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感情联络得差不多了,曲施清了清嗓子,直奔主题道:
“奴婢今日正为传达汉中王旨意而来,却不知哪一位是马钧马博士?”
马钧闻得召唤,身躯陡然一震,忙出列向前,躬身抱拳道:
“下…下官正是马钧,忝…忝任五经博士一职。”
曲施上下打量一番,心道,此人瞧着灰不溜秋,毫不起眼,不知何德何能,让劳驾诸葛军师亲自向汉中王举荐。
不过他只是个跑腿之人,也就察言观色一二,倒不敢腹诽朝廷人事任命,当下面色一肃,正色道:“马钧接诏。”
马钧口中承应,恭恭敬敬抱拳躬身。
曲施展开手中的一卷黄绫,清了清嗓子,沉声念道:
“建安二十五年春三月二十,大司马府辟曰:马钧德衡,扶风良家子,任五经博士,知书识理,无怠遵循,兹念献绫织机有功,当典工官,巧益于世,人用其才,贤试以事,着即辟为大司马府兵曹掾……”
曲施口齿十分清楚,抑扬顿挫,一口气便已念完。念罢将黄绫卷起,上前两步,交到马钧手上,而后挤出一丝笑容,恭贺道:
“是诸葛军师亲自向主公推荐的先生,奴婢这厢先恭喜马兵曹。”
马钧面色通红,伸出双手接过,躬身拜谢道:“多…多谢中贵人。”
家中诸人还来不及向马钧道喜,曲施已经转身取过另一册黄绫,正色道:
“奉义将军,羽林左丞姜维接诏。”
姜维心道:“终于来了!”抱拳而出。
曲施面显肃穆,缓缓展开,语调中带上十分的郑重:
“汉中王诏曰:姜维姜伯约,天水良家子,顺天而归,加奉义将军,领羽林左丞。其人也,长于剑戟,驰射如飞,气盖千夫,善固疆埸,奇变莫测,临危制胜,栋梁之材......”
“……兹念姜维护卫王太子、驰援荆州有大功焉,今两功并述,迁为太子率更令,赐钱五百万,锦五百匹!”
姜维听他高举黄绫,洋洋洒洒一通诵读,心生却生出疑问:
“太子率更令?这是个什么官职?”
等到曲施念完诏书,他强压住心头疑问,高声拜谢:“末将谢汉中王厚恩!”
这时,曲施收起严肃表情,转而露出笑容,微微躬着身子,将黄绫递交到他手上,笑道:
“太子率更令虽掌武事,却属文臣一列,率更令从后可以‘臣’自称矣。”
姜维迟疑问道:“请恕维孤陋寡闻,太子率更令是何职位?职责又是如何?”
秦汉时期的官职上承商周,下接隋唐,虽然以三公九卿为框架自成体系,但旁干末枝的官职十分繁多,也可以说颇为晦涩难明。
譬如这“太子率更令”一职,他却是闻所未闻,故而有此一问。
曲施久居深宫,颇知典故,笑道:
“好教将军知道,太子率更令一职,掌知漏刻,故曰率更,主太子庶子、舍人值宿事,统太子卫队,与太子家令、太子仆合称太子三卿,乃是秩千石的大员啊。”
场上诸人闻言,皆尽愣住,面上涌起难以置信之色。
姜维更是愣在当下,他知道汉中王肯定会厚赏,但不知居然厚赏至此!
此时尚未开始实行九品官制,官位之间的高低,除了权力大小之外,大抵以俸禄多寡作为区别。
按照汉朝官职,从底层官吏到位极人臣的三公,每个级别都有对应的俸禄标准,相互之间差别极大。
譬如最低级的衙署差役,每月只得粮食八至十斗;御史之流权虽重,但官位十分卑微,大抵年俸在百石左右;县领、县丞、县尉根据辖县大小,年俸在二百石到五百石之间,再上去还有比六百石、六百石、比千石、千石。
朝廷顶级大员中,九卿的俸禄为中二千石,位极人臣的三公、骠骑将军则号称秩万石。
当然,万石只是是美称,实际俸禄大抵在四千石左右。
乍一看,千石的俸禄在整个大汉官员体系中并不显眼,但须知,姜维此前的羽林左丞一职,俸禄只有三百石。
如今他越过比四百石、比六百石、六百石、比千石四档,直接升至秩千石的太子率更令,这可是连升五级啊!
而且秩千石的官职处于朝廷官员体系的中游,承上启下,十分紧要。
譬如,他若是再立些功劳,就可以升任成为一郡太守了。
不是那种从大郡拆分出来的、只统辖一县之地的小郡太守,而是堂堂正正的中郡、大郡首长。
对于在蜀地毫无根基的姜维而言,被授予太子率更令一职,确实属于大大的破格提拔了。
一时,自曲施以降,一家人也不恭贺,也不欢呼,只做左顾右盼状,院内雅雀无声。
曲施见状,情知他们被汉中王的大手笔震住了。
稍一思索,他便决定将好人做到底,于是微微一笑,继续卖好道:
“实不相瞒,便是教太子政事文理的董洗马(董允),其俸禄也就比六百石,比之率更令亦有所不及。如今王太子身边属官,除了太子太傅(诸葛亮)外,便数率更令最为尊贵。”
院中诸人此时方才回过神来,闻罢曲施之言,再难抑制胸中喜气,纷纷上前恭贺。
姜母更是激动得快双目通红,眼看就要落下泪来。总算她知道还有外人在,不敢过分失态,只是脸上的神情又是笑,又是哭,可知心中的欢喜却是再绷不住了。
姜维见状,忙上前搀扶住,不住宽言安慰。
曲施久在刘备、刘禅身边行走,深谙察言观色之道,情知姜家马上要真情流了,他一个外人未免惹人厌烦,着实不便久留。
他见差事已了,便指挥力夫将汉中王赐下的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尽数搬入院中。
在又陪笑说了几句好话之后,便以回府复命为由告辞离去。
直到送走曲施后,姜母胸中酸楚欢喜一并迸发,竟然抱着儿子抽泣起来。
众人三步并作两步,聚拢到她身边,不住劝慰。哪料姜母哭着哭着,竟然笑出声来,脸上兀自挂着泪水的模样,倒把大伙儿闹了个哭笑不得。
春暖花开,风和日丽。
院内诸人齐齐站定,左右互视,皆喜笑颜开,欢呼雀跃不止。
见身边都是自己家人,姜维也不再刻意控制情绪,纵声大笑起来。
汉中王的厚待是一方面,在他看来,官位越高,权力越大,可以做的事情便越多。
刘禅居所位于汉中王府内,与大司马府署也是近在咫尺。
以后他可以多多向诸葛亮等人讨教请益,并可通过进言、讨论等方式,适时影响朝廷决策。
他自忖凭借对历史走向的了解,和多出来的两千年见识,定然可收查漏补缺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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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闹腾了一会儿,姜母一边吩咐杨氏上街采买好酒好菜,一边指挥姜文、姜武去检视汉中王赐下的钱帛财物。
马钧见状,匆匆上前帮忙。
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姜维思绪渐起。
历史上魏晋文学大家傅玄,曾对眼前之人作出的充满惋惜的评价。
“马德衡技术之巧妙,虽古之公输般、墨翟、王尔,近之张衡,都不及也。然公输般、墨翟彼时皆受重用,其术利国利民。马德衡虽有巧思,惜朝廷知之而不能用,终于国无益,可惜之至矣。”
念及此处,姜维举步上前,拉住马钧,问道:
“德衡此番献绫织机有功,任职后,将之推广普及,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但除此之外,你可知朝廷还需要你做些什么么?”
马钧知道姜维这是要指点于他了,当下抱拳凝神道:
“还…还请赐教。”
姜维面东而立,沉沉吸了口气,缓缓道:
“据我上回大战时所见,大汉军卒野战犀利,但攻城缺乏尖锐重器,这是个十分明显的弱点。”
“德衡此去大司马府任兵曹掾,可多研究连弩、发石车等军国重器,若有进展,汉中王必定欢喜,正是大功一件!”
顿了一顿,又道:
“此外,诸葛军师关心农事,你若再有精力,可多到田垄地头走走,看看是否可从改良垦殖工具方面着手,借以提升农民耕种效率,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德政也。”
马钧仔细聆听,不住颔首。
姜维又嘱咐了几句。这厢,姜母已经开始呼唤,声音中含着满满的喜悦:
“伯约,德衡,此次汉中王当真厚赐啊,足有十几口箱子的铜钱绸缎呢。只凭阿文、阿武两人,只怕要搬到天黑去了。你二人休要偷懒耍滑,还不快来搭把手!”
“孩儿遵命!”
姜维只得打住话头,苦笑着招呼马钧上前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