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大顺永昌元年,三月二十日。
一夜的小雨,淅淅沥沥,还没有风,屋檐落下一排排水滴,像一道珠帘。陈演站在空荡荡的宅邸大门下,脸上罩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来。
今日他悬在半空里的心终于落地了,他被李自成重用了,成为了天佑殿的大学士。
牛金星是丞相,宋献策是左辅,他陈演就是右弼。
名义上成为了大顺朝廷文官一系的第三把手,老资格的宋企郊(顺吏部尚书)都被他压在了头上。
陈演应该安心了,他的性命,他的荣华富贵,通通都有保障了。虽然这么个过程挺无耻的,有着很多不能言之事,但结局总算还不错。
然而从换了主人的紫禁城出来归家的他站在空荡荡的陈府门前,心里却又不仅担忧起了自己随崇祯皇帝南下的家人。
虎毒尚不食子。
陈演现如今这举动与食子有何区别?
人已经行到了武清的崇祯帝得到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密报后,气的破口大骂,一声令下已经把陈家家眷打入‘监牢’了。虽然那监牢是漕船的船舱。
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对陈演的祭词,还准备了对陈家的封赏,都打算到了金陵后就立刻使人去造祭祠,他本人也当亲临致祭,当坛痛哭,以示哀荣。好激励臣节,鼓舞士气。
谁能料到如此一个知书达理又受恩甚重的大臣,竟然直接带着手下的大小官员齐齐开门迎降了。
但是崇祯帝已经知道陈演不是个好东西了,把陈家的男男女女都打入尘埃之中,可陈演本身不知道自己家人的消息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做上右弼的位置,在天佑殿中得到一席之地,那还多亏了顾君恩对李自成的一番劝谏。“陈演,阁臣也,文臣领袖者,为新朝效力,则崇祯必视文臣如草芥,此后文臣如何还能为之忠心效死?武职如白广恩、马科、唐通、姜瓖之辈为我朝所用,则崇祯必视武臣为草芥,日后明廷武将又岂会为以草芥视己之君效死?”
“崇祯性格刚毅,只要明廷文武向我们归降,明廷必根据法律杀其一家。我朝留其一身,明廷杀其一家,则降臣归志更坚!”
崇祯帝南逃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对于新兴的大顺王朝言,那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威胁。
所以,李自成考虑了一番后,决定郑重其事的把陈演当做一个广告牌,高高的举起来。
相比起崇祯帝时期,陈演近来的感受如何,是冷暖自知啊。
啪啦啪啦……
雨滴落在琉璃瓦上的声音将陈演惊醒了。他抬头看天,竟然是雨滴更大了。又过了片刻,这雨水就更大了。哗啦啦的从空中落下,直若一道水幕,让远处的景色都变得模模糊糊的。
“崇祯在位时,天下苦旱久也。今陛下以水德代朱明之火德,逐崇祯南逃,则天气立变,普降甘霖,实天意在我大顺也。”
乾清宫内,宋献策笑着向李自成贺喜道。
李自成看着外头的雨水,也是大喜过望,“神算,军师真是神算,十八日时就算定雨势必日盛一日。那朱元璋夺天下时候身边有个能掐会算的刘伯温,额坐天下时身边也有宋军师,以额看,军师之才也不逊于那刘伯温。”
这话让乾清宫里在场的文武大臣们全都笑了来。
牛金星也在缓缓捋着胡须,脸上一点也没难堪,那刘伯温在民间名头是大,可最后不还是只得了一个伯爵位么。我可是正丞相,做也要做李善长,做国公爷。
“这雨下的好啊,好好的下一场,至少这京畿的旱情能大大缓解了!”
这么些年的大旱,天灾人祸,可是把中原给祸害的不轻。李自成对此也心中有数。
所以,这京城坐稳了之后,他还是要尽快起大军向南去,就是拿不下江南,也要夺下湖广,不然就他定下的那政策,大顺朝廷连饭都吃不上了。
他杀到居庸关时还没听到京城里的崇祯帝和群臣百官有逃脱的,直以为能在京师大大的发上一笔财,这些个贪官污吏可不个个都有钱么。
大明朝吏治腐败之极,就找不出一个不贪的人来。
燕京城在彼时的李自成眼中,除了能正他的帝位,还是一个超级大钱库大粮库。就好似当初他率军打下洛阳,从福王的藩库里拉出的数不尽的金银粮秣一样。
李自成觉得拿下了燕京城,自己短时间内就不用担忧钱粮的问题了。
如此他之前的叫喊的政治口号也能继续下去了。可以做到不食言,这点可是关乎到他的颜面。他是大顺天子,是大顺皇帝,皇帝金口玉言,岂能言而无信?
李自成脑子再笨也能想到那可怕的后果。
三年免税在前期为大顺王朝赢得数以千万计的普通百姓的支持,是一非常英明的决策,但是,在李自成于政治上把自己变成了合法政府之后,如此许诺就是极大愚蠢了。
只是自己挖的坑自己跳。李自成也没想过自己短短时间里就把崇祯皇帝从京城赶跑了,但他从内心还是愿意兑现这一政治承诺的,燕京城就是他解决此事的一大法宝。然而,他没想到崇祯帝竟然临死的时候跳上了活路。
他这一逃不当紧,重要的是把一个个贪官污吏都带走了,把李自成想象中的钱袋子给带走了。
有郑芝龙护着,后者的援军也抵到了津门,这再想把人抓住是不可能的了。也就是说,跟着崇祯皇帝一同跳走的金银珠宝也拿不到了。
李自成的打算有落空的危险。他现在最大的期望就是能把财留住。
当然了,京城还有挖掘的潜力的,李自成知道很多人家都有密室的,他就不信那些个达官显贵就真把银子金子给运走了。而且当官的走了,不少商人也走了,可更多的商人是留下了的。拷掠追赃是不成了,然助饷还是要助饷的。
……
“陈阁老……”
在陈家门庭站了许久的陈演终于收拾了自己糟糕的心情,见雨势也大了,兜头就要向内走。却听到背后一声叫。
陈阁老,仿佛都是很久前的一称呼了。大顺朝可没有阁老一说。
陈演扭头看去,却似乎是唐青,也就是唐通的跟随。
唐青也是丧着一张脸,叫陈演心中咯噔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唐通他们败了?”
陈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唐通等三总兵可是有三万人马,崇祯身边才几个人丁?更重要的是,他可清楚李自成的吩咐是甚样的,那就没让唐通他们去死磕郑芝龙。
崇祯帝随驾带了那么多的达官显贵,每个人又都有那么多的奴仆车马,就随驾的那点兵力如何照顾的来?陈演虽不会打仗,却也能想到该如何去做。
只要一部留下牵制郑芝龙军,另外的兵马分成小股去追击崇祯帝等人,斩获必然不少!怎么就哭丧着一张脸,怎么就又败了?
唐青是回来报丧的,唐翰辅死的很惨,可以说是死无完尸。唐通晚年丧子,整个人都病倒了。
陈演张大了嘴巴,万万没想到唐通会败得那么惨。连儿子都丢在阵上了。
“白广恩、马科又如何没斩获?”
“阁老该知道郑芝龙军中有一队骠骑,后者一分为二,各数百马军虎视眈眈,白马二位将军苦于手中无有马军应对,军中更少见火器,遂进展缓慢……”
打了败仗就使人上京打点,这是唐通他们旧时惯用的招数。但他们在大顺朝根基浅薄,能想到的人,也就只陈演一个了。
这会都不用对陈演使钱的。陈演一个空头右弼,这时候正是需要支持的时候,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的支持,陈演就没不需要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对着求到门前的唐青,后者虽一文钱也没送上,陈演却一脸郑重的邀唐青进府。
让人将唐青领下去好生安置,陈演人坐在书房,那面上虽尽可能的做出一副肃穆模样,然,陈演他的神态,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那都轻快了三分。
“唐通这儿子死得好啊,有了这杀子之仇,天子是再无不信他的道理了。”
陈演独坐在书房中,就此事斟酌了再斟酌。必须说这是唐通的幸运,也是白广恩、马科的不幸。
那败仗要是唐通一个人打的,死了儿子的他顶多是让李自成真心接纳了。可有着旁边不作为的马白二将军做对比,唐通的‘忠勇’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那唐通今后就不仅被李自成接纳,更还能得到李自成的认可。在新朝中有一场富贵前程的。
而至于白广恩和马科二将,若是他没猜错的话,这场败仗送到李自成受伤后,他们俩人得到的旨意只会是继续追击,而唐通则会是移兵他处休整。
或蓟州,或遵化,或密云。与白马二将就已然是另一个待遇了。
“来人,备下一份厚礼,老爷我要去拜访牛丞相。”陈演高声道。
……
“无能,无能。一个个蠢货,猪都比他们能耐。”李自成愤怒的把唐通三人的联名奏折摔到了桌前,“崇祯靠着这样的笨蛋做将军,活该他保不住江山。”
三万人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就败了,还是场大败。唐通全军都被击溃,白广恩、马科撤退时受到攻击,也是大败而逃。
李自成突然觉得崇祯也不容易啊。
“陛下息怒,至少这仗打出了一个真心为大顺效力的人。再则,只是些降军罢了,丢了也就丢了。”牛金星忙说道。
李自成闻言脸色也缓和了一些,事儿的确是这么个道理,白广恩、马科、唐通,还有大同的那姜瓖,他统统不信。但现在……,“唐通还是可以的。”人虽然打仗的手艺糟了一些,但人实诚不是?
比白广恩、马科这两人强多了。
“封唐通泾阳伯,让他去遵化。白广恩和马科继续跟额追。再有……”李自成想了想,“去传郝摇旗、张鼐、罗虎来……”
虽然外头下着雨,但大顺军好歹也歇息几天了,是时候动弹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