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未曾明亮,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犬吠,隐隐约约的有犬吠声交错响起。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王宫之上,王宫异常的简陋,外墙仅有两人高,内墙大概只到长老爷的脖颈处,他踮起脚尖,都能轻易看到王宫内的情况,王宫内的道路是碎石所铺成的,碎石加了泥,被踩踏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有了道路的模样,王宫内只有六座孤零零的大殿,大点的瓦片都快要掉落了,还能看到被修补的痕迹,王宫内的树木却是不少,不过此刻大多都已经变得光秃秃的,还有不少的树木被砍断,那是被用来修补王宫了。
别说是跟刘长的未央宫去比较,就是跟吕禄的府邸比较,这里怕是都没有资格…顶多跟西庭国打平手。
可这里却是天下闻名的富裕强国,吴国的王宫。
刘恒蹑手蹑脚的起了身,夫人还在熟睡。
借着月光,刘恒换上了衣裳,走出了内殿,殿外早有人等候着,邓通领着三位近侍,急忙拜见了吴王。
刘恒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了隔壁的恭弘殿,邓通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半只蜡,放在了案上,亲自点燃,烛火摇曳了起来,那微弱的火光尚且不能照亮整个宫殿,只能是在案边形成了略微光明的世界,刘恒跪坐在案前,有近侍将各类的奏章放在了他的面前…邓通又急忙吩附他们去将饭菜带过来。
烛光照亮了吴王的脸庞。
吴王的脸很柔和,在他很年轻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有些刻薄,冷若冰霜,若是不开口,就是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用眼神就能唬住长老爷,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柔和,这种柔和跟张不疑的阴柔还不同,是一种很硬朗的柔和,面部线条分明,可大概是那眼神,让他看起来很是温和,和善…孩子们看到长老爷的第一反应是逃跑,而看到吴王的第一反应是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的眼神很明亮,无论看向谁,似乎都带着浅浅的笑意,极大的亲和力,甚至远在长老爷之上。
他认真的坐在案前,处置着各地递来的奏章,他处置的很仔细,时而皱眉,时而露出笑容,心思完全就在奏章上。
烛火照亮了他一半的脸,随着烛火的跳跃,他的脸色也是在光暗之间不断的跳跃着。邓通跟几位近侍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打扰。
很快就有饭菜被端了上来,邓通就跪坐在一旁,为吴王喂食,刘恒吃着饭,眼神依旧是在自己手里的奏章之上。
天色逐渐明亮,那黑暗逐渐消失,吴王的案
就在窗边上,随着第一道阳光射进了内殿,他整个人都处在了光明之中,混身似乎都在闪烁着光芒。
邓通直勾勾的看着大王,这是他每天最期待的一幕,每当那光芒照射在大王身上的时候,大王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俊美,恍若神灵,柔和的光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高大仁慈。
刘恒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看天色。
「把寡人那套赤色衣裳取过来…」
若是刘长这么说,那近侍就该头疼了,因为长老爷赤色的衣裳就有上百套…可刘恒这里却完全不会…因为他只有一套。
这种红色的衣裳让大王看起来年轻精神了不少,这套衣裳对比方才的衣裳是要好看不少的,而且没有缝补过,这是太上皇所赠送给大王的…大王平日里都不穿,只有每天早上会穿半个时辰。
刘恒换上了新衣裳,火急火燎的朝着宫殿西侧走去。
宫殿西侧对比其他方位来说,是要豪华不少的,是唯一进行过翻新的宫殿,而这里,正是大王生母所在的灵文殿。
「儿拜见阿母。」
刘恒跪在薄太夫人的殿外,行礼拜见。
直到里头传出阿母的声音,
刘恒才走了进去。
薄姬已经很年迈了,白发苍苍的,牙齿也基本掉光了,整个人也变得瘦小,可跟刘恒一样,相貌变得极为仁慈宽厚,老的很好看…老人虽然年迈,可精神气十足,笑着说道:「你来的正好…我大姊送来了书信,说很想要再见我一面!你说从这里坐车前往长安,要多少天啊?」
刘恒一楞,阿母所说的大姊,当然就是某位太后。
哪怕是在离开长安后,薄姬也没有疏远与太后的联络,常常通过书信来联系,两人的关系随着年纪的增加而愈发的深厚,两人畅所欲言,常常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又说起如今儿孙的趣事。
刘恒的王后是吕家人,有些骄横,平日里总是跟刘恒的其他夫人争吵,整个后宫内,能将她吃的死死的,也就只有这位太上夫人,原先吕王后因为一点小事就当众跟刘恒争吵,薄姬直接将这件事告知了太后,太后当即对王后一顿训斥,还告诉她,对薄姬无礼就是忤逆的重罪!
然后王后就老实了,隔着几天就要来拜见薄姬,不敢再有半点的不恭敬。
比起某位疯狂害儿子的夫人,这位夫人却是个神辅助。
吕王后的问题困扰着所有的诸侯王,梁王,齐王,胶东王,长沙王,城阳王等人的妻都姓吕…这些吕王后们大多骄横,凭着吕家的势力,试图干涉国内的种种,听话的很少…而只有吴国的吕王后是最老实的,刘恒对她压根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他阿母却有。
刘恒自幼在皇宫里就不受厚爱,阿父陪伴他的时间很少很少,而他能有如今的性格,完全就是因为他阿母的教导,薄姬是个很宽厚温和的人,同时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面对阿母的询问,刘恒有些为难,「阿母.时日太久,而且…您这般年纪,怕是走不动这么长的道路。」
薄姬有些黯然,长叹了一声,「无碍…书信联络也挺好。」
薄姬没有再抓住这件事不放,反而是询问道:「今年的寒冬,国内百姓的情况如何啊?可有受灾的地方?」
「阿母,陛下仁慈,送来了大量的过冬物资,国内也没有受灾的情况,广陵汶乡峰里有一户六人被冻杀…我已经责罚了当地的官吏。」
「恒啊…广陵是治所,因此这里的官吏都不敢隐瞒你…其他地方距离你偏远,你要时不时去转一转…不要因为寒冷就害怕的不敢出门…国内的孤寡老弱,都要抽出时日去看望…我听闻你的大臣上奏,让你举办祭祀来庆贺陛下的功劳?」
「是有这么一件事。」
「陛下是你的亲弟弟,难道还需要你来做这些来讨好他吗?他对你这般信任,让你负责治理南国,不是为了让你搞这些无用的祭祀来讨好他的…不要只是看着吴国内的情况,楚国长沙等受灾了,你也要去帮助他们…减少些庙堂的压力,这才是敬重陛下,为帝王效力,不是要通过祭祀,而是要有实干…」
「唯!!」
刘恒再拜。
看着极为听话的儿子,薄姬笑了起来,「这些话其实也不需要我来教…人老了,就喜欢唠叨…」
「若无阿母,岂有今日之功?」
「好了…我还不需要你来哄…来人啊…把我做的那衣裳取来。」
薄姬将新衣裳递给了儿子,感慨道:「这件衣裳,你都穿了三四年了…我知道你只有来拜见我的时候才穿…来,以后拜见我的时候就跟这件换着穿吧!」
从阿母这里离开,刘恒马不停蹄的回到了恭弘殿内。
几个大臣早已在这里等候着。
在刘恒坐下来之后,他们急忙开始禀告各地的情况,吴国的朝野大概是最和睦的庙堂,大臣们彼此相处的都很和谐,完全没有争斗的情况,这种情况并不
罕见,甚至都有些诡异,而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大概是因为刘恒要操办的事情太多,利益分散,群臣之间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忙碌,压根就没有时间来彼此争锋。
国相孔臧认真的禀告起国内的事情来。
孔藏是蓼夷侯孔聚的儿子,而孔聚是跟随高皇帝作战的名将,是起义时就跟随高皇帝的元老,当然,这位大将还有一个身份,孔子的九世孙。
孔子的九世孙跟随刘邦谋反,还屡立战功做到了将军,食邑两千户,这听着就有点离谱。
他在十年前逝世了,他逝世之后,孔臧继承了爵位,这位也是个大才,学问非常不错,能写书,重要的是治国的本事也不错,他的学术思想有点类似公孙弘,认为学术是要给治政所服务的,因为这个论点他曾跟人辩论,他就说出自己的先祖当初钻研学问不就是为了通过学问来治理国家吗?若是不能实用,只去空谈一些大道理,这又什么作用呢?
他还非常的推崇叔孙通,这位名声不好的儒生在他口中那是当代大儒宗。
这么一位略显的另类的大儒,在吴王这里得到了重用,他为人并不激进,很在意文教,而在刘恒这里,文教那是一件大事。
「我们又在南越建立了六所县学,老师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孩子难以沟通,我所请来的老师都是齐鲁的儒生,这里的孩子听不懂齐鲁之言,双方无法沟通…教学极为困难,还有就是当地的反对声也很大,南越有不少老顽固,四处反对县学,训斥我们是要将他们的后生带入歧途还说要那些儒生去讲黄老和法家的学问…」
刘恒听着他的话,「劳烦您了。」
「不敢…若是能想办法让南越配合,启蒙的事情会更加的顺利…」
「您放心吧,寡人会给南越王告知一声,让他全力配合!」
御史大夫张武起身,严肃的说道:「大王,使民受灾的几个官吏已经判决了…已经派往港口服徭役…」
「如今水运频繁,有官吏以耗损为借口,贪墨水运之物资,还有港口的士卒故意为难商船...」
太尉田禄伯起身,「大王,我们的楼船军又发现了一处岛屿…沿岸的四处港口都能达到这里,在这里修建据点,可以有利的加强我们对海域的管理控制」
各个官员起身禀告,刘恒则是认真的与他们分析。
刘恒将吴国治理到了极点,如今的吴国,百姓富裕,国力强盛,单论国力,甚至已经超过了被分裂的唐国,成为了天下第一诸侯国。
吴国内耕地无数,百姓们安居乐业,靠着这里无数的矿产,加上靠海的特点,刘恒做了很多的事情,他几乎将沿岸都给联系了起来,数不清的港口,每天都有上千艘商船行驶在吴国的海边,他们带着吴国的货物前往南越,长沙,楚,齐,赵,唐,长安,甚至是燕国…他们甚至能前往倭岛上弄来物资,当时看着猴子龇牙的樊伉看到吴国的商船激动的都快哭了出来。
发达的商业将吴国本地的商品价格全部抬高,必需品的价格却在下跌,民殷富实,不过如此。
吴国的影响力也逐渐概括了南越,长沙等地,在南越国的某些地区,吴王的命令比南越王还要管用,吴国的疆域甚至通过海面达到了南越以南,多了很多的岛屿,整个南越的海面实际上都是在吴国的掌控之下,赵佗和刘恒的争斗里,赵佗最终还是落在了下风。
刘恒并不会插手群臣的每个政务,也不会强行下令,他更像是群臣的辅助,事情都是群臣来操办,若是群臣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他就会凭借着自己的身份来相助,帮忙解决。
因此在朝议上,都是刘恒在认真的听,群臣则是喋喋不休的说起自己的想法。
朝议结束,几个大臣急匆匆的离开,他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要操办。
此时也到了饭点。
刘恒照常来到了窦姬所在的殿内用餐。
在刘恒的诸多夫人里,窦姬是最受宠爱的,论相貌,她并非是最美的,论性格,她也不是最温柔的,可刘恒就是对她情有独钟…窦姬曾服侍过太后,这让她在跟吕王后的争执中不落下风,一个极少见面的远亲和曾待在自己身边的侍女哪个更亲近…这也不太好说。她的个头很高,人看起来有些强势,还带着些脾气,她对刘恒非常的好,可若是刘恒让她生气,她也会跟刘恒斗气吵架…而刘恒最喜欢她的地方,大概是她的学问还不错。
窦姬十分喜欢黄老之学,她几次哀求刘恒,跟他索要刘安所书写的文章。
她认为黄老之学才是全天下最好的治理天下的学问。
而什么儒家,法家之类的,通通都是废物!
她之所以能跟在刘恒身边这么久,都一直都能受到宠爱,大概也是因为她的作风跟刘恒相似,从不诉苦,任劳任怨,格外勤俭,跟刘恒倒是很般配的一对。
她跟刘恒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准备好成家了,二儿子在西庭国当诸侯王,三儿子一直都待在他们的身边。
刘恒刚刚走进殿内,刘武就已经行礼拜见了。
比起好动,四处惹是生非,不怎么听话的刘启,刘武乖巧懂事,很会说话,深得阿母的喜爱。
刘恒并非是那种情绪外露的人,对待儿子的时候,他也较为严肃,不会主动来跟他们亲近。
一家三口坐在殿内,吃的饭菜都极为的简陋。
饭菜里倒是有肉,但是并不多。
窦姬忍不住说道:「大王,武年纪也大了…我想是不是也可以派到太学里去进学了?」
刘恒一愣,刘启已经远离了吴国,就剩下了一个刘武在身边,窦姬平日里都那么的喜爱自己这个小儿子,怎么还想要将他也送到远处去呢?
刘武抬起头来,模样同样有些惊讶。
「武还年幼…不适合离开吴国。」
「启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在长安做事了…武有何不可?可以让他跟着太子进学啊!太子可是圣贤一样的人…武跟随他学习,那是多有出息!」
刘恒眯起了双眼,缓缓询问道:「你是让他去求学还是求王?」
窦姬没有回答。
刘恒却说道:「启能得到恩赐,被陛下所爱,成为一国之君,这已经是我家的福分了…有的时候,福分太大了,就容易引来祸患。」
「武如此聪慧.难道要让他当个侯来虚度时日不成?」
窦姬有些着急,从名义上来说,她不是正妻,日后若是刘恒不在了,只有王后所生育的孩子才能分土为王,而庶出是没有资格享受推恩令的待遇,除非她变成王后,或者嫡子全部死绝了。
刘恒脸色一黑,窦姬也很快就察觉自己失言。
「请大王勿要怪罪…我只是觉得…」
「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言。」
刘恒迅速吃完了手里的饭菜,站起身来,令窦姬取来自己的厚衣裳,「寡人这几天要去南边看一看…不知要去多久,你在家,要侍奉好阿母,阿母牙齿松动,吃不了硬食,你要多吩附近侍,煮的烂一些…」
刘恒吩咐了几句,不等窦姬回话,就匆匆出了王宫。
吴国并不曾降雪,可这并不代表这里的寒冬就不够寒冷。
当马车缓缓走出王宫的时候,迎面的狂风呼啸而来,马车都被吹的左右晃动。
刘恒坐在马车内,卷起了车帘,看向了外头。
远处的炊烟缓缓升
起,行路的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偶尔见到四五个商贩,叫卖着自己的货物。
马车从广陵出发,一路翻山越岭,沿路都在驿舍和民居里休息,在食肆里进食,跟前往他处的商贾为伍。
邓通驾着车,脸色通红,握着缰绳的手已经开始发麻。
车内的刘恒轻轻搓着手,面带微笑,看着远处那游玩的孩童。
这一年的寒冬,吴王刘恒大开国库,赏赐国内鳏寡孤独贫穷困苦者,以及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和九岁以下的孤儿布匹绢帛、粮食和肉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