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从早上起来,空气里就飘荡着一股混杂了泥土和草木的味道,但并不是雨后的清新透彻,而是沉闷发腥,预示着将有雨水到来,独属于春日让人周身发软犯懒,沉沉发昏的气味。头顶的天空依旧是湛蓝一色,但极目远眺,堆积在天际处隐约翻滚铅灰的层云,昭示着最迟在傍晚时分,就将会有一场雨水到访。
上午的那场乱子总算收拾下来。在建的炼铁竖炉突然倒塌,将正在底下的几个猝不及防的工匠压在土石之中,负责的匠头朱老七险些当场厥过去,又是一通忙乱,还好护卫的队正曹金亮过来,先是给朱老七掐了人中,等他醒转,两个人一边负责救人,一边就使人去追李永仲。
所幸竖炉建得还不甚高,被埋的三个工匠很快被挖了出来,因着时间短,除了有一个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之外,另两个就只是些轻微擦伤,可谓不幸之中的大幸。好笑的是,这三个可说既是不幸又是幸运的铁匠颇有后世技术狂人的风范,刚缓过来就又凑到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了倒塌的原因和改进问题。
李永仲站在匠人们休息的草棚外头听了半刻,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走开了。这种场面他曾经非常熟悉,不过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已经很久没见了。正神情轻松地和跟在身边的何泰说话,曹金亮脸色沉重地带了两个面善的汉子匆匆行来,走到李永仲身边抱拳躬身道:“仲官儿,陈家路上出事了。”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又快,李永仲一时间只听得陈家二字,联系那两个面色焦急风尘仆仆的男人,李永仲当机立断,吩咐何泰道:“寻一间没人的房间,进去细说!”
何泰自来伶俐,见状也不啰嗦,马上将几人带到附近一间用于日常匠人们休憩的屋子,又看来人面色憔悴,嘴唇干得起壳,提了满满一壶凉水,又放了两个海碗进去,便自行退下,将附近的闲人赶远,亲自守在门口。
来人一气灌了两大碗水,这才喘息着将陈氏母女一行人被山匪围困的消息说了出来。“陈把总令小人等给李家姑爷传话,贼人奸猾,凶恶异常,请姑爷上赵华镇带巡检司的弓手前去援救!小人等是千户的亲兵,一时半会儿山匪讨不着便宜,只要援兵一到,贼人就会自行退去!”
李永仲神色冷静,微一点头,道:“两位一路辛苦,在此稍候,一会儿我亲带人同你们一起去!”
来人中稍年长那位一向持重,闻言吃了一惊,与同伴面面相觑,转头小心地问道:“带人……难道姑爷不打算去赵华镇请援兵?”
不待李永仲回答,曹金亮已经哈哈大笑一声,说起巡检司面露不屑:“那帮子弓手,就连寻常的小贼都拿不住,哪里有胆子同山匪巨寇相斗!我家自养了好人手,不用那帮废物点心,咱们自己个儿就能拿住那伙不晓得天高地厚的贼人千刀万剐!”
两个亲兵虽然仍有怀疑,但看曹金亮说得肯定,不免亦将怀疑暂且放下,俱想:“姑爷这等身家的盐户家里,养着数十个家丁爪牙,也是寻常。也用不知道他们上阵冲杀,只要大张旗鼓声势,山匪已经被杀破了胆,恐怕见了有人来援,自己就先跑了!”
李永仲深吸口气,面色冷肃地沉声下令道:“曹金亮!你同何泰点上五十护卫,带齐装备,操场集合,人人俱要带枪负甲,另有十人,带上火器!”他脸上此刻才显出一点愤怒至极的神情来,“我倒要看看,哪里的匪徒,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吩咐下去,他脸色稍缓,朝报信的两个人略一点头道:“两位,我这就整顿护卫,由你二位带路前去解围。想来岳父亲兵个个都是雄壮英武的好汉子,山匪不过是些土鸡瓦狗,岳母等必得平安!”
待信使同曹金亮下去,李永仲将守在门外的何泰叫进来,他脸色可怕,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眼神中冰冷一片,何泰见他这副模样,不敢有甚别话,只抱拳躬身,足等了小半刻光景,才听李永仲声音泠然道:“这伙子山匪是谁招来的,想必你我都心中有数。等我们出发以后,你集齐剩下的人,将李永伯和他那个好舅舅给我找出来!他们就是躲到了富顺县衙里头,你也要给我掘地三尺!”
何泰连忙应了一个是,他一向心细,又多问了一句:“这青天白日里,咱们带人平白无故地去拿人,毕竟不是小事……”
“先不管这许多!”李永仲喝了一声,“你哪怕是骗是抢,那边的事一了解,我便赶回来!我回来第一件事,就要看那两舅甥在不在!”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了结兄弟恩怨,顺带解决掉刘三奎这个藏在暗处的祸害!李永仲隐忍许久,原本想着看李齐面上,不欲同李永伯为难,但他欲壑难填,竟然勾结外人打算图财害命!
李永仲冷笑道:“先前我看在大嫂同我侄儿面上,没将事情做绝,他倒是想在了我的前头,真是好出息,好威风!居然找上土匪做帮手!”他自忖没有哪点对不起这个便宜大哥,又深恨李永伯吃里扒外的行径,如此再不打算忍耐,“他既然敢做初一,那我就不怕做十五!”
何泰闻言周身一凛,将头一低,短促有力地沉声应了一句:“是!”
曹金亮在门外刻意提高音量,“仲官儿,五十人结束齐整,随时可以出发!”话音未落,就见李永仲推门大步出来,脸上怒气杀意四溢,再不复往常温和冷静的模样,他也不多话,接过梧桐递过来的坐骑缰绳,翻身上马,将要走时又扭头冲随后出来的何泰喝道:“你记着我的话,好生去做!”说完再不理他,当先打马,蹄声橐橐,向着操场狂奔而去!
且不说何泰,李永仲冲到操场,也不下马,勒住缰绳在原地转了两圈,滇马顺势站定,李永仲踩着马镫,一股气就从滇马背上站了起来。他将操场环视一圈,五十个日夜操练的汉子,名为家丁,实为精兵!现下如刀切斧剁般横平竖直地站军立,满操场除了偶有咳嗽呼吸,再无别的声气!
他救人心切,以往一切遮掩事物全都没要,人人俱是刀枪铮亮,头戴黑色折檐帽,箭袖短直裰,半臂罩甲里头穿戴前些时日冲压出的一片式熟铁胸甲,两个报信的亲兵看了心下都不住嘀咕,虽说盐商豪奢,但看这家丁装备打扮,比朝廷的经制官兵军容更要英武数分!
李永仲懒得多说,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有贼人摸到富顺来啦!就看咱们这条地头蛇能不能斗得过那条过江龙!曹金亮!今日有一人掉队,就打你十个板子,有十人掉队,就打你一百板子!你服不服!”
曹金亮昂首出列,亢声抱拳道:“服!”
“杀灭匪人,回来我请大家喝酒!人人有赏!”
护卫们暴喝一声:“等仲官儿的赏!”
声音铿锵有力,真是直要把天都震破!李永仲满意一笑,随即收敛神色,将马肚一夹,滇马便即刻甩开四蹄,当先向外狂奔而去!
刘小七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喉咙里跳将出来!在胸膛里再呆不住!他握着木枪的手一个劲儿地微微颤抖,背心发潮,口内发干,迈步起来,两条腿杆软得像面条,越是着急想要冷静,越是安定不了,到了最后,小腿肚一阵发胀发紧,竟是要抽筋的情形!
好在曹金亮在队伍里头来回巡视,看刘小七面色惶急,满头大汗,便有意落后几步,往他身边走去,忽地在小气背后猛拍一下,嘿嘿一笑,明知故问道:“刘小七,怎么发了这么多汗?是哪里不舒服?”
小七被曹金亮拍得一个踉跄,险些就要一头栽到地上。他赶紧站稳,扭头怒视这个似乎从来懒散的队正,队伍之中不敢高声,只要压着嗓子埋怨道:“曹队正,我摔跤事小,碍了队伍行路事大!是要即刻拖出去打板子的!不是小事!”
曹金亮哈哈一笑,往小七肩上重重一拍,夸奖道:“不错,还记得规矩,是个好孩子!记得规矩,那就依着规矩去做!没甚么了不得的大事!”又在背心上按了一按,鼓励他道:“刘小七,你年纪虽小,内里却是个稳重大胆的!今日是你上阵第一遭,莫怕,照着平日里训练去做就是!”
他几句说完,就从刘小七身边大步走开,又到队尾去看。刘小七却突然平静下来,腿上手上筋肉放松,口中又湿润起来,只觉得浑身再不复先前的紧绷,周身舒畅,气力十足,握着长枪的手中也渐渐收汗,心中不免欢喜,只恨山匪还在前头,不然现下一枪刺去,登时了结几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