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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章 将军弃钺

    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后汉书·卷七十一】

    司马懿看着两人越来越像的笔迹,终于停下了笔,他也不知自己练了多久,直到转过身去便见皇甫嵩早已面容沉静的躺在床上。司马懿心里一惊,赶忙移过去探视,却见皇甫嵩只是昏昏入睡,于是松了口气。

    他走出门去,静掩房门,外间正好站着过来议事的马腾:“明公呢?”

    “明公身心疲惫,刚才睡下。”司马懿淡然自若的用身躯挡住房门,很自然的说道:“有什么事可与我说,今后若无危急的军情,也都不要擅自去寻明公。”

    马腾以为他是在为皇甫嵩的身体作考虑,一时也没想太多,毕竟皇甫嵩自打入陈仓以后就对司马懿愈加信重,几乎是事事托付,很少再公开出面,只在私底下偶尔抱恙见一见军中将领——近来就连这种私见的次数都少了一些。皇甫嵩把军中大事交给司马懿,既是对这个年轻后辈的重视与培养,更是从侧面说明当前的局势极为有利。

    这样的猜测给了马腾极大的信心,同时也对身负重任的司马懿愈加尊重:“末将遵令。”

    司马懿微微颔首,径直走在前面,带着身后亦步亦趋的马腾转过回廊,走到前面的堂屋内。马腾作为平狄将军,走在司马懿身后,错开半步,赫然是以司马懿这个监军谒者为首。从旁道上的文吏、士卒、苍头见状皆是感到讶异,肃然回避之余,无形之间也拔高了司马懿的地位。

    “马公过来可是有什么军情要说?”司马懿看着皇甫嵩日常坐的主位,犹豫了一下,移步坐在次席上。他抬了抬手,邀马腾在对面坐下,又命人奉上茶水。

    “啊。”马腾拱手道:“是刚接到盖顺等人的军报,说是彼等北上追击韩遂,于道中大败敌军,但在追击的时候不慎遇挫……致使韩遂等人领残兵败逃。”说着便将盖顺、张济击破阎行等断后兵马,又因为部下贪恋遗落的财物险被击败的情况给细细说了一遍,听得司马懿微微扬眉,好奇道:

    “不矜其胜,不讳其败,这必是盖将军的捷报吧?”司马懿笑了笑,右手拇指细细摸着光滑的茶碗,西凉军出来的将校很少有主动将败仗宣扬出来的,尤其是在前期追击过程中立下的大功,足以借此将后来的小败给掩饰下去。他心里想着张济与盖顺之间肯定就如何斟酌捷报的内容措辞有过争执,如今看似是盖顺占上风,也难保张济不会记恨上对方。

    果然,马腾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据闻这确乎是盖顺一力为之,张济虽然无法,但也在捷报中另外说起此事,大有将主责推脱给盖顺的意思。”

    “彼二人的捷报中有继续追击之意,明公本欲听任其往,但眼下还得另做调派。”司马懿摇了摇头,他此时在心中想到,韩遂再如何迟钝,在几次被击败后也该有所应变,街亭在他眼中兴许已是死路,那么接下来会走的是……他忽然定定的看向马腾,以一种发号施令的语气说道:“我想,让盖将军转道汉阳郡,张将军继续率所部北上街亭,与徐将军合击韩遂。”

    马腾微感不妥,皱眉言道:“这是否要请示骠骑将军的意下?”

    “明公已许我全权,将军且放宽心。”司马懿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此事明公也是赞成的,不日将有军令以明公的名义发下。”

    马腾这才放下心来,很快他又考虑到了自己,此时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张济、盖顺等人都在跃跃欲试用兵西凉,而自己总留在陈仓城就有些无用武之地了。于是他将适才脑中闪现的一丝疑惑抛去,试图通过司马懿向皇甫嵩请命出兵,而司马懿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主动提及道:

    “盖将军自渝麋西入汉阳,道路不便,我担心他会延误时日,致使成公英兵入汉阳,生发不测。”在此前成公英一直率领部众在陇西与盖顺对峙,如今盖顺虚晃一枪,兵入三辅进击韩遂,时间久了一定瞒不过成公英的眼睛。以成公英的智谋,必然会这时候大举进攻汉阳,为韩遂吸引大批兵力,而汉阳由于张济调兵入内,只有护羌校尉杨儒麾下的五千人:“却不知将军可有意先领本部兵马赶赴汉阳助阵?”

    司马懿两手按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马腾,满脸的诚恳:“将军今已立功反正,一洗嫌猜。小子已与明公商议,说是建功之时,要多些年轻俊彦共襄共商才是。令公子马超近日伏阙求战,忠义感人,我已请疏朝廷,不日即到陈仓,却不知将军可应否?”

    马腾此时却也不顾忌司马懿这个安排有没有经过皇甫嵩的准许、是否合乎办事流程了,他心里忽然激动起来,不单是自己被司马懿予以重任,更是连带着要在军中提携马超一把。他本就对司马懿有感激之情,此时更是心悦诚服,郑重的执礼说道:“犬子能为朝廷效劳,何必过问父命?我父子二人皆愿奋战沙场,报答国家!”

    司马懿伸手捏了捏下巴,眯着眼笑答了几声‘好’。

    骠骑将军皇甫嵩的军令很快便正式下达,马腾等人皆奉看过,确实是皇甫嵩的手迹,于是各自领命。马腾等也不等盖顺,顾自带五千人先行西去,而张济巴不得独自追击韩遂,更不想继续与盖顺同行,于是几次催促盖顺南返,自己则奉命北上街亭。

    沿途中张济确实是斩获了不少败逃的羌胡队伍,却迟迟未见韩遂的主力部队,张济误以为韩遂不顾整顿部众,一味逃亡,于是快马加鞭赶至街亭,与徐荣碰了个空。

    “韩遂难不成是走了别的山道?”在街亭等了几天也不见人影的张济怒骂一声,对着路旁的石头狠狠踹了一脚。

    徐荣也有些郁闷,此次大战他几乎被人遗忘,仅仅是击败韩遂留在街亭的守军。本来要是能在街亭成功伏击韩遂,战后论功倒还好说,可眼下这情况却让他有些生疑:“群山绵延,只有街亭这一条道可容大军通行,除非韩遂舍弃兵马……”他看了一眼张济,忽然说道:“张将军一路过来,难道就未曾见到韩遂的部众?”

    他是何等老成的人,岂能看不出张济有意责怪他疏忽了其他地方的防备,这种埋怨推诿的做派是徐荣见多了的。

    张济老脸一红,忙辩解道:“我这一路来的确未见韩遂大军,不过在途中追到不少羌胡,说是见战胜无望,自行脱离……不对!”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徐荣眼中也突然露出一丝精光,低喝道:“安定!”

    张济同时醒悟,话不多说,忙与徐荣整合兵马,待留下一支军队驻守街亭以外,两人立即赶往东边的安定郡。然而他们终究是去晚了,韩遂早已攻破了数座县城,补充粮草后火速往西撤去。徐荣虽截住了部分尾巴,但斩获甚微,让他大呼悔恨。这时他听闻河西四郡在武威郡丞毌丘兴的带领下发起兵变反正,又奉陈仓方面传来的军令与张济二人继续展开追击。

    随着各路兵马接连开始向凉州反攻,形势一片大好之际,皇甫嵩这盏风中残烛也开始走向尽头。

    “……奏报都写好了?”皇甫嵩躺在床榻上,两眼直直的望着屋顶,他这段时间水米未进、身体瘦得厉害,薄薄的衾被盖在身上居然平平的看不出一点起伏。

    司马懿的眼睛一刻不停的在皇甫嵩身上打量着,声音依旧清冷:“都写好了,按现在的局势,不等征西将军来并,旬月之内便可大破金城,将韩遂传首三辅。”

    “传首三辅……好啊。”皇甫嵩仍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屋顶,他的声音总算有些激动,不再是空洞乏味:“我多久以前就盼着这一天呐……此战之后,雍凉依并州治匈奴之法,两代以降,世上再无‘羌’名……”

    “明公这几日再安心修养,武威郡丞毌丘兴与绣衣使张任等人策动河西起兵,韩遂四面皆敌,很快就有捷报了。”司马懿的语调平淡,但他紧盯着皇甫嵩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情绪,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举到。

    在听到刻意提及的‘绣衣使’三个字的时候,皇甫嵩的目光明显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径直感慨道:“从孝明皇帝至今,有一百四五十年了吧?期间多少名将、精兵枕尸于此……这仗打得太久了,如今功成于我辈,也算使泉下历代英豪有所快慰……”

    他的思绪很混乱,一会说起连绵百年的汉羌战争是如何影响国运、拖累朝廷,一会又历述平羌名将,一会又说起别的事情:“我听说为了同时支应各处粮草用度,张文舒劳累成疾,几度呕血……”

    听他提起少府张昶,司马懿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是,据说已经不能理事了。”

    “他也是名将之后啊,当初其父与我叔父、还有段公,并称‘三明’,同为军中柱石。”皇甫嵩有些惋惜的说道:“字写得好,就可惜……”

    “其弟张猛现为羽林中郎将,也算是继承父志了。”司马懿有意多与皇甫嵩说些话,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皇甫嵩忽然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谈及张猛此人,同时也没了谈兴。

    司马懿于是闭口不言,静静地坐着,想像往常一样等到皇甫嵩睡着了再悄悄出去。

    可今夜确实是不同寻常,静默许久的皇甫嵩忽然间睁开眼睛,目中空洞无物,眼神却聚焦在一处,口中疾呼道:“有乱兵来了!谁人敢袭我大营?是蛾贼波才、还是北宫伯玉?还是韩遂、边章、王国?快与我点齐兵马……”

    “明公!”司马懿见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糊涂,急忙劝阻道:“这里没有敌兵!”

    “不可能,我躺在此处分明听见马蹄声了。”皇甫嵩艰难的看向司马懿,眼前忽的一亮,枯槁的手立即攥住司马懿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凸起:“我儿,你来了,你病好些了么?”

    皇甫坚寿?

    一个陌生的名字突然从司马懿脑海里跳了出来,他感觉耳边发出嗡的一声,以前一直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茅塞顿开。皇甫嵩在重病缠身的时候为何看向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温和慈爱,为何在最后处处替他着想、打算,不仅事事报以绝对的信任与亲近,甚至倾囊相授、将自己死后的政治遗产尽皆托付。

    这不单是一个前辈对晚辈的赏识与提携,更是因为一个人的名字。

    司马懿知道早年病死的皇甫坚寿是一个敢于当面责让董卓的孝子,既聪明又有胆魄,但当他知道皇甫嵩将他认错之后,心里却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就在司马懿哽咽之时,皇甫嵩又说话了:“你来的正好,董卓废帝弑后,专横暴戾,为父正要与盖元固起兵讨伐……关东小子各有心思、不能成事,天下间只有我与卢子干、朱公伟方能匡扶社稷……”

    原来人到死前会想起生平最悔恨的事情,当初如果不那么‘顾全大局’、退缩怯懦,时局会不会就不一样?孝怀皇帝或许就不会被鸩杀,可这样一来当今皇帝却岂不是……

    皇甫嵩想到这里,意识居然清醒了一些,像是陷入自我矛盾当中。可他攥住司马懿的手仍未松开,反倒是手劲之大让司马懿倒抽了口凉气。

    这时门外庑廊之上有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在皇甫嵩耳中却像是听到了进军的号角,他再度激动起来,像是一个潜伏在暗处,准备带兵夜袭的前锋将军对着司马懿低声说道:“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我儿,你且在这里看好,看着为父是如何为朝廷杀……”

    他紧握住司马懿的手毫无征兆的松开了,只在司马懿的手腕上留下几道发红的印记。司马懿顾不得去揉酸痛的手腕,俯身看去,只见皇甫嵩双眼圆睁,瞳仁中的光彩彻底溃散,他的嘴唇微微张着,与脸色同样苍白,似乎在生命的最后还在高喊为国效力。

    司马懿的眼眶突然湿润了,他的心中悲痛远大于恐惧、震撼远大于惊讶,他知道皇甫嵩在临终前的意思,他用他一生的故事来向司马懿诠释了一个将门子弟,是如何为国尽忠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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