说任何话都不会被问罪的,管你有没有错呢。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在杨震的愣怔中,万历继续说道:“他在奏疏里奏禀道,要朕勤政爱民,以天下为己任。要朕勿以恶小而为之,即使是一些再小的规矩也不可随意打破……因为一旦小规矩破了,那其他规矩也可能被破。”
话说到这儿,杨震隐约已猜到了什么。果然,就见皇帝突然脚步一顿,半回过头来看着杨震:“杨卿,你觉着朕是一个明君吗?对于之前朕私自出宫一事,你又是如何看待的?朕不想听你说些虚的套话,朕要你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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