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蝉动,夜幕渐渐褪色,东方也有些熹微,云也露了出来——
天亮了。
东序的钟响了,一声。遗玉从迷蒙中睁眼,开始心不在焉地穿衣戴冠。
今天是东序的大日子,所有的入泮弟子都要在这一天接受七百年前那位道先生遗留下来的馈赠——十八重梦境。
十八重梦境的机缘可以接受两次,一次就是进东序的时候,还有一次是进南均。
如果说在曲水畔、桃花林中的考选是泮宫设置的第一道考题的话,那么这道先生的梦境,无疑就是第二道考题。
这道题甚至比第一道更重要。
第一道题决定你能不能走进来——
而第二道题却决定了你能够走多远——
遗玉想走很远。
正因为今天是一个肃穆和隆重地日子,所以遗玉不能乱穿衣服——
他穿上了青矜。
青矜是青色的衣服,逢春的服饰,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也。
但是遗玉在今天穿上青矜明显不是为了好看,而是有着更实用的目的。
青矜是一件宝衣。
十八重梦境的考验在南淮泮宫已经流传了七百年了,日积月累之下,大家自然也总结出了一些较为靠谱的方法。
青矜就是其中一个。
传说穿着青矜进入梦境,可以取得事半功倍之效,可以多经历几重梦境。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等大事,还是不要托大为好。
……
四百余名青矜弟子像春日的河流一般向梦殿赶去。
梦殿,顾名思义,所有新入泮的东序弟子都要在这里入梦。
这不仅仅是东序弟子的大事,更是整座南淮泮宫的大事。所以在遗玉他们到达之前,掌宫祭酒和四学掌议就早已在梦殿外等候多时了。
见人都到了差不多了,南宫彦开口,“进殿!”
梦殿很大,比泮殿都要大。
遗玉一进梦殿,就发现大殿的青砖上有很多个蒲团,大概是供入梦弟子们坐的。
果然,在南宫彦开口说“坐”之后,遗玉当仁不让地坐了首排第一个。这个位置除了他,别人也没有资格去做。
唐轲和梁青鱼分列左右。
坐下后不久,南宫彦喝道,“致虚极,守静笃!”
众人闭目,调理心神。
片刻后,巨大地黑暗从天而降,遗玉闭眼——
再睁眼时,已然不是梦殿的景象了——
天日高悬,青山绿水,俨然是一派地绿野好风光!
“这大约是第一重梦境吧,不知道要考验什么?”遗玉心中暗想。
遗玉暗暗的运转星元,突然发现自己的修为被一股神秘地力量给封住了。然后他听到了唐轲和梁青鱼的抱怨声,才知道自己并非是唯一的一个被冻结了修为的人。
所有人的修为都被封印了。
入梦之前,无人知晓其内容。泮宫师长们也不会提前告知,一切都要靠弟子们自己去摸索。
这个梦境与众不同,因为进入梦境的所有人都有意识,神志并没有模糊。这是只有修为极高深的人所制造出的梦境才会有这样的神效。
“我等一切以魁首是瞻。”人群中有人说道。
众人附和——
在这样陌生而重要的环境里,众人理所当然的想要找个主心骨,遗玉作为魁首,自然不可争议的成为了领头羊。
遗玉刚要说些什么,眼前的世界就在突然地进行变幻。明明是一片绿色的田野,可现在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片汪洋,远远地可以看见远处的水面上浮着一座岛,岛上有座山。
沧海桑田,不外如是。
遗玉想了一想,道,“想必这一重的梦境应是在那座岛上,我等还是该想办法渡海才是。”
唐轲四处望了一眼,皱眉道,“此地并无舟楫,而我等修为又被封印,如何渡海?”
“咦?那是什么?”说话的是梁青鱼,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众人拥过去一看,却是一块石碑,石碑上镌着四个大字——
读书渡海。
众人都是一愣,读书渡海——何意?
岸边顿时有些喧嚷起来,实在想不通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读书渡海?读书怎么渡海?难道读书就可以变出一艘船?
笑话!
过了一会,大家渐渐止住了话音,目光投向遗玉。毕竟他是魁首了,在大家层级还不是很明朗的时候,魁首就是当然的领袖。
遗玉理出了些头绪,“我试试。”
说着,他前踱了几步,一脚踏在了水面上,就在他要抬起另一只脚时,他口中吟诵出了声音——
“道可道,非常道。”
于是,奇异事出现了。
他没有掉下去。
正如十年前长生在有水湖畔时一样,只不过长生靠的是“上善若水”之道,而他是靠读书。
当然遗玉也知道,他只不过是取了巧而已,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这种特定的情形之下。若是出了梦境,不管他读的是多么的舌灿莲花,也保管要落水。
……
众人哗然——
“不愧是双甲榜的魁首,竟是一眼看穿了其中的奥秘!”
“是啊,我等还是快快效仿,赶紧渡海才是!”
这些人一边夸着遗玉,一边乱七八糟地念——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兵者,诡道也!”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已纪吉凶之象。”
……
四百余名青矜士子口里念的五花八门,几乎什么都有。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在当今的九州大地,儒学虽昌盛,可其余的百家之学也不衰弱。这几百名弟子之中,就有不少修兵家、法家,还有阴阳家的。
遗玉甚至听见有人在念“白马非马”,很明显,此子是修公孙龙子的名家的。
他隐约听见梁青鱼念的是“兼相爱,交相利。”
至于遗玉自己,当然是修道家。
大家一边念着,一边往岛上走去,仿佛相安无事——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遗玉只觉得寒冷如冰雪,其余并未觉得有何不适——
“啊!”
身边有惨叫声传来,遗玉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色痛苦扭曲,已经不能口读圣言,于是落下水去。
遗玉抬眼四顾,发现落水的还不止一个!就算没有落水的也一个个的面露痛苦之色。
过了一会遗玉发现,那些落了水的神色就会变得轻松起来,但如果一旦发出读书声浮出水面被大风刮到,就会重新痛苦的发出声来。
这风有问题!
而且遗玉发现,这风无论有多么猛烈,多么使人痛苦,都不会使人受伤,只是感到痛楚而已。
遗玉突然大喝,“此乃道先生考验我等读书向道之心,屏除毅力不坚者,撑过这阵风登岛,第一重梦境就算过了!”
道先生的第一重梦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考验,其实很好猜测。联想道先生的生平,七十岁依然读书不倦,以读书证道。那么在道先生的心中,读书当然就是头等大事。如果仅仅因是为身体痛苦就不能读书,那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得到道先生的青睐的。自然也不会通过这一重梦境的考验。
不过遗玉的话也很有指向性,众人闻言,纷纷精神一振。唐轲更是一边子曰诗云,一边“彼其娘之”。
——实在是太痛苦了!
可遗玉却并没有那种感受,他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十年前星河动摇引得星辉入体时,已经将他的身体淬炼了个遍,这风再厉害,难道还能比得上星辉?
想通此一节,遗玉再无丝毫顾忌,一边高吟圣人文字,一边踏海远去——
在风中苦苦挣扎地众人看着遗玉潇洒远去的背影,心中各种羡慕嫉妒恨。他们还在这里痛苦地不得解脱,不断地落水又不断地挣扎,而这小子居然一点壳地不卡地就这么往前走,从容地不像话,就好像是去郊外踏春,就连诵书声都不见有丝毫颤抖,一如平时吟诗——
“不愧是一人得双甲的考选魁首啊,吾不及也!”
“遗玉天纵之才,我等纵是百般辛苦亦难望其项背,莫非人杰庸夫之属真是上天早已注定好了?”
“遗玉虽然天资纵横,但他的心智远比他的天赋更可怖!能从容忍受这般痛苦地又岂是凡俗之辈?我日后只需附其骥尾,也必能成就一番功业!”
“他日我南淮泮宫威震天下,必是得遗玉之力!”
众人心思纷纷,不知有多少人从此成了遗玉的心理上的追随者,那个一边诵着书一边在万里海波之上踏浪从容远去的背影,成为了他们一生追逐的方向。
而唐轲和梁青鱼却在心里齐齐暗骂——这小子,又耍帅!
他俩可都是被遗玉的风采“误伤”过的人,一个是在南淮,一个是在桃花林。可谓是同病相怜。
不过不管怎么说,遗玉的背影也确实给了这写在怪风中苦苦挣扎地四百余名弟子以莫大的动力!
在遗玉的背后,不断地有人熬不住怪风落水,但他们却依旧咬着牙坚持着又站起来,一边小声地惨叫,一边大声地诵书,表情扭曲而坚定,心理上的安静战胜了肉体上的苦难。
这是一个令人敬佩的景象——
万里海涛之上,有一群穿着青矜的年轻人,他们一边诵着书一边在海浪上艰难地走着。偶尔有人落水,那人也会咬着牙坚持地诵着书,在怪风中重新的站起来,继续一摇一摆地向前走,一颗向道之心不屈!
渐渐地,嘈杂不见了,四百余名青矜弟子的读书声汇成了一句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轰!
天降巨雷,怪风停止。
四百人,登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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