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战争是沉重背痛的,但此次战争,也并不完全是令人感到伤心的。
王翦看着正在与韩地庶民道别的兵士们,奈下性子蹲在路边等候。
这路是新近修的。
修路的人正是这些王翦率领的这些秦兵。
他们这支近乎职业化的军队,纵横于楚地、魏地、韩地之中,令三国贵族闻风而丧胆。
然而真个到了不打仗的空闲时候,他们却又不像是一般的,征兆起来的兵士们那样子,以抢掠财物、**妇人为乐。
反而是,他们更愿意帮助这些比他们生活更加穷困的别国庶民。
王翦不能领会这种免费的帮人做活,看着别个因着自己的帮助而过得更好一些的行为其中的乐趣,但他是个少有的将帅之才。
发现这一点,他便顺从兵士们的合理心理诉求。
不打仗时候,他主动颁发军令,使兵士们为沿途所见的庶人们做事。
韩地新近修的路、庶民们并不如何好,但足够安全,可以完全的遮蔽风雨的简陋房屋、居住区内被清剿过的蛇虫猛兽。
有些便于修挖的地方,一些有经验的秦兵聚集起来,甚至为他们打了水井!
这些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可以让本地的庶民们的生存条件得到极大改善。
庶民们哪里见过这些?
楚地被秦兵救了,得以存活的;魏地被秦兵们分发了粮食、开采了斜井的;韩地被秦兵们带着,学会了修路建房,改善了条件的。
这些庶民都很想跟着秦兵一起走。
他们是愚笨的,见识短浅,目不识丁,昏蒙无知,营养不良,低矮瘦小是常态。
在王翦的眼中,他们活得是不像人的。
只比奴隶强一点,强的也很有限。
可,连小动物都是知道谁对自己好的,更何况,是这些人?
他们从实际的生活当中感受到秦人对自己好,这时候,秦人对于他们便是自己人。
至于秦国和楚国的区别?
可笑!
他们在秦军与本国军队作战的过程当中毫不犹豫便做出了选择。
并且,他们其实是很愿意跟着秦兵一起走的。
只是,秦军此次出征,是为纵横,展示兵锋,不便带没有战斗力的庶人。
于是王翦便使兵士们安抚当地庶人。
如今他们这些人要离开,本地的庶人很是不舍。
语言隔阂着,交流并不是非常通畅的兵士与庶人没有因为语言的隔阂而生疏。
瘦小的小儿辈依偎在鱼宽大的怀抱中,用额头蹭着他布满老茧的手心。
大大的手掌,小小的脑袋。
乌溜溜的眼眶里蓄满了晶莹泪珠。
他们相互之间,语言不通,从来交流都不顺利,可小儿头一次吃饱、头一次在人世上吃到糖,知道了这世上是有着甜食这种东西的……
她在这语言并不相通的异国兵士身上感受到的,是父母都不曾给过的温情。
分别之际,鱼是不舍的。
而小孩子,则比鱼更加不舍。
但,最终还是要分别的。
鱼将自己从战友处筹集来的糖捏了捏,留给这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孩子。
而后随着一道道命令,转身,归队。
小孩子抱着糖果,眷恋不已。
她不敢把糖给自己的父母看到。
因为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他的家庭过去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存,有什么稍微好一些的东西,母亲都要夺取了留给家中最精壮的劳动力。
很早之前,这个人是祖父。
祖父不动了之后,这个人就是父亲。
活到如今,小孩子记忆当中,自己在秦兵到来之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糖,她也怕被父亲夺走。
可是比糖被夺走,他更怕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离开。
她体会过那种温暖。
如果世上不曾有这种暖光,那么小儿不会有所奢望。
她甚至不能想象那种难以用言语描述出来的温暖感觉。
可是既然体会到过,既然知道它存在。
那么她就不想失去它。
一刻,也不想!
队伍整肃的过程中,小儿努力地在人群当中寻找那个身影。
她不知道鱼叫做什么名字。
只知道代表鱼名字的一个音节。
至于那个音节的含义,她是不清楚的。
她抱着糖,迈着步子,从缓到急,然后步履彻底失去节奏。
她呼喊着“鱼”这个稍显陌生的音节。
秦军当中有不少的重名者。
鱼这个名字虽然不是重名率最高的,但名叫鱼的秦人,不止一个。
有人听到了这相对于环境而言很是细弱的呐喊,瞅了一眼,只是叹息。
再是不舍,他们的归途,也不能带上这小孩子。
因为军队是要有纪律的。
也因为,归途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更不会是轻松愉快的旅行。
秦兵们对于沿途经行,帮助过的庶人,都是不舍,可不舍归不舍,不能带还是不能带。
脚步声、整肃纪律的呼号、基层军官们清点自己麾下兵员名字、兵员回应等声音在响。
小孩子稚嫩而带着哭腔而略显无力的呐喊在这其中,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反应。
王翦站在队伍左前方,看着队伍旁边围着的几个小小的身影。
他们都在寻找让他们感受到了不舍情绪的秦兵。
但王翦已经没有什么时间留给他们了。
该走了。秦王陛下的事情,是不能耽误的。
至于这些小孩子……
“众人,不必太过留恋,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王翦肃声,五百主们迅速将他的话复述下去。
随后是百长、屯长……
王翦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响起。
他的命令,在秦兵们脑海中回荡。
“我们下一次回来,便是将眼下这些受了苦难的人,变作与你等一样的,不再受苦的,秦王陛下的子民!”
“距离我们下一次回来,不会太久。”
“所以道别,还是留在以后吧。”
“现在,我们,启程!”
“回家了!”
声音响彻。
命令传达。
意志贯彻。
大军于是开拔。
在军阵之前的小儿辈们,被秦兵们提起,扔在远处,确保他们不会冲上来妨碍军队行进。
他们开始哭了。
小儿辈哭声响起。
声音更小了。
王翦站在军队中部,旁看这些小儿辈,目光深邃。
舍得或者不舍……
王翦笑起来了。
他如猛虎,不轻易有表情。
此时的笑容是轻微的。
他微笑着,转身离开。
期待下一次见面吧。
下一次,你们就不再是韩人,而是秦人。
如此,你们便不会再与秦人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