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毫不意外地被明军攻下了。
护卫们只提供了一轮排枪压制,就将寨墙上头的苗人基本一扫而空。五钱重的铅弹在火药的推动下,在熟铁枪管内沿着四条膛线高速旋转之后击中人身,能够在人体上留下一个足有茶盅大小前小后大的洞,在一百尺的距离上,中者几乎无救。
爬上寨墙的明军士兵面对的是墙头上一片尸首枕籍。纵使这些兵士都是积年的老兵,见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倒伏一地的苗人尸骸上外袍蓝色的颜色已经被血浸成无法辨识的沉沉黑色,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比他们在山脚下闻到的更重,让人几欲呕吐,用原木草草搭成的台面上到处都有鲜血积成了小小半干的血泊,兵士们初时还会避开,但后面索性不管,一步一滑地朝寨子里走——积血太多,有坑洞的地方,踩下去能够没过脚背。
“太惨了……”有年纪大心肠软些的兵士低低地嘟囔一声,有些不忍地将头扭过一边,不看地上那灰白面孔上圆睁双目而死的年轻苗人。他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赶紧从寨墙上跑下去。
身边有同伴劝他:“老钱便是心软。”他一向对这个姓钱老兵的软心肠嗤之以鼻,“现下死的是蛮子们,若咱们落到蛮子手里,便是想死也不行。天启年里西南夷闹得最凶那会儿,死了多少人?贵阳城里头,人都快死绝了!”
老钱只叹了口气,抿着嘴唇将手里的腰刀握得更紧些,和身边的同袍们一道向着寨子更深处走去,而那些竹木结构连绵的房舍当中,厮杀声不时响起,伴随于此的,还有妇孺尖利的哭泣和惨叫。
远离寨墙,怪石杂草丛生的一角,刘小七急促地大口呼吸,一头冷汗。他牢牢地抱住靠在肩头上的火铳,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身边的同伴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竹筒,低声道:“小气,喝点吧。”也许是动作过大扯到了伤口,不免龇牙咧嘴地扭曲了脸色。
颤抖着手指把竹筒接过来,刘小七灌了一口,立刻咳嗽起来:“咳咳!咳咳!怎么是酒!”他觉得有刀子沿着喉咙一直划到了胸腔,热辣的痛感与眩晕之后,暖洋洋的热力自体内最深处泛起,四肢百骸顿时都有了气力。刘小七将竹筒递回同伴,冲他扯开嘴角笑了笑,“好了。”他说,扶着快和他肩头一般高的火铳站起来,而四周的护卫们也如小七一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互相搀扶着向自己的营地走去。
刘小七想起队列之中站在他身边的同袍,叫刘柱,比他大着几岁,却是他同伍的兵。就在不久之前的战斗当中,一支突如其来的羽箭射中了刘柱没有遮掩防护的喉咙,刘小七眼睁睁地看着他无力地松开火铳,似乎是想要堵上不断涌出伤口的鲜血,但仅仅瞬息,刘柱就软倒在地上的尘埃当中,站在刘柱身后的同袍沉默地向前迈了一步,补上空位,队列继续前进,死者和伤者,被留在了身后,没有任何人敢于回头再看一眼。
如果再偏一些,或者死的就是他了罢?刘小七松开系在下颌的盔帽带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出神地望着已经被抬放到一起的尸首。路远无法带回尸体,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去架起柴堆,将尸骸火化,他们将带着同伴的骨灰回家。
不远处的同伴摇晃着手臂,大声招呼他:“小七!过来吃东西罢!伙夫熬了一大锅菜粥!”
刘小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长眠的同伴,然后扭过头回应道:“哎!来了!”年轻的伍长将死亡抛在身后,迈动疲惫的双腿,向着同伴大步行去了。
所有的战斗在将近晚间时分结束。胜利的明军押着残存的苗人嘻嘻哈哈地从寨子里出来,有人兴奋地满脸通红双眼发光,那必是抢掠一番,心满意足的;也有人骂骂咧咧,脸色难看,那多半是没甚收获的。衣衫褴褛还带着烟火痕迹的苗人被一根长长的绳索反剪双手绑着串成了一串,神色麻木,在明军的呵斥驱赶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寨子,留在最后的士兵在寨子里四处点火,当所有人都离开这个被血肉浇灌的山寨时,火焰腾高,火舌耀武扬威地****一切可以当做燃料的东西,不需要太久的时间,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焦炭,再过些时候,自然会侵蚀掉一切人类的痕迹。
“老弱妇孺有三十来个,青壮只得十来个。”前去清点俘虏的崔州平翻开记录的文案,念给坐在马扎上的陈显达听:“各色首饰银两计一百三十四两,还有几贯大钱。剩下便是些兽骨兽皮,哦,还有粮食,米豆要多些,还有些腊肉。”他合上案卷,捏了捏鼻骨,又端起旁边小杌子上的茶碗一饮而尽,叹道:“此番咱们虽然收获甚多,但伤亡也不小,轻伤不算,重伤和死了的,共有三四十个,好在蛮子器械上头不行,重伤多是出血,肢体上头的伤残倒不甚多,死了的,照着规矩,已着人去烧了尸首敛骨,赶个通宵,明日一早能完。”
陈显达静静地听崔州平同他一条一条说完,冷不丁地出声问了一句:“仲官儿……那些护卫伤得如何?”
崔州平一怔,好在他向来是个心细的,倒是早就寻那边的军头问过。此时见陈显达问起,便信手翻了记录看,念给他听道:“他们只是助战,伤得倒不甚多,三个战死的,五个重伤,还有七八个轻伤,多在了肢体上头,没有碍着性命。”
“唔。”陈显达不置可否地听完,再问了两句钱粮上头的事,便挥手让崔州平下去了。待文案离开,他从马扎上站起来,皱着眉头,背着手在帐篷里一圈一圈地转悠,等到陈明江过来时,那帐篷里头的地面上,草都给他踩没了一圈。
听到义子报名的声音,陈显达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又在马扎上坐下,扬声道:“进来罢!”看陈明江靴声橐橐地进来,一身盔甲上混着土和血,倒是脸上还干净,想来过来之前先洗过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骂了一句道:“小兔崽子!这是背着老夫跑去撒欢了吧!”
陈明江脸上一红,嘿嘿一笑,也不多说,只将头盔连带着里头的包头巾布一道解下,又拿了牛皮水袋灌了一大口水,才舒服地叹了一声,向着陈显达抱怨道:“义父拘着我当这个亲兵头领,实在是憋闷,难得的机会,原本想着夷人悍勇,却不想居然那等脓包!连筋骨都不曾松快!”
看他这副赳赳武夫的样子,陈显达越发喜欢,却摆出一张夜叉脸,偏要先骂他:“你老子我将安危系在你手上,小兔崽子还敢抱怨!”看陈明江立时收敛了脸色腾地一下从马扎上站起来,不敢再说,方才算痛快,摆摆手,仍旧臭着一张脸道:“不可再有下回。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我父子之间,便不要立规矩了,卸了甲松开松快,坐吧!”又叫亲兵进来,服侍着陈明江卸了甲,唤人打来水,又看着他擦洗一道,忙忙闹了一阵,父子俩才好生坐下来说话。
陈显达沉吟片刻,打开话匣子,道:“今日你见着仲官儿手底下那队兵了,怎么个想法?”
陈明江双手按在膝上,脸色极严肃认真地同义父开口道:“上回儿子打富顺护卫着义母同妹妹回来,给义父说了一回,义父还有不信,现下见识了,知道儿子没说大话。”
“你再将那日在富顺所见,好好说一说。”陈显达眯着眼睛,心里有了计较,吩咐义子道:“就是仲官儿带人去追山匪那里。”
“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义父突然提起这桩旧事,陈明江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口,那个晚上他记忆犹新,虽然时隔一年再度提起,亦清晰得就像昨日发生的事那般。他定定神,缓缓道来:“那日山匪退去没多久,仲官儿便领着人到了。两下里一碰头,仲官儿便吩咐他那里得用的一个人领着儿子同兄弟们,护卫着义母妹妹往李家的庄子上去修整,他自己却带了人要追那股贼人。儿子不放心,便同仲官儿商议,要跟着他一道去。”
陈明江的神色渐渐恍惚起来,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让他震惊无比的夜晚:“仲官儿带了人抄小路赶在了贼人的前头埋伏。他手下当时也约莫同今日的数目差不多,埋伏了有个一个多时辰罢,贼人便果如仲官儿所说拐到了那山谷里头,儿子当时便想,趁着贼人们立足未稳冲出去,就能杀个痛快,仲官儿却拉住儿子,道那贼人现下防备心甚重,他们虽折了些人手,但毕竟人多,惊恐之下最易狗急跳墙,不如再等一阵,那贼人跑了这一路,休息之时必定筋骨酸软,待到那时,仗着兵器之利,就能将贼人一举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