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顺县城,刘府。
从早上送出消息之后,李永伯便同刘三奎一直等到午后光景。初时他亢奋异常,同舅舅刘三奎说了种种设想,许下种种宏愿,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永伯渐渐有些坐不住,仿佛鼓墩上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刺得他无法安坐。刘三奎看似平静,坐在轩窗之下煮水泡茶,但是一壶水烧开许久依旧无人注意,险些把壶底烧穿。
“舅舅,现在怎么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李永伯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心头一片燥热,怎么也静不下来,最后他一撩衣摆,在刘三奎身边坐下,强装无事,但不自觉皱拢在一处的眉头却泄漏了某些真实的情绪。他望着刘三奎,期期艾艾地道:“我看,咱们,咱们是不是,是不是派人去探听一下消息?”
刘三奎将杯中的残茶一泼而尽,慢条斯理地又斟了一杯,低垂着眉眼,看似全不在意地道:“那地方离城里头毕竟有段路程,况且小杂种带着人,便是就是头猪,也得杀上半天,何况是活生生的几十个大男人!且再等等,定有消息传来!”
他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纵是李永伯心中仍有疑虑,也全都勉强压了下去。刘三奎说得也确实有道理,夹山道离县城足有三四十里,又多是山路,消息往来的确不易。不过李永伯这是头回做如此大事,心里头好像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勉强坐了一会儿,他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就要叫人进来:“我心里头实在是担心,还是使人去看看,也比现在在此枯坐来得强。”
他正要叫元宝,想起今天为避人耳目,跟班小厮刻意一个没带,现下如不甚便利。李永伯再不知道人情世故,也晓得这是在刘三奎府上,不好跟同在李家时一样吆五喝六。脸上现出几分懊恼神色,刘三奎在旁边看了也只做不知——他可不怎么想看到李永伯在自己家摆老爷的谱。
正在两个人别有怀抱之时,刘贵却忽然传报进来:“老爷,李三忠大管事前来寻表少爷,说家里有事,正要表少爷回家做主。”
刘三奎十分意外,看了李永伯一眼,却看见他也是一脸莫名其妙木木登登的表情,就知道李三忠此来并不在外甥的预料之内,不免疑心病起,问了一句:“李三忠说了何事没?”
刘贵回道:“并不曾。但看李大管事的表情,似乎事情紧急。”
“李三忠?”李永伯终于反应过来,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脸上表情不大好看,并不想见这个如今李府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倒是刘三奎对李三忠的来意好奇起来——李齐在时,他同这位大管事打过不少的交道,不过随着李永仲上位,刘李两家交恶,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李府的大管事。
“他现下在哪里?”刘三奎随便问了一句。
“候在门外,小人请他进来,李大管事说实在是有急事,请表少爷赶紧回去。”刘贵口齿清晰,偷偷看了一眼李永伯,又吞吞吐吐地开口:“说是,说是府里的夫人生了急病……”
阖李府上下,能被称上一声夫人的,就只有李永伯明媒正娶的妻子陈氏。要换做从前,说不得李永伯就已经跳着脚回家了,如今么,他施施然一抖衣摆,将茶水啜吸得咂咂有声,刘贵只觉得自己腰弯得都快直不起来,才听见他说一句:“那个贱人的事我是不理的!叫李三忠去寻李永仲!他不是恁般厉害?叫我作什么!”
听见吩咐,刘贵总算能直一直腰,正拔腿要走,刘三奎一口将他叫住:“且慢。”又说李永仲:“那毕竟是你的大房娘子,是璋哥儿的母亲。你不给她这个面子,也要给璋哥儿留颜面。李三忠素来不是个喜欢小题大做的,既然他叫你回去,那事情多半很紧急了,你且先去看看。”他说到此处,眼睛转了一转,心里又有主意:“这样,我同你一道去。”
李永仲有些吃惊。他实在是摸不准自家这位舅舅的想法,试探着问:“何必劳动舅舅?这本是外甥的家事。况且咱们还有大事。”他压低声音,到这等时候,李永伯倒是谨慎又小心,在刘三奎边上附耳道:“正需要舅舅主持!”
“就因为有那件大事,我才想着同你一道过去看看。”刘三奎亦低声道:“这不前不后的,你媳妇突然叫你回去,我这心里头就觉得有几分不安。先时侄媳妇搞那一出,我亦深恨,现下这节骨眼上,万一……”他目露凶光,右手竖掌成刀,干净利落地往下一斩!
舅甥两个商议已定,刘三奎便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同李永伯一前一后地往门口走。李三忠果然在门外,神色焦急惶恐,一见李永伯便过来先行了个礼,忙忙慌慌地道:“伯官儿,快点家去,夫人院里传出话来,道上午突发重疾!现下打发了人去请大夫,仲官儿早上又去送陈亲家,现在家里头无人主持大局,就等着伯官儿回去了!”
李永伯心下冷笑,面上倒还绷得住,虽也无甚悲痛之色,木着一张脸就说要马上回家去。李三忠这才给刘三奎见礼,刘三奎道:“侄媳妇重病,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担心,最好是她舅母去,可惜她舅母前些日子带着孩子回娘家探亲,现下只好我同外甥一道去了。”
李三忠连连感激道:“这正是求之不得!”刘三奎便要叫自家的轿子,李三忠上前一步道:“为着快,小人来时带了家里的马车,如今舅老爷同伯官儿坐马车,倒要比轿子便宜。”舅甥俩个一看,果然李家那架青布油蓬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刘三奎心中掠过一丝古怪,还未曾细想,李三忠便一叠声地催着两人上车,又请刘贵等随从同他一道,一行人便匆匆忙忙地朝着李府的方向走。
走了一阵,外头渐渐听不见喧闹之声,刘三奎心下不安越发浓重,他将车厢里头上下打量一番,同自家那架车倒也没有太多不同,只是这四月暮春的天气,车窗还关得一丝缝隙也无,里头颇为气闷。刘三奎试着要推开窗户,没想到这窗户严丝合缝直如铁浇铜铸一般,任凭他如何使力,竟是纹丝不动!
脸色一白,刘三奎顿时汗出如浆!李永伯还如坠梦中,摸不着头脑。刘三奎索性扯开喉咙放声大喊:“抢人啊!有贼人啊!”又起脚猛踹马车门,却哪里踹得开!他将手往上一摸,看似不起眼的车框冰冷坚硬,再仔细一看,原来全是上了大漆的生铁!
刘三奎开口之际,将李永伯吓了一跳,不过他虽然纨绔,好歹还有几分脑子,立马回过味彻底醒转,扯住舅舅的袖子一叠声叫:“舅舅!那小杂种骗得我们好苦!”他咬牙切齿,似乎对眼下自己的处境尚还无所察觉,一味破口大骂:“李永仲!你这个杂种畜生!害死亲爹不说,现在又想着害你亲哥了!李永仲!你生娃儿没得屁眼!你要遭天打雷劈!”
听李永伯叫骂半天,车厢外却半丝人声都没有,只有辚辚车轮声响。刘三奎咽了口唾沫,面色惨白地一把抓住外甥手臂,将满心恐惧勉强压下,低声道:“噤声!我看今日之事,不得善了!”
李永伯骂声凶狠恶毒,但看他面相,却是一脸的惶急!听舅舅这么说,一时间满心苦楚恐惧,想要帮着刘三奎将门扇打开,却发现手脚发软无力,活挣了半天,憋出一头一身的汗,却拿这车厢毫无办法。气喘吁吁地暂时停手,李永伯喘着粗气绝望地同刘三奎讲:“舅舅,现在看来,小杂种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才善罢甘休!”
刘三奎却不敢轻易认输放弃。他闭目凝神听了半刻,忽然睁开眼睛对李永伯道:“车子摇得厉害,算算时间,这会儿也该出城了。我今日出来,家里是知道的,晚间如果不回去,你舅母必要去报官!”
李永伯呆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不是说舅母带表兄弟几个回娘家了吗?”
刘三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舅母若不在家,你以为你舅舅我敢轻易出门?我同你舅母往日就怕这种情形,早已约好,只要傍晚还没归家,她第二天一早就去衙门报官寻人!我看那小杂种不敢杀人,只要不死,”他犹如红了眼睛的赌徒一般恶狠狠地说:“今日之辱,我迟早有一天能讨回来!”
这话很对李永伯的胃口,更让他安定几分,明明深陷樊笼之中,还设想种种如何报复,想得畅快之时,还要同刘三奎分享一二。不过刘三奎说得厉害,心下却着实着急,他贴着车璧听了一会儿,只听到车轮不断转动向前,中间偶尔响起一阵清脆蹄声,刘三奎实在有点糊涂——他们这是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