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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下陵 (完)

    归途是沉闷的。

    当被追击,或者追击别人时刻,忙于赶路,忙于思考反击,忙于商议应对,每个人都在尽量的贡献自己的智慧,每个人都尽力的为队伍提供力量,尽量的争取胜利。

    在这种情况下,队伍里的氛围是热切的。

    虽然有危险,但大家团结一心,所谓危险,也就不再危险。

    可归途呢?

    尘埃落定,一切终结了。

    大家知道了胜利。

    此时绷紧的线终于得到了松懈。

    很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此时变成了主要的事情。

    有朋友死去了。

    自己受伤了。

    残废了。

    还有,因为战争而存在的问题,会引发的,以后的生活当中所会遇到的困难。

    这些占据主流,成为主要矛盾。

    士气在此时散开。

    队伍在归途之中,因着离别的伤感渲染而放大了这样的情绪。

    很快,踏上归途的第二日,王翦就感受到了不对。

    兵士们不再积极的商讨各项事物,而是三五成群,按照籍贯、口音聚在一起,也不怎么说话,只聚集着。

    他们眼眸里也没有了过去所见时候的渴盼。

    伤残了的,身上散发着浓重倦怠与悲戚。

    一些人没有多重的伤势,然而见着自己的战友如此,也变得沉默。

    万众一心,似乎已经完全成为过去。

    王翦沉吟。

    他之后看向骨灰坛。

    一百零七只简陋的陶土坛子。

    此役,去四个月,纵横隳突,斩首三千六百余人,战损,达到一百零七。

    五千人,战损,一百零七。

    伤者不计。

    这骨灰坛子,里面便是战损者遗躯焚化之后的残余。

    五千人死掉了一百多人,在数字上,只能说是百分之二。

    如果按照所谓的计算公式来算,这点伤亡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对于所谓“士气”,更不可能会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精锐的部队,可以接受的极限是,战损三成以上而不溃散。

    可是,真正的,放在人群当中,却不是这么算的。

    五千人战损一百零七,就相当于是,一个中大型学校,平均每个班死掉了一个人。

    可能人数占比不大,然而对于士兵的冲击却是实实在在的。

    生活刚刚有起色,人死了。

    那么生活的起色还有意义吗?

    家里的老人谁来养活?

    小儿谁来喂养?

    家里的活儿谁来做?

    妻子会改嫁吧?

    改嫁之后会过的好吗?

    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是勇敢无畏,因为贱命一条,或者不会比死了失去更多,他的世界里也不会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美好。

    可将要拥有梦寐以求的好生活的人呢?

    他敢死吗?

    马上生活就会变好了,没看到这一切,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没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是没法儿清晰描述和思考的。

    大字不识的兵士们所想的,只有家里的状况。

    人的思考是由人的基础认知所构建出来的。

    是由感性的主观经历的累积所得到的理性的客观归纳。

    受限于见识和归纳方法,客观并不一定对。

    但客观一定是建立在主观的基础上的。

    兵士们的主观是那样的糟糕,他们要想活得好,以前只有种田然后打仗这么一条路。

    秦王陛下给出了一些改变。

    但,真的改变了吗?

    秦王陛下说当兵发薪资,的确是会发的。

    秦王陛下说战死会给抚恤,的确是会给的。

    可是之后呢?

    之后该怎么办?

    并不只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会对未来感到迷茫。

    也不只是特定年龄段的人才会迷茫。

    面对未知和未曾经历过的事物时刻,连一个国家都会迷茫,遑论个人。

    而个人命运,在此战争、在此秦王陛下的意志面前,又是如此渺小。

    人们的迷茫笼罩在队伍的上空。

    王翦毫无办法。

    他试图改变,可是到底无法改变。

    他叫兵士们唱歌。

    兵士们是会跟着唱歌的。

    可是不论如何,最终一定是悲伤的。

    悲怆,深切,痛苦,迷茫。

    以前王翦带兵,就曾经历这一切。

    他在兵书上见到过应对措施。

    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给出一些娱乐,占据士兵们生活的主要时间,使他们无暇哀思。

    或者,让他们宣泄。

    然后以重利,冲击他们的心智。

    所以办法也就是——屠杀、抢劫、银虐。

    事后只要销毁证据,就可以了。

    但王翦并不愿意这样做。

    他隐约觉得不妥帖。

    而且,就之前战争时期里这些兵士面对那些手无缚鹅之力的庶民们的态度,他们也不像是需要那些发泄的。

    贸然的命令甚至会引发营啸。

    线条交织,线索错杂。

    王翦暗自发愁。

    他始终觉得自己所带领的这支军队与以往所见到过的,贵族们蓄养的私兵是不一样的。

    可是,具体是在哪里有不同,又是在哪一个环节导致了这种不同,王翦却没法儿知道。

    因着这种不知道,他所以始终无法真正的知道自己所带领的军队的上下限和认同感在哪里。

    要说是认同那位秦王陛下,但对于外国的庶人,他们也是和善的。

    要说他们不贪财富,也并不是。

    先前在楚国、魏国、韩国,这些兵士也都有抢掠贵人家中财产的行为。

    而实际战斗力方面,这些人愿意为战争而贡献力量、智慧、经验、以及为此而特意进行一定的社交活动,也是王翦所未曾听闻过的。

    这些人与庶人做了朋友,然后会为了自己所给出的战争预期而刻意去向新近结交了来的本地庶人朋友们寻求消息和办法,而后汇总。

    在楚国,这些人伏杀那个叫做项梁的小子,魏国追击魏果,韩国杀张野,都是在王翦甚至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

    这军队……古怪啊!

    王翦带着疑惑与担忧,率领自己麾下的军队,回到秦国。

    过诸县,郡。

    在一层又一层的检查、盘问、与慰劳之中,前往咸阳。

    他们最终于以前的蓝田县,如今秦王政赐名为“玉县”的地方驻扎。

    玉县近骊山。

    而骊山,

    王翦听县中农会会长秦曳说,王上将他的陵墓,选在了家门口的,骊山。

    称为:天下陵。

    而叫军队驻扎在骊山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陛下,要来骊山,亲手挖出修建此陵的第一抔土。

    五千人的军队,要在这里,完成一次被鞠犬,哦,也就是鞠子洲称为登记的一次修编名册。

    记录已死之人名姓、籍贯、年龄、志向、以及死亡的时间、地点。

    然后,交玉县本地匠人,也就是秦国目前最好的匠人,为之塑像。

    这些人,将会在以后,陪秦王陛下,一同入主大陵之中,受到供奉、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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