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争论的如火如荼,新儒学也被大肆宣扬,原本这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虽然都是大事情,但是大家都没有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可是当有官员开始推崇新儒学,并且大肆奔走呼吁的时候,事情一瞬间就变了味道。
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只是一些底层官员,可是随着规模的扩大,还是让无数人眼珠子掉了一地。当御使和六科给事中开始上书,并且大赞新儒学,风潮就掀起来了。
这些人本来就是风宪官员,朝廷喉舌,他们一开火,威力自然不同凡响。
没过几天,清流词臣也站出来了,不少人也开始大肆宣扬新儒学,鼓吹正本清源,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心学弟子,改换门庭没有丝毫的难度。
各地的心学大家,也开始发声,并且准备进京,参与这一次的盛世。
总之就是一团乱,直接把大家都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事情变化太快,根本就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一时之间,整个京城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内阁值班房。
几位内阁大学士又聚在了一起,除了首辅大学士申时行,次辅余有丁,还有方逢时之外,新晋的内阁大学士曾省吾也在。
王锡爵在山西还没回来,倒是躲过了京城的风风雨雨。
申时行看了三个人一眼,开口说道:“诸位,京城最近闹的很厉害,不知道诸位对这个新儒学如何看?”
显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内阁要有一个态度了。
新儒学究竟是捧还是踩,内阁不能不做声。如果是捧,那就要大肆鼓励宣扬,并且在科举之中推行和体现,在官员之中大肆推行。
如果是踩,那就要把新儒学打成打成异端学说。
不说驱逐抓人,估计也差不多了,最起码也要向皇上建言。
听了申时行的话,几个人都没说话,他们有不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基本上已经明朗化了。新儒学摆明了就是皇上在推动,傻子都看得出来。
李贽进京好几年了,公务员那边名义上是吕慎行在推动,可是实际上却不是。
大兴县那边的改制,李贽也是参与了的,如果没有皇上的赞成和推动,一个小小的李贽怎么会有这样的能量,新儒学既然已李贽为首,那么足以证明这件事情就是皇上在推动。
在这个结论上在做出推断,那就简单了,恐怕整件事情都是皇上在推动。
从法纪司到大明律,一切的一切都是皇上的手笔。
知道了这件事情,那臣子能做的选择就只有两个,一个是赞成皇上,一个是反对皇上。赞成自然没的说,跟着鼓吹新儒学,跟着鼓吹四民平等,跟着修改大明律。
不赞成,那就反对呗,上书反对,斥责新儒学。
至于后果,那也不用说了。赞成的飞黄腾达,不赞成回家抱娃,看皇上的架势,基本上是不会妥协了。加上这两年皇上行事越来越霸道,估计这一次要下狠手了。
“我倒是有些想法。”曾省吾这个时候先开口了。
对于曾省吾来说,他是皇上的近臣,比起申时行和余有丁要近,虽然他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的,可是真正将他提拔到高位的,那是皇上。
“这个新儒学,倒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曾省吾也不去看其他几个人,直接说道:“时移世易,这句话也是有道理的。”
“汉之所以强盛,皆赖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如果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何来强汉?何来横扫匈奴追亡逐北?”
“张阁老在世之时,已经拉开了大明改制的篇章,只不过做的不彻底,只能算是开了先河。当今圣上英明睿智,远超汉武,大明革新改制,当开大明中兴盛世。”
“赵武陵王胡服骑射,齐有管仲改制,秦有商鞅变法,等到大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得汉强与中外,可见变法维新,实乃富国强兵之道。”
曾省吾的话说的其他几个人都满意的点头。
你看看,其他百家还是不行,还得咱们儒家,咱们儒门弟子当自豪。反正百家已经被儒家按在地上摩擦摩擦的消失了,咱们怎么说都行了。
“至于新儒学,其实也算不上新儒学,乃是崇古之儒学,荀子亦为儒门先贤啊!”
曾省吾这话更是说的几位大臣的心坎里面去了。
新儒学怎么行,难道让我们这些大臣去附和李贽之辈?那怎么可以,面子往哪放。这崇古就不一样,这谁都行,以自己这些人的实力,以自己这些人的声望,以自己这些人的门生故旧,必然能够把自己鼓吹成崇古表率。
李贽,还是去玩泥巴,有了这一点,自己这些人就能成为表率了。
曾省吾前面的话,让自己这些人有了台阶可下,汉之所以强,在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我大明如果想像汉那么强,那么也应该更加的尊重儒术。
但是,我们不应该学宋儒,而是应该学汉儒,学董仲舒才行。
曾省吾的话其实没说透,只是开了一个头,但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么一说,这不就找到根子了,申时行捋着胡子,满意的点头。
“曾阁老之言,皆为正理,我们大明当学强汉,而不学弱宋。”
“宋儒腐朽愚昧,乃羸弱之学,当弃之。”说到这里,申时行对着上面抱了抱拳:“我大明圣天子在位,远超汉武帝,我大明却不如大汉,何也?”
“盖因宋儒腐朽羸弱,不如汉儒强大。”
“我等正应匡本清源,学汉儒,弃宋儒。”
申时行的话让在场的四个人眼睛都是一亮,当真是好想法。这样一来,足以将李贽的什么新儒学给打压下去,你们新儒学,不还是打着心学的旗号,说到底不还是宋儒。
宋儒不行,宋儒如果强大,那宋朝为何那么羸弱?
你得学汉儒,一下子就把话语权给拿过来了。至于汉儒是什么,还不是一个小姑娘,自己这些人怎么打扮就怎么算。
拿回了话语权,以自己这些人的实力,难道还拿不出皇上想要的思想来?
李贽一边呆着去,自己这些人才是主流,他们才不相信皇上非李贽不用。实在不行,那就把李贽的思想拿过来,然后套上汉儒不就行了。
要知道汉朝之时,儒家学派很多,与百家打的也厉害。
吸收百家的儒门学派一大堆,怎么也能找出来源。这样一来,先贤典籍有了出处,事情就好办多了。加上大学士推行,官员倒戈起来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比起李贽,自己这些人优势太大,根本不具有可比性。
到时候自己四人必然能够惶惶然列于史书上,说不定还能弄一个中兴四学士的名号。皇上赞成,下面的人吹捧,简直就是毫无风险的好买卖。
看看董仲舒,吾等当效仿先贤,此为正道。
至于之前所学,抛弃掉也就是了,什么心学理学,还不都是宋儒,我们应该崇古儒,学汉儒,把宋儒直接扫进垃圾堆里面。
申时行说完了,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其他三个人。
余有丁一项都是紧跟申时行的,于是便笑着说道:“申阁老所言甚是,吾等当为大明开崇古之风气,一扫宋儒之腐朽。”
“圣天子在位,我等怎么能固步不前,当为天子开中兴之先河。”
方逢时坐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自从入内阁以来,他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比起申时行,自己差远了。
怪不得申时行内阁之位如此稳固,深的皇上宠信,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我也觉得阁老之言甚是,阁老开崇古一派之先河,实乃大明之兴。将来必然名留青史,为大明一代中兴名相。”曾省吾在一边拍马屁道。
到了这个时候,方逢时觉得自己要是不说点什么,太不合群了。
“申阁老言之甚是,申阁老开崇古一派先河,当为后世铭记,我等愿追随阁老尾翼,为百姓,为大明,不为天子开中兴盛世。”方逢时也把脸抛到了一边。
捋着胡子,申时行满意的点头:“既然如此,按咱们就联名上奏折吧!”
“另外还请诸位联系门生故旧,学生同窗,为我等摇旗呐喊,如此方能成事啊!”
“阁老放心,我等定当尽心竭力!”
进入六月之后,天气就变得炎热了起来,雨水也多了不少,这让朱翊钧松了一口气。下雨对农耕国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听着轰隆隆的雷声,朱翊钧心情大好,站在大殿的窗户处,感受着吹进来的凉风,朱翊钧顿觉神清气爽。
“陛下,要下雨了,还是把窗户关上吧!”张鲸站在朱翊钧的身后,恭敬的说道:“风雨伤身,如果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看了一眼张鲸,朱翊钧点了点头:“好,关上吧!”
随着窗子关上,雷声也小了一些,雨水很快就落了下来,砸在屋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朱翊钧心情大好,外间可就不这样了。
这些日子,随着新儒学四下蹦跶,京城的风雨都显的更大了。
理学和心学虽然反应的慢,可是终究是反应过来了,理学开始反击,斥责新儒学为异端邪说,大肆抨击不说,还组织了官员上书弹劾。
心学一脉则是分列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新儒学,一派则是反对。
三派混战,打了一个难解难分,讲学辩论一场接着一场,甚至还发生了几次斗殴事件。只不过中枢始终保持着沉默,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里面也有不少想要刷存在感的,使得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
新儒学势弱,毕竟人数少,年头短,加上李贽声望不够,虽然有朱翊钧的人手在暗中鼓动,可是还是陷入了颓势。
如果不是朱翊钧让人撑着,恐怕新儒学都要被人打压下去了。
朱翊钧在等,他在等朝廷中枢大臣的反应,中枢没态度,下面无论怎么叫嚣都没有用。在这种情况下,内阁四位大学士的奏疏终于进宫了。
“看看你们怎么说的!”朱翊钧面沉似水的拿起面前的奏折。
窗外风雨依旧,朱翊钧心里面也是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第一份奏折来自内阁首辅大学士申时行,打开奏折,上面写着奏折的标题:请正本清源疏!
奏折上面详述了学术思想之乱,大肆抨击了学术乱象,请朝廷正本清源。在后面,申时行则是大肆抨击宋儒,以宋儒腐朽羸弱为切入点,将宋朝的羸弱的帽子全都扣在了宋儒的头上。
因为宋儒无能,大宋羸弱,致使山河沦陷,北地沦于膻星,实乃东晋南渡五胡乱华之后,中原王朝最大耻辱。然后又猛拍了太祖朱元璋的马屁,双手匡扶天下,重开汉家日月天。
在后面,则是历数汉之强大,将汉武帝横扫六合,并吞八荒,归咎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进而得出了一个结论,宋之所以羸弱,皆因宋儒腐朽羸弱,汉之所以强,皆因汉儒强横,入则为相,出则为将,最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当崇古,当学汉儒。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的奏折,半晌无语,说实话,他被申时行给震惊了。
作为一位和事佬大臣,朱翊钧对申时行的定位就是听话,特质是稳定,能够帮助自己稳定朝堂。可是申时行这一次的表现,完全出乎了朱翊钧的预料。
原本朱翊钧是打算让申时行他们支持新儒学,这就可以了,没想到申时行给了自己一个惊喜啊!这正本清源疏,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朱翊钧从这本奏疏上看到了申时行的主张,崇古,推崇汉儒。
这样朱翊钧想到了欧洲一场非常著名的运动,那就是文艺复兴。虽然打着复兴古典文化的旗号,但是推行的却是新文化。
朱翊钧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老好人申时行居然憋出这么一个大招来。
申时行的想法好不好,当然好,比朱翊钧的新儒学要好,直接把宋儒扫进了垃圾堆,什么理学心学,全都是腐儒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