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调查刺番案,捣毁了鞑靼在京奸细窝点。
鞑靼人冒充瓦剌人,刺杀番僧,显然是激化大明与瓦剌的矛盾,鞑靼人好借机摆脱瓦剌人的控制。
现如今,草原上乃乱世之相。
也先活着的时候,建立了庞大的瓦剌帝国,号称世界第一强国,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也先死后,瓦剌帝国走向崩溃。
而一直被瓦剌压制的鞑靼,其实一直都处于乱世状态,表面遵从着名存实亡的可汗满都鲁,内部分成很多实力派,互相攻伐,消灭吞并,汗庭名存实亡。
草原上,已经打出了狗脑子。
至于鞑靼为什么刺杀番僧,朱祁钰想来,鞑靼肯定是脑子坏掉了!
难道是为了激化矛盾,用大明牵制住瓦剌,让鞑靼快速统一?
背后是谁策划的?难道是满都鲁?可满都鲁又不是什么明君,还是一个傀儡,哪来的自信?
朱祁钰真有点想不通,鞑靼的人脑回路。
“诸卿,朕打算兵出长城!”
朱祁钰目光坚定:“不是打仗,而是在长城外建设堡垒,战报上说了,我军俘获数万战马,有了这些战马,真打野战,明军也未必虚瓦剌人!”
“最主要原因,宣镇经不起祸害了!”
“需要在长城外建立屏障,打不过可以退回长城,以长城据守,立于不败之地!”
激动喜悦之后,是极为无奈。
战报上,于谦详细说了此战经过,这场大胜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超过十万百姓殒命,财货损失不可估量,重建宣镇,恐怕要耗费无算。
宣镇又是京师门户,绝对不能废弃。
要谈重建,恐怕张凤会哭死。
“宣镇必须重建,朕决不允许瓦剌军,再俯视宣府,随时威胁京师!绝对不允许再发生!”
朱祁钰目光坚决:“最好的方法,就是御敌于国门之外!”
再大胆点,干脆在长城外建城。
“陛下,在长城外建城,确实可行,问题是宣镇土地贫瘠,所出粮食,供养不了太多的军队,仅养着宣镇兵丁,已经捉襟见肘了,臣请陛下三思。”白圭高声道。
他说的对,限制西部发展的,是粮食!
若能在宣镇种出高产的粮食,别说在长城外建造堡垒,就算是一路建城,建到汗庭,那也没问题!
甚至牧民都会举双手欢迎,盖因草原上太乱了,牧民也厌战了。
明人打仗,打得是后勤,养兵,靠的是粮食。
朱祁钰刚想说,可以牧羊、牧马,却悻悻闭嘴,把汉人变成了草原人,以后究竟是胡还是汉?谁分得清楚?这是贻害万世的策略,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必须解决粮食问题,有了粮食,便可蚕食草原,以钱粮控制草原。
再行厉法,狠狠杀一批……
朱祁钰微微颔首:“白卿此言有理,但总是迁回内地,也是办法!”
“于谦一把火,烧毁了杜尔伯特部,此时正是草原虚弱之时,若大明放弃此等天赐良机!”
“不消十年,杜尔伯特部又会成长起来,还会率兵攻打大明!”
“诸卿,议一议,说出长治久安之策!”朱祁钰问。
见皇帝从善如流,白圭心里松了口气。
方才的皇帝,可真是吓人,面容狰狞,恨不得清空朝堂一般,怒火过去,却不记仇,幸好幸好。
白圭历经三朝,若让他对比,还是前些年舒服,文官力量疯狂膨胀,几乎架空了皇权。
当今皇帝横空出世,截断了文官集团的势力。
独步天下的文官集团从朝堂上开始瓦解,白圭刚刚回朝,尚不适应。
“陛下,此乃千古死结,中原王朝鼎盛时,漠北诸族尽皆避让,而当中原王朝衰落,漠北诸族就会崛起,漠北和中原王朝相生相克,此乃无解也。”
白圭高声道:“臣曾在山西整顿军务,经常思考这个问题,臣以为,若有足够的钱粮,就能解决此根结。”
“但钱粮必须年年充足,不能有天灾人祸,百年光景,便能化胡为汉,不再有胡汉之分,漠北再也不是中原王朝桎梏,而是成为中原王朝的助翼。”
“反之,若大明养了胡酋数年,一旦内地发生了天灾人祸,胡酋非但不会感恩,还会趁机撕咬大明,中原便有沦落入胡手的可能,五胡乱华、五代乱世再现,未尝没有可能。”
“所以,臣敢劝陛下,经营内地,方是长治久安之道,怀柔胡酋,早晚必有藩镇之乱,请陛下三思!”
白圭的话,朱祁钰还真听进去了。
“那依白卿之意,就是放弃此等天赐良机了?”朱祁钰不甘心。
“启禀陛下,如今朝堂焦头烂额,重建宣镇、京畿、山东灾害,都需要钱粮,若在长城外建城,又如何经营呢?经营不了,还不如不建,长痛不如短痛,是以臣劝谏陛下!”
朱祁钰叹了口气:“白卿请起。”
“大喜的日子,朕以为能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了呢!”
“如今看来,不过是想想罢了!”
“先不提他,给朕时间,让朕想想,诸卿也想一想,如何让大明立足于塞外!”
归根结底,是粮食问题。
西部水土流失严重,种不出足够的粮食,没粮食就养不起军队。
至于化胡为汉,那是打出来的,把胡人彻底打服了,又给他们足够的利益,才能让其甘心化胡为汉。
“宣进来吧!”
很快,鞑靼使团觐见。
鞑靼使团觐见,领头的叫延答,恭恭敬敬的行礼,觐见完毕后,开始宣读国书。
“大明皇帝敬启,满都鲁纠合老把都、吉能、永邵卜各部落议允内附,同心进贡……”
国书刚刚宣读,奉天殿内一片哗然。
之前楚鲁金宣读国书时,一片愤慨;现如今,鞑靼宣读国书,却觉得难以相信。
鞑靼请求内附也就罢了,竟然肯向大明进贡!
这究竟是大馅饼,还是大陷阱啊!
问题是,鞑靼现在并不知道瓦剌大败,而且,几天前,还刺杀番僧,挑唆大明与乌斯贜关系。
刚刚转过头来,就称臣纳贡了?
实在诡异。
诡异到朝臣跟见了鬼似的。
前几年,鞑靼确实多次请求内附,那是因为瓦剌帝国日益壮大,景泰七年,瓦剌帝国土崩瓦解,鞑靼目前只有内忧没有外患,为何忽然进贡大明了呢?
朱祁钰让冯孝去问问胡濙。
胡濙也做不了主,问兵科给事中方辅,方辅对鞑靼局势了解一些。
方辅也懵了,满都鲁是个昏君,贪图享受,如今权柄操纵在太师癿加思兰手里。
这个癿加思兰就是黄皓之流,实在没什么本事,只知道抢掠,兀良哈人遭殃。
他认为,鞑靼汗庭向大明内附,是不可能的,因为满都鲁根本号令不了鞑靼部族,国书中的这些部落,根本不听汗庭的。
这封国书,极有可能是癿加思兰的政治把戏。
至于具体原因,他也搞不清楚。
胡濙把方辅的猜测,送到朱祁钰手中。
朱祁钰皱眉,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参见陛下!”宣读完国书,延答行礼。
“平身!”
朱祁钰指了指御案上的匣子,道:“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外臣不知。”延答会说汉话。
“打开来,给使者看看!”朱祁钰让人把博罗的脑袋传给延答看。
延答看了一眼,脸色微变,他当然认识博罗!
也先的长子啊!
连鞑靼可汗也要对其卑躬屈膝的!
却没想到,脑袋竟然落在大明皇帝之手,那么宣镇……大明赢了?
延答万分庆幸,鞑靼是称臣纳贡,倘若应了这博罗之请,参与分割大明,那可就坏菜了!
万幸啊万幸!
“认识吗?”朱祁钰高声问。
“外臣认识,乃是瓦剌大王子,博罗纳哈勒!”延答道。
“不错!正是博罗!”
朱祁钰站起来,情绪激动,高声道:“就在使者觐见之前,宣镇传来大捷,本朝于谦元帅诛杀瓦剌十万大军,并取得杜尔伯特部所有权贵首级,其中就包括博罗的项上人头!”
延答脸色一变,十万大军?
瓦剌被灭国了?
惊恐之余,又转为惊喜。
大明帮鞑靼做了一件大事啊,灭掉了瓦剌,大明不可能经营漠北的,岂不都便宜了鞑靼?
“外臣为大明贺!”延答满脸惊喜,鞑靼赚大发了,只要太师摆平了国内部族,就能一统漠北,建立鞑靼帝国!
到时候,称臣纳贡的就是大明了……
猛地,又觉得不可能!
大明有上百万大军?凭什么消灭瓦剌十万大军?
这个数字里肯定掺水了,说不定是瓦剌十万人,战兵也就三万。
杀了三万人?那也太强了吧!
大明怎么爆种了?
东方世界里三大强国,大明、瓦剌、鞑靼加兀良哈合并为一强,本来都在摆烂,大家都不强,大明怎么忽然就崛起了呢?
草原上的骑兵,不一定有多厉害,问题是会跑啊,骑着马哪里都去得,就算是围歼,也一定有漏网之鱼。
以明军的战斗力,估计需要百万大军,才能战胜瓦剌十万,歼敌三万的话,恐怕需要一百五十万大军!
大明靠什么供养这么庞大的军队?
那大明又损失多少人?
延答越算,心里越惊恐。
“哈哈,朕虽然听得出你言不由衷,却还是十分高兴!”
朱祁钰笑道:“鞑靼肯内附于大明,朕倒是可允准。”
一听这话,延答眼睛亮起。
“但是!”
“朕有几个条件,你可以听一听。”
朱祁钰直接做主了:“两国开边贸,开马市、民市、月市都可,以‘金银、牛马、皮张、马尾’交换‘缎绢、布匹、锅釜’等皆可,朕也允准!”
“但朕也有条件,鞑靼去国号,为大明鞑靼部。”
“既然是部,便不能再有可汗!”
“废鞑靼可汗,封为归顺侯,鞑靼诸部,要拥戴朕为天可汗,朕才是阳光之下,全部土地的唯一主人!唯一的天可汗!朕的尊号,要在成吉思之上!”
噗嗤!
胡濙忍俊不禁,皇帝这是想当天可汗想疯了。
不过,鞑靼内附,显然居心叵测,大明无意长城外的领土,也不希望漠北民族影响内地的安宁。
至于和鞑靼开边贸,还是算了吧。
当初和瓦剌开边贸,其实是大明恐惧于瓦剌的强大,交的岁币而已。
只是,大明太会玩了,把岁币变成了薅羊毛,把瓦剌给薅死了,薅得内忧外患,不得不和大明打一仗,希望改变边贸的游戏规则。
要不是朱祁镇一意孤行,在土木堡葬送了大好局面,现在的瓦剌还是大明的肥羊呢,瓦剌是内帑的主要来源。
估计薅到现在,瓦剌都被薅没了,哪来的瓦剌帝国?
而鞑靼,他们急需大明的商品,大明却不需要草原的任何东西!
连战马都不需要,没有战事,买回来就是净亏,吃吧还不好吃,血亏的生意。
“这……”
延答满脸苦涩。
满都鲁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背弃祖宗,认大明皇帝为祖呢?
其他条件倒是可以答应,只是成吉思汗这块,他不敢擅自做主。
“皇帝陛下……”
“叫朕天朝大皇帝!不,叫朕天可汗吧!”朱祁钰又觉得天可汗被唐肃宗叫过之后,有点脏了。
唐高宗李治勉勉强强可当天可汗,唐肃宗李亨是什么鬼?您老老实实祸祸您老爹得了,称什么天可汗,别贻笑大方了。
“尊敬的天可汗!”
延答忍着叫了,他是太师癿加思兰的人,出身吉能部贵族,被癿加思兰提拔,在汗庭担任要职,后来瓦剌崛起后,他便负责和瓦剌外交,常年驻扎瓦剌汗庭,什么苦头都吃过。
瓦剌人比大明人霸道多了,明人就注重华而不实的东西,不就一个称号嘛,有什么叫不出口的?
他叫的是草原大汗,行的却是汉礼,不伦不类。
“哈哈哈!”
朱祁钰神色一喜:“平身!”
“让鞑靼去了汗位吧,朕才是天可汗。”
“成吉思汗的世系也都烧了吧,没用了,是过去式了。”
“铁木真毕竟是英雄,庙宇自当供奉,但他的世系就没必要传承了。”
“以后只有朕的血脉,才能当草原人的可汗!”
“其他人,枉称汗者,皆是乱臣贼子,以谋反罪论处!”
“草原一切官职,皆由朕这天可汗钦封,才有效!”
朱祁钰在大明皇帝宝座上,过足了当天可汗的瘾。
李贤都忍不住想笑,皇帝是真能折腾人玩。
成吉思汗的子孙能统治草原,靠的就是黄金家族的血脉,皇帝却连削带打,把人家引以为傲的东西给摘掉了。
虽然很儿戏,怎么都觉得扬眉吐气呢!
“天可汗陛下,请听您聆听牧民的呼唤!”
延答毕恭毕敬的行礼:“正如您所说,成吉思汗是牧民伟大的王,天可汗也尊重的英雄!请您允许他的子孙在草原上繁衍生息!”
“鞑靼诸部,愿意听从天可汗的召唤,成为天可汗的子民。”
“只求天可汗开恩,允准牧民的冒犯,让您的牧民能够饱腹,能够有奶茶喝、有厚实的衣服穿。”
“请您将仁慈洒播在草原上,牧民将世代敬仰您,敬仰仁慈的天可汗!”
这?
胡濙张了张嘴,李贤愣了愣神。
这人是假冒的吧?
连朱祁钰都给整不会了,他就是想占占便宜,痛快痛快嘴,谁能想到,延答居然顺杆爬,什么都同意。
鞑靼出了什么事了?
一定是出事了,了不得的大事,迫切需要发展边贸。
所以,延答才会卑躬屈膝到了这个地步!
反正等使团回去,他只报功,不表过,朱祁钰在大明国都说的什么,满都鲁汗也不知道,他延答领功便好了。
但朱祁钰是让人占便宜的人吗?
“哈哈哈,延答你真是个妙人,来人,设下宴会,朕要亲自宴请延答,就用博罗的头骨宴请!”
朱祁钰打个哈哈,宣布退朝。
他也给整不会了,再说下去,容易直接答应了。
“天可汗陛下,请您聆听牧民的声音……”延答不肯放弃。
“延答,伱的孝心朕看在眼里!”
“但你的君父肚子疼,要去出恭。”
“你作为天可汗麾下最虔诚的牧民,难道不听从天可汗的命令了吗?你想亲自接也不成,朕没这个习惯!”
“好了,晚上朕亲自设宴,宴请尔等虔诚的牧民!”
朱祁钰宣布退朝,急匆匆往后跑,仿佛真的憋不住了似的。
胡濙、李贤等人满头黑线。
您就不能找个干净点的借口吗?
跑到了勤政殿,让阁部重臣过来,朱祁钰换了身常服:“什么情况?”
胡濙让方辅说。
“微臣猜测,太师癿加思兰恐怕遭遇了什么大事,所以迫切地求和,甚至可能借兵于大明。”方辅认真道。
“朕要做天可汗,就做天可汗?让把成吉思汗世系取消,就取消了?朕都怀疑这个使者是假的!”朱祁钰皱眉。
“回禀陛下,满都鲁汗只是个傀儡。”
“据臣所知,这位太师,亲手制造了汗庭大乱,杀死孛罗忽济农,吞并了鄂尔多斯众。”
“鞑靼分崩离析,和这位太师有着直接关系。”
方辅解释道:“微臣只是猜测,这位太师极有可能处于生死攸关的境内,所以才纡尊降贵,向我朝称臣纳贡!”
就是说,要称臣纳贡的是太师,延答是太师的人,解释通了。
朱祁钰微微颔首:“咱们在漠北没有眼睛,一切都靠猜啊!”
“陛下,漠北诸族穷得底儿掉,当年和瓦剌开边贸,刚开始也是我大明吃亏多,后来才渐渐有了赚头。”
张凤认真道:“当时和现在又不一样,当时我大明缺马,所以开边贸,对双方皆有好处。”
“正统年间,我大明便不再缺马,甚至还一度因为马贱,朝廷发了不少补贴呢。”
“今日于少傅捷报中也写了,我军俘获大量马匹,足够我军军需之用了,无须再购进马匹,所以更加没有开边贸之理由了。”
张凤拐着弯劝谏皇帝,不要惦记漠北的穷乡僻壤了,都太穷了。
“那你们说,答不答应?”朱祁钰皱眉。
“不答应!”
重臣全部摇头,都认为开边贸,大明太亏。
“诸卿,尔等想过没有,鞑靼明明有求于大明,为何要派刺客,杀害番僧呢?这里面明显矛盾啊!”朱祁钰岔开话题。
“很有可能不是一拨势力。”
胡濙看穿朱祁钰的心思:“延答等使团,是太师派来的;而刺杀番僧,是满都鲁汗派来的!”
“若是满都鲁派来的,就解释的通了。”
“陛下您看。”
“刺杀番僧,不止离间大明和瓦剌,也在离间大明与鞑靼的关系。”
“满都鲁,是堵住癿加思兰向大明借兵的路子。”
“所以,提前派人搞刺杀……”
“老臣猜测,满都鲁虽然无能,却在收权。”
“这个太师癿加思兰,恐怕走投无路了,才派使者向大明求救。”
胡濙看见朱祁钰嘴角露出坏笑:“陛下,您又有何想法?”
他有点被皇帝折腾怕了。
“哈哈,朕也不打算开边贸,大明的茶和铁,在草原上是硬通货,铁咱们自己都不够用,为什么卖给他们呢?”
“朕是打算试一试延答的底线,看看能不能敲出点东西来。”
“你们嫌弃马多,倘若鞑靼白送给你们一万匹马,你们要不要?”
朱祁钰坏笑。
“可这,有损天朝威严啊!”薛瑄皱眉。
“屁,天朝威严是打出来的,有便宜为什么不占?”朱祁钰不屑士大夫这种傻瓜思维。
狗屁的天朝威严,天朝只要强大,把天下各族薅秃噜皮,他们也不敢反抗!
若天朝弱小,就算连年进贡,人家不照样打进中原做皇帝?
这世界,看的就是拳头够不够大!
薛瑄碰个钉子,悻悻不敢说话。
“陛下,倘若等鞑靼统一,以此为借口,攻打大明呢?”耿九畴低声问。
“哼,统一?等鞑靼统一了,朕的兵锋,已经血洗漠北了!别说是一万匹马了,就算有一百万匹马,他们也得乖乖给朕献上来!”
朱祁钰冷笑:“好了,此事便定了,派个人去接洽,能敲出多少宝贝,就敲出多少宝贝来!”
“朕的圣旨也可下,大不了到时候不认账呗!”
“反正朕不要脸。”
朱祁钰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话听在士大夫耳朵里,怎么都觉得别扭、刺耳。
堂堂天朝皇帝,却说自己不要脸!
把圣旨视为一团废纸!
真是个奇葩啊。
但怎么越看越可爱呢!
以前的皇帝,都让群臣背黑锅,朱祁钰却主动把黑锅背起来,真可爱啊。
“陛下,老臣有一人举荐给陛下!”
胡濙嘴角翘起,忽悠胡虏那不叫忽悠,而是功绩。
笑道:“此人与陛下,绝对天作之合,只是此人年龄已高,怕是出使不了漠北了。”
他这样一说,很多人脑海中浮现一个身影。
陈诚,陈子鲁!
赫赫有名的外交家,艰苦跋涉数万里,五使西域,重开“丝绸之路”,和郑和堪称双壁。
此人于宣德三年归隐,朝堂尚未收到报丧,想来是没死呢。
“陈诚?他还活着吗?”
朱祁钰站了起来,这位的撰写《西域行程记》,《西域番国志》,连他都拜读过。
此人绝对是国之大才,和胡濙一个时代的人物啊!
“回禀陛下,去年年初时,老臣与他尚有通信,想来还是在的,只怕无法出使鞑靼了!”胡濙叹息。
“老大人可还能动?”朱祁钰问。
“尚可。”
朱祁钰来回踱步:“若朕将老大人诏至京中,不允他落叶归根,是否对老功臣太过刻薄了呢?”
“陛下,陈大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尚能为国效力!”胡濙掷地有声。
“好!好啊!”
朱祁钰面露喜色:“传旨,加授陈诚资政大夫,请陈诚入朝,告诉他,朕要重开西域!”
“朕派御车接入京中,车子行慢一点,安稳一些,朕等得起他!”
“再去民间请些医生随行,钱从内帑出!”
胡濙和陈诚是一个时代的人。
宣德三年,陈诚激流勇退,离开京师之前,与他把酒言欢,说:“当今皇帝,再无永乐之志,不会再开西域、安南了,也用不到臣了……”
那番话说的无比凄凉。
陈诚离京之时,去太宗之庙跪拜后,才依依不舍离京。
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啊。
当今皇帝,雄才伟略,有重开西域之志,他继承了永乐之志,老朋友,您跟他肯定有很多话想说吧。
“老臣代陈诚,谢陛下!”胡濙眼角含泪。
用御车请入京中,给足了陈诚面子,也肯定了他的功绩。
老朋友,你一生无憾了。
“老太傅请起,告老在家的老臣,请您多多举荐,朕背负骂名,也要起复他们,让他们来京中!”
“哪怕不能为朝堂效力了,也可将他们所知所学所经验,著书立说,传于后人!”
“倘若还有精力,朕打算开一学堂,让天下学子来学堂听讲,再派一文书,将其所讲纪录成册,由其徒弟,编纂成书,传于后人!”
朱祁钰语气恳切。
却让很多人眼前一亮,著书立说,编纂成书!
那是文人最高理想啊!
对胡濙、李贤等正派文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对陈诚、徐有贞、蒯祥这样的特殊型人才来说,著书立说,可就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
“萧维祯,你有什么人才举荐给朕?”朱祁钰看向萧维祯。
萧维祯脸色发苦,鸿胪寺的人都被您抓进诏狱了,忘了?
哪还有什么人才啊。
“那敲诈鞑靼的事,朕亲自做?”朱祁钰看着他。
“绝对不行!”胡濙反应激烈。
皇帝乃天下共主,哪能做这种腌臜事呢?
“可朝中没有外交人才啊!”
朱祁钰摊手:“朕是天可汗,能随便打赖,延答又有求于朕,朕懂得分寸,便这般定了。”
“陛下堂堂天可汗,岂能失信于人?”
耿九畴急了:“要不臣去,臣虽然嘴笨,但忽悠夷人,手到擒来。”
“不必,朕亲自来,尔等下去歇息吧,晚间设宴,尔等还需作陪,到时候配合朕便可。”
朱祁钰决定亲自上阵。
群臣退去,朱祁钰休息一会,用了午膳,才批阅奏章,周一清又上奏章,说宁藩不稳。
朱祁钰目光闪烁:“传旨金忠,派御车去接陈诚之时,多加打探宁藩情报。”
陈诚是江西人,宁藩封在江西,一箭双雕。
处置完奏章,朱祁钰在院子内溜达。
谷有之急匆匆进院,行礼道:“皇爷,山东有消息传来!”
是王越传来的密揭。
朱祁钰拿在手里,进了勤政殿,认真检查后,才打开密揭。
奏章极长。
详细记述了王越在山东的所见所闻,着重写了衍圣公一脉,孔家是山东的土皇帝,朱祁钰心知肚明。
而这次山东大涝,和孔家有着直接关联。
“果然啊!”
“山东上下都是烂的!”
“官场烂,孔家烂,商场烂,民间烂,士绅烂,土匪烂,流民烂!”
“五毒俱全之地啊!”
朱祁钰目光闪烁。
在王越笔下,连流民都烂了,很多流民,都是主动当的流民,撂荒抛地,专吃朝廷救济。
甚至,这些流民,没得吃就上山为匪,有的吃就下山当民。
他说,山东之民,鲜有人无辜。
良善之民都已经迁居他府,剩下的都是奸猾刁民,拒不纳赋,吃着朝堂的救济粮度日。
一边造朝廷的反,一边吃着朝廷的粮,毫无良心。
而孔家,和各个山头土匪,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流民职业化和孔家的压迫有直接关系。
山东之民,在交朝廷赋税之前,要先交孔家之税,后交朝廷的赋税。
交完了之后,全都得饿死。
所以,把好好的百姓活生生逼成了流民,又逼成了匪类。
王越的奏章里写道:治流民,不过治标之策,欲根治山东,唯有清空孔家!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啊!
孔家,那是衍圣公,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神!
把孔家从山东踢出去,能踢哪儿去?
去哪,都是当蛀虫。
朱祁钰目光一移:“天下读书人心中的神,若设在汗庭呢?谁还敢因为一点经济账,放弃漠北?那是读书人的神啊!”
“放到捕鱼儿海上去!对!捕鱼儿海!”
“让天下读书人去捕鱼儿海朝圣去!”
“让草原人供养着孔家!”
“妙啊!”
朱祁钰一拍手,至于孔家不愿意去的,哼,配姓孔吗?
褫夺了孔姓,你们连一只狗都不如!
“请阁部重臣过来!”朱祁钰当机立断,立刻就做。
胡濙等人刚刚出宫,休息片刻便开始工作。
宫中传来消息,请他们入宫商量要事。
李贤捶了捶腿:“真是忙碌命啊!”
入了军机处。
军机处成立至今,他们还真第一次进来。
“都坐,没必要拘束。”朱祁钰把翰林等人驱赶出去,只留下阁部重臣。
“此奏章,只可尔等入目,看后更不准传出去,若朕听到风言风语,定斩不饶!”朱祁钰面露厉色。
胡濙等请罪。
朱祁钰让他们坐下,坐在连椅上。
胡濙看王越的奏章,真是越看越心寒,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大臣!
看吧,来了!
王越是景泰二年进士,根正苗红的朱祁钰的人。
又得朱祁钰信重,自然为皇帝卖命。
可这卖得也太彻底了!
连他胡濙都心胆俱寒,连他都不敢说出如此狂悖之言!
李贤、王直等人看完,差点没昏厥过去。
“别给薛阁老看了,朕担心他心脏受不了。”朱祁钰有点同情薛瑄,这工具人当得太难受。
“陛下,王越这是疯了呀!”李贤震恐。
“别急,只有咱们几个看到,不传出去便好。”朱祁钰笑道。
“有这种心都不行,那是圣人呀,谁敢揣测?莫说用一个山东,就是用半壁江山,也得奉养着!”李贤急道。
太祖不也捏着鼻子认下了嘛。
元末时,孔家比现在还要放肆,太祖多次限制,才现在这样,不然更加无法束缚。
“老臣也同意李阁老之言,莫说山东,就算用整个南直隶,也得养着!”
林聪认真道:“这是谁都能说的话吗?您若因此而整治山东,这江山必然大乱!一个山东罢了,养着便养着吧!”
“不是还有南宗嘛。”朱祁钰幽幽道。
“陛下,人心难制!若您封南宗为衍圣公,就得用浙江养着,人心是一样的,不过换了个人作威作福罢了!”
林聪直言不讳:“吾等身居朝堂,放眼天下,何尝不知道山东弊病?可岂能因为一点赋税,就倒掉了文人信仰?那是本末倒置!”
“就算以南宗替代北宗,那只是换了一批贵人罢了,人的本质都是相通的,有了权力就会变坏!”
林聪说了大实话。
“老太傅,您怎么看?”朱祁钰看向胡濙。
“林阁老字字珠玑,老臣也是这般想的。”
胡濙缓缓道:“王越是好心,但人过于年轻,他是景泰二年的进士,至今为官不过六年,哪有经验可谈?”
“您因个人喜好而提拔他,这是揠苗助长,还是让他慢慢成长吧,等他年纪大些,就会明白个中深意了。”
坐在椅子上的朝臣,说话都变得大胆了。
朱祁钰并不在意,微微颔首:“朕也是这般想的,衍圣公岂能不封?儒教乃大明的根基,是朕统治天下的根本,若动摇了,朕以什么资格统治天下?”
见皇帝如此明白,重臣全都松了口气。
不用提着头劝了,躲过一劫啊。
“但是!”
朱祁钰话锋一转:“山东本来富裕,被孔家一脉胡吃海喝,生生变成了穷省,而孔家繁衍千年,也不是一句话就能连根拔起的。”
“林阁老说的北宗、南宗之争,朕也了解!”
“衍圣公不能随便变!”
“若变了,置太祖、太宗于何地?朕的法统便来自太祖,违背了太祖之制,如何治国?”
朱祁钰无比认真道:“但朕实在为山东之民忧虑,难以安枕,是以想到了一计。”
“朕打算将衍圣公一脉,迁居捕鱼儿海!”
“朕赐给衍圣公十万户牧民,让他们奉养衍圣公一脉!”
“而内地文臣朝圣,也可去捕鱼儿海朝圣!”
“一来,捕鱼儿海乃大明国土,虽略微偏远,却环境优美,风吹草低见牛羊,牛羊肉肯定随便吃;”
“二来,文人朝圣,既然是朝圣,便要显得虔诚才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三来,山东之民也可减轻税役,解民倒悬,此乃大功德之事啊。”
噗!
胡濙等人直接吐血。
您直接送北孔去北冰洋好不好啊?
捕鱼儿海……根据典籍记载,一年冰封十余月,如何生存啊?
“如果吃不惯牛羊肉,朕再从全国送去十万汉民,给他们种菜吃。”朱祁钰为他们操碎了心,记得补充维生素哟。
那是吃菜的问题吗?
那么冷的地方,能种出草都困难,那地方除了雪,还有啥?
“诸卿,你们认为朕的想法如何?”朱祁钰满脸是笑容。
却没人应答。
都是儒学翘楚,听到皇帝的话,恨不得直接脑溢血,直接毁灭吧,别麻烦陛下了,好吗?
“怎么?担心朕守不住捕鱼儿海?”
朱祁钰皱眉:“哼,知道朕为何要请衍圣公一脉,移驻捕鱼儿海吗?就是怕尔等文人软骨头!”
“总跟朕算经济账!”
“土地、大明安全,那是一笔经济账能算的吗?”
“若衍圣公在捕鱼儿海,后世之君,谁敢放弃捕鱼儿海?”
“朕还告诉你,朕的陵寝,也不建在京城了,也建在捕鱼儿海去!”
“以后朕就葬在捕鱼儿海上!沐浴在孔圣人的光辉之下!”
“朕倒要看看,以后哪个不孝子孙,把朕的陵寝丢了,让朕的脑袋,也变成别人的酒器!”
朱祁钰生气了。
他当然不会那么傻搞土葬,反正还是火葬安全。
胡濙跪地求情。
终于明白了,皇帝拿下漠北之心不死啊。
真想不通,那破地方,皇帝为何心心念念,有什么好的吗?
“朕近来读西域记,知道西域有一城,叫撒马尔罕。”
“朕打算把南孔迁到撒马尔罕。”
“朕也在撒马尔罕建一陵寝,让后代守着,看谁敢丢了!”
“想去南孔朝圣的文人,便去撒马尔罕朝圣!”
“那个什么撒马尔罕,干脆改成孔城。”
“你们意下如何?”
朱祁钰目光灼灼。
胡濙等人狂翻白眼,您怎么就看上这等穷乡僻壤的地方呢?
那撒马尔罕,穷得都快卖裤衩了。
永乐朝,多少次来使哭穷?要是没有丝绸之路养着,那地方的人早都饿死了,现在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活着了!
胡濙摇摇头:“陛下,您还是处置南北孔吧,老臣无异议!若有人骂陛下,老臣帮陛下挡着便是!”
薛瑄也认真地磕了一个头:“陛下真要杀,老臣愿意亲自动刀!”
“请您将衍圣公一脉杀得干净,省着去捕鱼儿海、撒马尔罕受苦了,您还是饶了他们吧!”
林聪也磕头求饶。
真的,能死在汉地,比克死那鬼地方,强一万倍。
“胡说八道!”
朱祁钰大怒:“朕什么时候说杀人了?衍圣公能杀吗?疯了!朕的大明不要了?”
“你们这帮老废物,捕鱼儿海哪里不好?”
“朕都说了,朕的陵寝建在那里,陪着衍圣公老人家!”
“撒马尔罕也很富饶,粮食、铁器一点不缺,那等富饶之地,你们为何视而不见?”
“十万户不够,就给二十万户,三十万户!把那等夷人,统统封给他们又如何?”
“还逼朕杀孔,朕先把你们剁了!”
朱祁钰暴跳如雷。
胡濙等人直接躺平了,您快赐死我们吧,真活腻味了,您也太能折腾了。
北孔祸害山东百姓了,您惩罚当事者便好了,要杀便杀,孔家绝对没有异议。
何必牵连南孔呢?
人家这么多年规规矩矩的,您却好,一脚踢去撒马尔罕了,撒马尔罕到现在有没有人都难说了,没见过您这么不讲理的皇帝!
“都滚!”
朱祁钰真想把胡豅等人叫进来,抽他们一顿。
想了想,还是算了。
驱赶孔家,还得由他们出面呢,恶人总得有人做呀,让朕来不合适吧?
“等一下,要不先让他们去辽东?”
“朕听说,东北有一地,叫勘察加,那地方风景美如画。”
“朕做主了,改名为孔圣城,请北孔去那里,朕再从全国征召二十万民,任由北孔驱使,诸卿意下如何?”
朱祁钰笑眯眯道。
把天下土匪、山贼、罪犯都塞过去,爱死不死,至于孔家会不会被土匪给弄死,就跟朕无关了。
“敢问陛下,勘察加一年有几个月冰封?”胡濙秒懂皇帝的心思。
这可把朱祁钰问住了,他也不知道啊,大概能有两三个月春天?反正那地方看极光估计挺方便,北极熊也多,没事跟熊玩玩,也不错的。
“臣等告退!”
胡濙翻个白眼,陛下呀陛下,您就不能正常点吗?
滋养蛀虫的根源,是权力。
无论您把权力给谁,都会产生无数蛀虫的,天下官吏和百姓永远是对立的,有百姓就不该诞生官吏。
无论北孔、南孔,不是姓氏之罪,也不是一家之罪,更不是人之罪,而是权力之罪。
您想剥夺孔氏特权,一道圣旨而已,孔家就跌入深渊了。
您只需下旨申斥,孔家自然收敛,会给您一个交代,给山东百姓一个交代。
百姓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公平正义,而是做错事后的一句道歉罢了。
给了,就是好官。
而天下间,真正尊您为皇帝,拥戴大明江山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百姓,而是官吏,是士绅……
他们,才是您的真正基本盘啊,陛下!
您到底在折腾什么呢?
赶走了北孔、南孔,还会有西孔、东孔,只要有衍圣公这个名头在,孔家的权力就不会消失!
无非换了一批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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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