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社死了。
皇位被夺走八年了,你会还给我?
谁尿黄,呲醒我。
偏偏皇帝在家宴上提出来,不就是羞辱他呢嘛!
给他定罪,盖棺论定!
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母后手里究竟有他什么把柄,才让他如此投鼠忌器呢?
朱祁镇是聪明人,他很清楚,自己能活到现在,靠的是母后手里的把柄。
否则以皇帝的心狠,早就把他凌迟了,他还会在乎天下人怎么想?谁敢有想法,他就敢杀谁。
诸王一个个表情尴尬。
知道家宴是鸿门宴,唯独没想到,皇帝逼他们自杀啊。
“怎么不说话了?”朱祁钰问。
诸王看向辈分大的鲁王、蜀王、辽王、庆王、岷王、沈王、唐王。
这些王则看向郑王。
求求了,说话吧!
郑王正在装死中……
“辽王,你说!”朱祁钰直接点名。
辽王朱贵燰浑身一抖。
他这一支实在倒霉,第二个辽王朱贵烚,烝母烝妹,黩坏人伦;
第三个辽王朱贵燮曾举报其父朱植有谋逆之心,朱植死后他没有奔丧,被朝堂判为不孝,红熙元年被贬为废人。
朱贵燰是第四位辽王,一直谨小慎微,结果还是被皇帝点名了。
“微臣不敢揣测天家,但陛下英明神武、仁厚礼贤,应当承嗣皇位!”
辽王捡好听的说呗,还能说你朱祁钰应该把皇位还给朱祁镇?
他活得不耐烦了?
“这是伱的真心话?”朱祁钰问。
“是辽藩的真心话!”辽王战战兢兢磕头,把辽藩诸王都带进去了。
朱祁钰对这敷衍的回答,十分不满,但也没继续苛责辽王。
挪开目光:“鲁王,你说呢?”
“陛下雄才伟略,气度恢弘,乃千古一帝,微臣以为陛下乃天命神授,不该让位给漠北王!”
鲁王被皇帝折磨怕了,他现在就想守住鲁藩的一亩三分地,千万别再被削一王了。
“莫不是为了给邹平王开脱,所以诓骗朕吧?”朱祁钰不信。
“此乃微臣的真心话,绝对不掺杂世俗杂念,请陛下明鉴!”鲁王也苦啊,鲁藩郡王都是他儿子,舍了谁都心疼。
“若朕处死了邹平王呢?”
朱祁钰就差问一句,把你的心挖出来,让朕看一看。
鲁王苦笑道:“微臣对陛下之忠心,天地日月可鉴。”
朱祁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反正是不满的。
“郑有义,鞭子不要停,抽!”朱祁钰瞥了眼跪着的宁王,让你当出头鸟。
啪!
鞭子又落下。
宁王背后出现一道血痕,整张脸都在扭曲,还不敢叫。
方才他哼哼两声,郑有义加大手劲儿抽他。
他细皮嫩肉的,一鞭子下去,就皮开肉绽,还不许他惨叫,影响到皇帝。
忍耐时,他把嘴里的肉咬烂了。
“晋王,你怎么看?”朱祁钰又看向晋王。
“陛下任贤改革、励精图治……”
晋王话没说完,朱祁钰冷冷打断:“别说那些没用的车轱辘话,就说你是怎么想的?”
“微臣支持陛下!”晋王咬牙道。
“为了分封你的儿子们?”朱祁钰又问。
“就算陛下将臣的子嗣们都逐出宗族,微臣也支持陛下!”晋王匍匐道。
晋藩都比较能生,尤其庆城王一系。
“你能无情,朕不能无义。”
朱祁钰往前走几步,两手扶腰,俯视着诸王:“朕要将皇位,还给漠北王。”
“因为朕得位不正,又没有儿子!”
“所有天下人戳朕的脊梁骨,骂朕是绝户,质问为何不将皇位,回归正朔!”
“你们说呢?”
噗通!
朱祁镇吓得跪在了地上。
这不是要我死吗?
说好的不杀我,让我管束天下诸王的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岷王,你怎么看?”
岷王朱徽煣是第二代岷王,第一代岷王是太祖第十八子朱楩。
本来建藩在甘肃岷州,洪武二十八年,改封云南,历经建文、太宗两朝,三次被罢免王位,于洪熙元年,改封湖南武冈。
朱徽煣本是次子,因为世子朱徽焲,诬陷其弟朱徽煣诽谤仁宗皇帝,被废世子之位,才由朱徽煣继承岷王王位。
岷王从小被哥哥迫害,深知人心险恶,这些年谨小慎微。
被皇帝点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没有丝毫王爵的架子,哭着说:“微臣区区藩王,不敢置喙天家事!”
“但陛下非要让臣说,陛下乃群臣群策,圣母懿旨,方继承大统,得位最正,任何人不得质疑!”
“微臣以为陛下尚且年轻,一定能得龙子。”
“所以微臣请陛下,莫要说如此狠毒的话,以积福德。”
岷王的话刚说完。
朱祁钰的脸却阴沉下来:“朕没儿子,是因为缺德喽?”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岷王汗如雨下,嘭嘭磕头:“陛下洪福齐天,有苍天庇佑,何来福薄一说!是微臣信口胡说,请陛下莫要怪罪!”
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当初宣宗皇帝,不顾劝谏,杀了汉王系九个藩王,引起宗室巨大不满。
但当时宗室势大,又因为太宗、仁宗皇帝猝然离去,宣宗皇帝刚刚登基,人心不附。
今时不同往日了,宣宗、漠北王、景泰帝三十余年,不遗余力地削藩,藩王势力愈发衰微。
而且,如今藩王都在京中,在刀口底下,杀了谁敢说个不是?
“你倒是会辩解。”
朱祁钰幽幽道:“你是庶子继嫡脉,朕也是,你应该理解朕的苦心!”
“是是是,微臣理解,微臣理解!”岷王都快被吓死了。
“可你的话里,朕听不到任何理解的韵味。”
朱祁钰语气冰冷:“反倒咒骂朕缺德,所以没儿子。”
“罢了,你不用解释。”
“朕没有儿子,也许就因为缺德吧!”
岷王都快哭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您能不能听全了话?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问题是,皇帝根本不听,转而看向其他王:
“沈王,你怎么看?”
沈王浑身一抖,怎么又到我头上了?
难道东厂在山西,给皇帝传了什么密报了?不应该啊,沈藩还算老实,盖因沈王是宗室里的一股清流。
沈王朱模时代,便十分低调,时常请求入京拜谒天颜。
他朱佶焞完美遗传这一优良家风,渴望朝觐。
但是,到了景泰年间,他就不安分了,私自结交官员,为了生母的封号,要挟中枢。
他得了美名了,却让皇帝下不来台。
“微臣是庶子继承家业,能理解陛下的苦心,所以微臣支持陛下!”沈王赶紧表忠心。
但朱祁钰不吃这套:“忠心也得分,什么是真忠心,什么是假忠心?”
“漠北王在位时,你可没少献媚,时常上书请求朝觐。”
“朕登基了,你又说支持朕。”
“怎么?”
“你沈王所谓的忠心,便这般廉价吗?”
朱祁钰阴恻恻地问,陡然厉喝:“郑有义,没吃饭吗?使劲打!”
倒霉的还是宁王。
“啊!”宁王实在忍不住了,惨叫出声。
这声惨叫,反倒让乾清宫愈发森然。
沈王吓得趴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微臣只是臣,不敢干涉天家事,谁在皇位,微臣在便支持谁,不敢有异心!”
“就是说,你不管喽?”
朱祁钰冷笑:“讨好处的时候,你把朕当亲戚,祸到临头了,不认朕这门亲戚了!”
“那你当个屁王啊!”
“不是朕的亲戚,你当什么王啊?有什么资格当王啊!”
皇帝又开始歪楼了。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沈王不停磕头。
“郑有义,抽他!”
朱祁钰一指。
郑有义鞭子落下来,沈王痛得跳起来,这一鞭子,宁王是怎么忍的啊?
实在太疼了!
他挨了十几鞭子才叫出声来!
“楚王,你说!”
朱祁钰看向楚王朱季埱。
朱季埱是第四任楚王,楚藩是太祖皇帝第六子朱桢,建藩于武昌。
朱季埱本是朱孟烷次子,因为朱桢长子朱季堄卒于正统八年,因为没有子嗣,由弟弟朱季埱继承楚王王位。
楚藩能安稳坐镇武昌,盖因永乐朝削藩,楚王朱孟烷主动上缴护卫,这才换来百年太平。
“陛下恕罪,微臣以为,陛下天命正朔,应该承继大统!”楚王哆哆嗦嗦地说。
等了半晌,朱祁钰看向他:“完了?”
楚王点点头,您不让说废话,我还能说什么?
“你也没儿子,应该知道朕的苦,可你就这般体会天心的?”朱祁钰冷幽幽问。
“请陛下听微……”
“好了!”
朱祁钰打断楚王的话:“朕养了一群白眼狼!”
“好吃好喝供着你们!”
“结果,反而笑话朕是冤大头!”
“郑有义,没吃饱饭吗?”
沈王彻底遭殃了!
脊背上,全是血痕,沈王惨叫个不停。
朱祁钰却视而不见,看向受刑完毕,趴在地上的宁王。
“宁王,你说!”
宁王哭了,还让我说什么啊?
支持您,您说看不透我们的心;不支持,就是杀头。
让我们怎么选?怎么说啊?
郑有义的鞭子,很有讲究。
抽了三十多鞭,宁王整个后背血淋淋一片,但都是皮外伤,伤不到筋骨的。
但疼是真的。
他面如金纸,声音颤抖:“陛下爱恤民命、睦邻安边、勤政爱民、忠厚仁恕……”
“别说废话!”朱祁钰冷冷打断。
宁王浑身一颤,强忍着背上的剧痛,说道:“陛下和漠北王,虽是兄弟,却属两支。”
“皇家虽分嫡庶,但天下万民只希望圣君临朝。”
“陛下乃天生圣君,又有战功傍身,不啻于太祖、太宗在世。”
“乃天下万民之福,诸王宗室之福。”
“臣等虽建藩于地方,但心在中枢。”
“万望陛下切莫以嫡庶划分,莫要以承嗣先后划分,当以能力区分,陛下君权神授,乃天下最正统的皇帝!”
宁王是会说话的。
也是懂皇帝的心的。
“宁王此话,大家如何看?”朱祁钰不动声色,但心里满意。
争礼议,争的是正统。
他没有先帝亲拟的传位诏书,名不正言不顺。
再加上漠北王还健在,他这皇位就坐不稳。
他从文臣手里,征回了皇权。
还要从宗室手里,夺回来正统地位。
诸王浑身发软,又是一道送命题。
不知道皇帝会点谁的名字?
“代王!你说!”朱祁钰看向代王朱仕壥。
代王朱仕壥是第二代代王,却是第一代代王朱桂的孙子,他父亲朱逊煓于永乐六年薨逝。
其祖母是中山王徐达的次女,乃仁孝文皇后徐氏之二妹,民间传说的徐妙锦的二姐。
代王朱桂是太祖第十三子,嫡妻是徐氏。
“回禀陛下,宁王这番话说进了微臣的心坎儿里。”
代王叩拜道:“微臣父亲早亡,乃母妃一手带大的,心酸冷暖,微臣自小便知。”
“陛下以庶继嫡,正因为历经磨难,经过岁月考验。”
“一如西汉宣帝刘病已。”
“所以,陛下勤政爱民,任贤用能,乃圣君典范。”
“微臣仍记得,景泰初年,微臣表叙郭登之功,陛下给微臣亲笔写的批复,每一个字都彰显出陛下爱民之心。”
“宁王说不以出身论,当以功绩论。”
“陛下之功绩,震古烁今,无愧于天朝皇帝之美誉。”
“和您比起来,漠北王在位时的功绩,就乏善可陈了。”
“我大明以武立国,以气节长存于世。”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皆我明人气节!”
“但是,漠北王战败被俘,乃国之大耻!”
“如何再复辟为帝?”
“反正微臣不服,大明不服!”
代王投靠皇帝,投靠个干净。
皇帝就等这句话呢!
你们就吹捧朕,却不骂漠北王,把朕当傻子糊弄?
然后向朕讨好处?做梦呢,哪来的好事?
投靠朕,就得和漠北王做切割!
别想两头站队!
肃王跪在地上:“漠北王丧权辱国,臣以他为耻!”
肃王朱曕焰,是第二代肃王,乃朱楧之子。
朱楧是太祖皇帝第十四子,建藩平凉。
见肃王卖个乖,诸王纷纷叩拜,咒骂漠北王。
“漠北王恬不知耻,兵败被俘,竟苟延残喘八年之久,简直是宗室之耻!”
宁王豁出去了,破口大骂:“陛下仁慈,竟还想将皇位,还给漠北王!”
“但是,漠北王,你配吗?”
“土木堡一败,你被抓之时,为何没有自杀?偏偏要学那宋徽宗,让大明的脸都丢光了!”
“被抓也就被抓,屡屡叫门于边镇,又引瓦剌大军长驱直入,京师被围,天下板荡!”
“你有什么脸面,还活在世上?”
“微臣虽然远在江西,但也义愤填膺,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去土木堡,把你杀死!”
“幸好有陛下天降神威,打赢了北京保卫战,将瓦剌逐出国门!”
“而你呢?”
“还苟活于世,等着大明以重金赎回,简直是宗室之最大耻辱!”
“呸!”
“微臣不愿与你共处一殿!”
宁王气得怪叫,脱掉冕服:“请陛下宽恕微臣殿前失仪,微臣实在生气!”
“虽然过去了八年,但微臣看到漠北王,就想打他!”
“昨天微臣问陛下漠北王,就是想打漠北王一顿,以纾心中不平之气!”
宁王彻底跳反了。
这三十鞭子,抽得他会做人了。
跟着皇帝,才有汤喝。
坐在上首的朱祁镇,胸腔不停起伏,你提这些干嘛?鞭尸有意思吗?
宁王,你等着,就算他放过你,本王也不会放过你!
孙太后的表情犹如吃屎。
森然地看着宁王,冰冷开口:“宁王此话过激了,漠北王有再多不对,那也是君,不是你个臣子,能够随便评论的!”
乾清宫里的骂声,骤然一停。
宁王有点发怵,孙太后的威名,他是有所耳闻的,绝对是惹不起的硬茬。
但站在皇帝这边,就必须和他们母子作对。
他没得选择。
“回禀圣母,正统十四年,漠北王是君,那时哪怕微臣心里气到爆炸,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但今天是景泰八年!”
“漠北王和微臣一样,都是亲王,亲王议论亲王,有何不可?”
宁王杀疯了,矛头对准了孙太后。
孙太后脸色发寒:“过去是君,那也是君!你是臣,永远都是臣!”
“圣母之言,微臣不敢苟同。”
宁王强忍着剧痛,洋洋洒洒:“微臣不配评论正统皇帝,却有资格评论漠北王!”
“请问圣母,如今的漠北王,是君?还是臣?”
孙太后瞳孔微缩,该死的宁王!
“请圣母回答微臣!”宁王逼迫道。
“哼,小小的宁王,竟敢胁迫哀家?”
孙太后转移话题:“你父亲朱盘烒活着的时候,也不敢如此质问哀家!”
宁王真的杀疯了,匍匐在地,坚持道:“请圣母回答微臣的问题!”
“哀家是君?还是臣?”
“宁王,你回答哀家!”
孙太后霍然起立,暴怒出声:“哀家是皇太后!”
“皇帝尚且不敢逼迫哀家,你区区一个藩王,也敢在乾清宫内撒野?”
“你要干什么?要造反吗?”
“欺负哀家老了吗?”
可是,她口中的皇帝,正在安安静静看戏。
宁王吞了口唾沫,压住心中的惊恐:“微臣认死理,请圣母回答微臣的话,圣母想如何处置微臣,微臣绝不二话。”
“你!”
孙太后被气坏了,慢慢坐在地上,扶着头,病恹恹道:“皇帝,哀家头疾犯了!”
“放肆!”
朱祁钰陡然厉吼:“皇太后乃朕嫡母,岂容你放肆撒野?跪下!请罪!”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宁王没想到,皇帝转头就把他卖了,这样的皇帝,谁肯为他卖命?
心中悲戚。
他一边请罪磕头,一边心里怨怼。
“皇太后有疾,便让漠北王回答吧。”朱祁钰淡淡道。
还能这么玩呢?
宁王柳暗花明又一村,真的学到了。
孙太后气得吐血,你非要折磨哀家娘俩才痛快?
朱祁镇都懵了,战火怎么又烧到我头上了?
我都跪很久了,膝盖都痛了,还让我说什么?
我就站起来活动活动膝盖。
这套路周王熟啊。
“在陛下面前,微臣是臣。”朱祁镇耍个小心眼。
朱祁钰眼眸一阴,不在朕面前,你就是君了?
“漠北王,天下只有一个君,就是陛下!”
宁王言辞激进道:“你是亲王,无论何时都是臣!”
朱祁镇恨死宁王了。
你被他抽了几鞭子,就当他的走狗!
等他削你的藩,褫夺你王爵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今天的你有多可笑!
小丑!
朱祁镇不说话了,不想搭理全殿的小丑们。
“陛下,漠北王也自称为臣,您就是天下最正统的皇帝!”宁王接着腆。
“漠北王。”
朱祁钰慢慢转过头,看向朱祁镇:“诸王细数你之罪过,你如何看?”
朱祁镇的脸登时涨得血红一片。
八年过去了,那点破事还没过去吗?
反反复复拿出来鞭尸,有意思吗?
然后拿出鞭尸结果,请当事人发表获奖感言,有你这么折磨人的吗?
“漠北王!”
等了半天,朱祁镇都不说话,朱祁钰冷冷开口:“说!”
“微、微臣……”
朱祁镇说不出来!
殿内殿外,上百双眼睛看着他呢。
再怎么说,他曾经也是皇帝,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不想在说,他要脸呢!天家也要脸呢!
就不说,就不说!
朱祁钰慢慢转过来,盯着他。
朱祁镇莫名恐惧,坐在上首的孙太后帮他解围:“陛下,此乃家宴……”
她说一半,便被朱祁钰打断:“皇太后不是头痛吗?用不用退入寝殿,由太医诊治一番?”
孙太后知道,这是不许她帮腔!
“哀家少生些闲气,便好了。”孙太后闷声道,意有所指。
朱祁钰懒得看她。
慢慢走到朱祁镇的面前:“漠北王,说!”
躲不过去了!
朱祁镇绝望地闭上眼睛:“微臣……知罪!”
一句知罪,就给了他过去的一切,盖棺论定了。
他这皇帝,当得有罪!
毕竟曾经做过皇帝,他一句有罪,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让步。
可是,一句知罪,就能免了你的罪责吗?
“漠北王,你知什么罪?”朱祁钰追问。
朱祁镇的身体在抖!
浑身上下都在抖!
他已经认罪了,皇帝竟还不肯放过他!
他要干什么?
非要把本王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吗?
本王把皇位都让给你了,你还不知足吗?
朱祁镇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抖,愤怒、怨恨、无奈、痛苦种种情绪混杂到一起,让他身体失控地颤抖。
但是,朱祁钰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皇帝站着,他漠北王跪着。
高高在上。
“陛下怎能这般欺人太甚!”案几的后面,传来一声冷哼声。
钱王妃慢慢站起来,躬身行礼:“王爷已经认错了,陛下何必咄咄逼人,难道忘记了天家亲情?”
朱祁镇如蒙大赦!
终于有人救他了!
还是王妃,当年就是她,在宫中多次袒护他,他才能在南宫过好日子,如今她又站出来护着他。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朱祁钰眼眸一阴:“皇嫂,此乃天家家事,和你无干。”
“哼,陛下叫本宫什么?”
钱王妃站直身体,冰冷地直视皇帝,整个乾清宫,只有她敢这样看着皇帝,连孙太后都要避其锋芒。
“陛下既然叫本宫皇嫂,那这家事,也是本宫的家事,如何不能说?”钱王妃毫不畏惧,瘸着腿,慢慢靠近皇帝。
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诸王趴伏在地,不敢看天家内斗。
只是心中讶异,钱皇后向来有贤淑的美名,如今这一看,怎么像是个泼妇呢?
朱祁钰眼眸阴鸷:“王妃,妇寺不得干政,你身为亲王的王妃,知法犯法,要干什么?”
“何为干政?”
钱王妃冷笑:“陛下反复说过,此乃家宴,既是家宴,何来干政之说?”
“反倒是陛下,咄咄逼兄,有悖人伦。”
“本宫不过仗义执言,怎么就被陛下冠以干政的恶名?”
“陛下未免危言耸听了。”
整个乾清宫,落针可闻。
和皇帝面对面硬刚,钱王妃是真勇啊。
朱祁镇却听出不对劲来了,钱王妃这是发起冲锋式自杀呀,你死了,我可怎么交代啊?
遮掩过去就算了,他毕竟是皇帝,退一步吧!
他给钱王妃使眼色。
钱王妃非要给他出这口恶气!
也要为死去的孩子,出一口恶气!
“王妃倒是理直气壮。”
朱祁钰倏地笑道:“但你看看,今日大殿内外上的人,都是姓朱的。”
“唯二不姓朱却有资格说话的,俱是母仪天下的两宫太后,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是姓朱?”
“还是太后啊?”
钱王妃本就小产后虚弱,闻听这话,不由得想起腹中的孩儿,独眼中折射出炽烈的恨意。
“本宫确实不姓朱。”
“但本宫怀了朱家的龙子凤孙。”
“但因为你,皇帝陛下!”
“流掉了!”
“死了!”
钱王妃死死地盯着朱祁钰,整个人状若疯魔:“他若还在,本宫如何没有说话的资格?”
“皇帝陛下,你是否该给本宫一个说法!”
轰!
整个乾清宫瞬间爆炸。
还有大瓜?
钱王妃小产,和皇帝有关?皇帝做了什么?
朱祁镇整张脸漆黑一片。
钱氏!
你要干什么?
嫌本王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你是保护本王,还是害死本王啊?
孙太后也慌了,这女人是傻的吗?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心里没数吗?
怎么能在宴席上,提这茬啊?
这不是将把柄主动交给皇帝吗?
这个蠢货!
“哈哈哈!”
朱祁钰倏地大笑:“真是荒谬,王妃小产,和朕有什么关系啊?”
“王妃,朕看你身体不适,不如下去让太医给你诊治一番,调理调理身体。”
朱祁钰已经十分仁慈了。
全因,当年是郕王时,钱皇后对他的照顾。
但那点恩情,用一点少一点,不要逼他。
“皇帝陛下,别装了!”
“你说得大义凛然!”
“但本宫小产那日,你去南宫,逼本宫交出凤印、金册。”
“当夜本宫惊惧之下小产。”
“难道和你没有关系吗?”
钱王妃冲着皇帝嘶吼。
她豁出去了,大不了就和皇帝鱼死网破!
激怒之下,她拔下金钗,试图扑过来,却被两个太监拦住。
“王妃疯了,王妃疯了,快请太医!快请太医!”朱祁镇赶紧抱住钱王妃的脚,不断叫唤。
钱王妃好似试图行刺皇帝?
太监们牢牢按住钱王妃,绝不能让她伤了皇帝。
“王妃,栽赃朕的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太上皇不是太上皇了,你自然也不是皇后了,交出凤印、金册,有问题吗?”
“朕还没怪你,霸占凤印、金册之罪呢?”
“还有,看朕一眼,你就惊惧,导致小产。”
“那天下人,看到朕的多了,怎么都没小产呢?”
朱祁钰语气森然,情分用一分少一分,你拔下金钗的那一刻,就是敌人了。
朕的敌人,都该死!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怕朕知道?”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坦坦荡荡的,哪来的惊惧小产啊?”
朱祁钰声音凌厉:“还有,你嫁入天家多年,宫中的姑姑没教过你规矩吗?”
“朕和叔伯兄弟们说话,叙天伦亲情,你算个什么东西?”
“莫说是漠北王的王妃!”
“就算是朕的皇后,若是这般,也该直接废掉!”
“不讲规矩的东西,打出去!”
朱祁钰陡然发怒:“让她跪在殿外,跪着!”
“传旨,钱氏两个兄弟剥夺职位,滚回家中,闭门思过去吧!”
话音未落。
“哈哈哈哈!”
钱王妃发疯似的大笑:“心虚了!朱祁钰你心虚了!”
“你害死了本宫的孩儿,所以心虚了!”
“本宫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那只独眼里,折射出刻骨的恨意。
疯狂的眼神,配以张牙舞爪的疯狂,极力挣脱太监的束缚,想朝着皇帝冲过来。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漠北王不停磕头谢罪。
他心里十分开心,被王妃这么一搅和,皇帝肯定没法细数他的罪状了,这一劫算是躲过去了。
整个乾清宫里,诸王都被吓到了。
这个还是当年母仪天下的钱皇后吗?
当年的钱皇后,何其温柔,何其端庄,怎么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泼妇呢?
而且,她人残疾,瘸一条腿,又瞎了一只眼,疯起来更让人恐惧。
“放开她!”
朱祁钰厉喝,走上去,扬手一个耳光扇在钱王妃的脸上:“还要放肆到什么时候!”
“漠北王的脸,朕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若朕是漠北王,早就杀了你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
“传旨,褫夺钱氏漠北王妃称号,收回金册,贬为庶人!”
朱祁钰真的怒了。
朕已经忍你很久了,当年的恩情,朕该还的也还清了,你却还不识好歹,那就别怪朕无情!
“是你害了我的孩儿,我不会放过你的!”钱王妃张牙舞爪的朝朱祁钰扑过来。
啪!
朱祁钰又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把她扇翻在地。
钱王妃瘸了一条腿。
趴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手指挠在地板上,鲜血淋漓,但她恍然未觉,还试图爬起来,那只独眼闪烁着刻骨的恨意。
报仇!报仇!
她的眸子里,就剩下这两个字!
“清醒了吗?”
朱祁钰看着她,竟有几分心中不忍,当年钱皇后何其端庄贤淑,大婚时何其美艶,迷倒众生。
结果变成了这般疯婆子!
你的温柔呢?你的贤淑呢?你最好的那一面,都去哪了?
“你不是很想知道,是谁害了你的孩儿吗?”
朱祁钰冷冷开口:“去问漠北王吧!”
静!
整个乾清宫里,落针可闻。
又爆出大瓜了。
“你胡说八道!”钱王妃不信,她肚子里的那是漠北王的嫡子啊,嫡亲骨肉啊,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慢慢的,慢慢的。
她转过头,用独眼去看朱祁镇。
眼睛里充满了温柔,那是一个妻子,看向挚爱丈夫的眼神,不掺杂任何世俗利益。
朱祁镇趴伏在地上,不敢看她的眼眸。
孙太后轻咳一声,试图解围,却迎来皇帝冰冷的眼神,只能悻悻闭嘴。
“王爷……”
钱王妃用一条腿支棱着,硬爬过去,伸手抓住朱祁镇的胳膊,眼神温柔可人:“王爷,你告诉臣妾,是假的?是假的?好不好?”
泪水,止不住地从独眼中流出来。
清澈的泪水中,夹杂着血水。
血泪!
朱祁镇想骗她,可当着皇帝、天下诸王的面,他又不敢说谎!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在家宴上,揭开这个秘密!
他是怎么知道的?
谁泄密了?
“王爷,告诉臣妾,是假的,假的……”钱王妃用最温柔的语气,问他。
一如当年大婚时,挑起红盖头时的语气;也如南宫重逢时,她再次见到丈夫的喜悦之情。
“王爷……”
可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慢慢的,慢慢的,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胳膊。
向后爬了一步。
她想远离这个男人,可是,身体却动不了。
她舍不得啊!
她最好的年华、最温柔的一面,都给了他。
哪怕他被抓去瓦剌,她哭瞎了眼睛,熬废了一条腿,她也不在乎,为了能和他团聚,她一切都能豁出去的。
真的,都豁出去了,不要了后位,不要了家人,不要了一切……
可是,换回来的……
是,孩儿夭折!
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钱王妃绝望地闭上眼睛,她不想再看他了。
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向他的时候,眼神总会不由自主的温柔起来,语气充满了关怀,她对自己都不曾这般好过。
她想恨他的。
真的,很想很想。
但是做不到啊!
她的一切都给了他,让她恨他,真的做不到啊!
她知道,皇帝把这些告诉她,是让她去咬漠北王,让她恨他,让漠北王成为天家的笑话。
可她做不到啊!
她这一生最重要的孩子,没了,她却不能报仇。
她做不到啊!
做不到啊……
咔嚓!
她狠狠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鲜血涌出了嘴角,灌进了嗓子。
“皇嫂!”朱祁钰大惊失色。
钱王妃死死闭着嘴,不肯张开,更不许任何人施救,她看着朱祁钰,眸中闪过一丝歉意。
她要死了,活着好累啊!
死了,就解脱了,不用再舍不得了……
“王妃!”朱祁镇扑过来,要抱住她。
但是!
钱王妃用最后的力气,避开了他。
她不肯再看他一眼。
她无法恨他,但却可以不再见到他!
她害怕,去了那边,没法向孩子交代……不怪你爹,是娘没用!
但是……
王爷,这是臣妾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了。
臣妾死了,再也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了。
若有来生,臣妾不想再和你遇见了,也不许你挑开臣妾的盖头,这、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钱王妃瞳孔失去了神采,手垂在地上。
没气了。
朱祁钰看着她:皇嫂,你的温柔全给了他,最后送你上路的人,也是他,未尝不是一个循环。
“王妃,王妃……”朱祁镇眼泪止不住地流。
钱王妃突然自尽,死得过于突然。
整个乾清宫,沉浸在悲拗之中。
朱祁钰叹了口气:皇嫂,你连死,都要为他遮风挡雨,值得吗?你也太低估了朕的心了,你活着的时候尚且阻挡不了朕,死了,能吗?
“抬下去吧,丧事交给礼部操办,按亲王王妃礼下葬,对外说小产后,病死吧。”朱祁钰语气淡淡。
朱祁镇一愣,他以为,王妃的死,会让宴会终止,这是王妃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可皇帝没有。
王妃不是白死了吗?
她的血白流了!
“陛下,微臣心神大乱,请陛下准许微臣回家。”朱祁镇嚎啕大哭,真假掺半。
“漠北王,悲拗也不能让王妃活过来了。”
朱祁钰丝毫不近人情:“朕陪你喝一杯,也就定神了。”
“陛下,微臣心软,受不了生离死别。”朱祁镇哭着说。
他多么希望有人站出来,骂皇帝不近人情。
王妃都死了,你却劝人家丈夫喝杯酒定定神,你有没有人性啊。
可那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女人,没了。
“受不了吗?”
朱祁钰把玩着酒杯:“王妃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没的?多的,朕不想说了,留下还是回府,你自己选吧。”
啪。
他把酒杯放在案几上。
朱祁镇明白了,王妃白死了,没救他。
“但微臣的情绪崩溃,能否准许微臣换一套衣服。”朱祁镇要静静。
王妃白死了,他要考虑一下,如何应对皇帝的招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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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