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迷茫地摇摇头。
“虽然你们晋商做了这么大的贡献。”
“但朕还没有诏见尔等的意思。”
“偏偏这个张广,让朕不得不诏见尔等啊。”
“你们都应该感谢这个张广。”
朱祁钰说得很无厘头。
谁都没听明白。
晋商诸脉都有点懵,他们都不认识这个张广啊,他跟陛下诏见有什么关系?
提起家财,诸脉就想哭。
千年家资啊,被东厂抄得干干净净,也有人反抗,但反抗的人都被送去地下了。
硬气的都死了。
活着的,都是怂比。
本来辉煌的晋商诸脉,未来会成为左右朝堂的巨大财阀,最后只得到一张好人卡,就被皇帝打发了。
“张广,你不知道。”
朱祁钰笑眯眯问:“但递运所的军资,伱们总该知道吧?”
张昌脸色一变。
本以为,那种事抓不到马脚的,可怎么还是露了?
“陛下,草民只是庶脉,主宗已经烟消云散,主宗所做之事,草民并不知道。”张昌小声回禀。
“你倒是会一推干净。”
朱祁钰嘴角翘起:“安心,朕今天诏尔等来,不是问罪的。”
张昌摸了摸额头的冷汗。
您不杀人,吓唬我干嘛,这个汗流得呀。
“那你跟朕说实话,军资都卖给谁了?”
咣当!
张昌浑身一软,扑倒在地上,您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啊!
“陛下,我平阳张氏,绝对不会做有愧祖宗的事情!”张昌发誓。
倘若我张氏是胡人的话,这誓就当我没发。
“别这么紧张,朕就随口一说。”
朱祁钰笑了起来:“朕诏你们来,是赐生意给你们。”
诸脉冷汗涔涔。
皇帝能有什么好心思?
“水马驿站暴雷,整条线都要清理掉。”
“之前水马驿站被朝堂垄断。”
“如今,朕打算放开给商贾。”
朱祁钰这话,若放在朝堂上,准被朝臣制止。
但西华门前,没有朝臣,也没带着起居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反正想反悔也容易。
“陛下,您说的放开,是全部放开?包含递运所?”张昌嗅到了巨大的商机。
“想什么呢?若递运所交给你经营,你会不会把大明的军资,运去漠北啊?”
朱祁钰冷笑。
他最讨厌商贾的地方,就是极致的贪婪!
心里没有君父,没有家国!只有利益!
“草民不敢痴心妄想,草民有罪!”张昌嘭嘭磕头。
感觉您好像在针对我。
别误会,朕针对的是在座的所有人!
“朕打算将水马驿站商用化。”
“平民、商人,也可走水马驿站,合作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支付承运东西的费用;第二种则是承包路段。”
“所谓承包路段,就是买下该路段的马匹和船支,当然了,朝堂和商人分离,你们买的是商用路段。”
“这路呀,可是生金的好地方。”
“之前朝堂没有细分,对水马驿站管理粗糙、松散,更不允许令商贾染指,朕打算变一变了。”
“这水马驿站旁边,朕打算设一个食货肆。”
“食货肆里经营吃食、客栈、杂货等,应有尽有,简单说,就是一个小型市集。”
“每一个水马驿站旁边,都要设一个食货肆,这个食货肆,朕打算承包出去,你们有能力、有想法的,可以考虑承包下来。”
“还有就是急递铺,朕打算拆分急递铺,官方走官方急递铺,民用走民用急递铺。”
“你们常年在外面做生意,给家中写信、寄物,甚至转运商品,都可以通过民用急递铺。”
朱祁钰的意思,是将水马驿站建成小型集市,急递铺改成快递。
让水马驿站盈利。
只有有利可图,朝堂才会上心。
“陛下,草民有个问题。”陈赟小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潞州陈赟(云)。”
朱祁钰让人记下来:“说!”
“如今虽天下承平,但有利可图的地方,草民担心会引得贼人惦记,所以这水马驿站是否驻兵?”陈赟哆哆嗦嗦。
“匪盗之事,你无须担心。”
“等朕下达圣旨后,会派兵剿匪。”
“驻兵是一定的,朕会在驿站周围建城,防范宵小。”
从宣镇线烂了,朱祁钰一直在想。
为什么水马驿站会烂了呢?
归根结底是不盈利,人心思变,不能成为驿递人员仰仗为生活的东西,驿兵不珍惜,朝堂不重视,久而久之肯定会烂的。
干脆,转为半商用。
哪怕有一天,商人会吞并掉国有资产,起码还能用,不至于运粮运军资都成问题。
一听建城,商贾们松了口气。
这年头走路是非常不安全的,流匪多如牛毛,打劫更是家常便饭。
“朕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你们有没有兴趣,经营几家食货肆啊?”朱祁钰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商贾一听,白给的当然要了。
“陛下,草民等乐意!”商贾们磕头谢恩。
朱祁钰没想到这么痛快,看来东厂抄得不够多啊,晋商是真有钱啊。
那天下商贾的钱,是不是能把大明买下来呢?
让朕垂涎三尺啊。
“一家食货肆,一年承包价在一万到十万两银子之间。”
“谷有之,你派宫中计相算出个条陈来。”
“交给商贾们,让他们交钱,然后出个商契,记得要给户部缴纳商税。”
朱祁钰的意思是这钱要入内帑的。
一听交钱,商贾们都懵了。
不是要补偿我们吗?
怎么还要钱呢?
这下他们明白了,皇帝诏他们来,就是想继续掠夺他们的家资!
有您这样的皇帝吗?
将国民视之如韭菜!
“谷有之,你这就打发人去算,就在这西华门前签字画押,交了钱直接运入宫中去。”
蚊子腿也是肉啊。
朱祁钰虽然富,但全国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明年要征漠北,后年要征安南、麓川,都要花钱的。
“你们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好地段你们先挑,挑剩下的,朕再让京中其他商贾挑。”
“挑好了就交钱,朕就派人去建食货肆,争取一个月后开门营业。”
“钱不够的,用粮食和布匹折价。”
“朕肯定给你们个公道的折中价。”
朱祁钰心情不错。
全国水马驿站,要是都开一家食货肆,再把急递铺兑出去,一年就赚不少。
可是。
商贾们却跪着不动。
都低着头。
朱祁钰咋呼半天,才发现,这些商贾不接茬啊。
皇帝又尴尬了。
登时,脸色阴沉下来:“怎么?觉得朕在坑你们?”
“陛下,草民等没有家资啊!”商贾们嚎啕大哭。
朱祁钰目光如鹰凖般,看向了那个声音最高的人,指着他道:“你叫石珍吧?”
“出自汾阳石氏?”
“汾阳石氏总共贡献给朝堂,17万两银子!两个煤矿!”
“可你石珍,早年就搬到彰德府去了。”
“你可知欺君之罪,该怎么罚?”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
商贾们终于看到了朱祁钰的脸庞,阴沉似水。
他提着剑,大步走了过来。
“滚过来!”
朱祁钰用剑指着他:“你是河南商贾,能跪在这里,是看在汾阳石氏的份上!”
“可你跟汾阳石氏,有关系吗?”
“没有!汾阳石氏的贡献,和你更是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还有,你说你家中无财!”
“好!”
“朕这就派人去抄,朕也不欺负你,就设线一万两,若是你家财低于一万两,朕不但不罚你,还送你一座食货肆!期限十年!”
“可是,若你家的家财,高于一万两!”
“朕就将你全家凌迟!”
“敢不敢!”
朱祁钰把剑搭在石珍的脸上。
石珍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傻了。
心里万分后悔,就不该抓尖卖乖。
他确实觉得食货肆能赚钱,但他想压低成本,再加上皇帝坐在门洞子里,应该看不清谁是谁,所以在人群中间瞎搅和。
却不知,皇帝眼神好、记性更好。
对他们每个人,都如数家珍。
所以,他倒霉了。
汾阳石氏是做颜料生意的,他家搬去了彰德府,垄断了彰德府的颜料生意,你说有没有钱?
就算皇帝设十万两的线,他家也是超过的!
“朕问你,敢不敢!”朱祁钰压着剑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石珍感到脖子上有点疼,有血珠从脖子上滴落。
“回答朕的问题!”朱祁钰目光凌厉。
四周禁卫收缩,纷纷拔刀出鞘,防备有人暴起伤害到皇帝。
“草民知错……啊!”
石珍脖子上剧痛,皇帝的剑锋下压,鲜血外溢。
“草民家里有钱,有钱!”石珍被吓傻了。
“那就是欺君之罪喽?”
朱祁钰下压剑锋,石珍吃痛。
但两个太监按住石珍,令他不许动弹。
咔嚓!
刀锋压进去,鲜血迸溅。
朱祁钰拎着一颗脑袋,高高举起。
“这就是欺君之罪的下场!”
朱祁钰垂下剑锋,鲜血滴落。
“还有谁?骗朕说家里没有钱的!站出来!”朱祁钰厉吼。
西华门前,静悄悄一片。
所有人都在颤抖。
惊恐万分。
能跪在这里的,都是偏支,就算贡献国朝些钱财,那也是有些家底的。
“去,把石珍全家,杀了!”
朱祁钰满脸凶厉之气,把天子剑搭在张昌的身上。
张昌吓得屁滚尿流。
但是,皇帝只是用他的衣服擦剑上的血。
张昌身体不停地颤抖。
“当朕是泥胎木塑?”
“是你们随便哄骗的傻子?”
“呸!”
朱祁钰吐了口痰,喷在陈赟的脸上。
“就你们这帮废物,还敢骗朕?”
“朕在朝堂上杀人的时候,你们还在家里玩蛋呢!”
“朕给你们面子,美其名曰说是贡献国朝,其实你们做了什么,心里没点数吗?”
“张昌!”
“你口口声声说不认识的张广,其实是张广销赃军资的卖国贼!”
“他从递运所弄出来的军资,全都卖去了漠北!”
“你们在座的每个人,每家都不干净!”
“朕若查,你们全都够诛九族的了!”
“朕让你们还活着!”
“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西华门前,只剩下惊恐的喘气儿声。
要说商人敢刺王杀驾,根本没这个胆子,天下商贾被强迁入京,家人都可都在京中呢。
而且,皇帝手里持剑,身边又有太监随侍,边上则全是持刀在手的禁卫。
谁敢造次?
朱祁钰语气稍缓:“朕诏见尔等,是给你们机会。”
“别不识相。”
“谷有之,价格翻一倍,让他们收下来。”
“明年的价格,朕要看到你们的表现,表现不好,再翻一倍,再不好,直接诛族!”
“大明不养废人,更不养不忠心的狗!”
“你们,只有为朝堂效力,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朱祁钰厉喝:“等他们挑完,诏在京所有商贾来挑。”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贱物!”
“朕不杀人,以为朕是软弱天子呢!”
整个西华门前,静悄悄一片。
所有人瑟瑟发抖,有胆子小的,早就屁滚尿流了,
甚至,连皇帝什么时候走的,他们都不知道,都被吓傻了。
当消息传到前朝,直接就炸了。
胡濙、张凤等重臣蹚水入宫。
“老太傅,您这是什么表情呀?”朱祁钰正在处置奏章,却看见胡濙虎着脸跪在门口。
“快请起,给几位准备姜茶,去去寒气。”
朱祁钰心情不错。
刚才计相来报,晋商共卖了二十多家食货肆,十几家急递铺,收了不少银子。
“老太傅,今年买粮食的钱有了!”朱祁钰粗略算了一下,大概总共能卖七八十万两银子。
而且,水马驿站也能跟着盈利。
“陛下用战略之地,换取钱财,可真是爱民如子呀。”胡濙不阴不阳道。
他跪着不肯起来,一副赌气的样子。
朱祁钰看向张凤、耿九畴、白圭等人,也都气哼哼地跪着。
“都起来,听朕慢慢说。”朱祁钰亲自去扶胡濙。
胡濙却避开他的手,冷冰冰道:“老臣还是跪着吧,怕言辞惹怒了陛下,被陛下诛了九族。”
“老太傅,朕岂是那种暴君?”
朱祁钰很无奈,这老头还得哄着。
“陛下不是暴君,是昏君,是贪财之君!”
胡濙骂开了:“水马驿站,乃是战略要地,太祖皇帝还是吴王时,便倾注所有建设水马驿站。”
“原因是水马驿站能快速传递信息,料敌于先。”
“若说大明京师是心脏,那么水马驿站,就是连结心脏和身体的血脉。”
“陛下却把血脉给卖掉了!如何连结身体?”
“那些商贾都是什么嘴脸?陛下不清楚吗?为了钱,连祖宗都不要了的东西,您指望他们心在大明?”
“陛下您信不信,现在瓦剌人越过长城,那些商贾为了保住生意,会立刻跪下,然后领着瓦剌人兵围京师!”
“陛下,您知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啊!”
胡濙气疯了。
水马驿站暴雷,没问题,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就算亏本,也要支撑下去。
绝对不能放开给商贾!
那是取死之道!
“陛下,老太傅言之有理……”耿九畴也很不爽。
“你就别添堵了!”
朱祁钰瞪了他一眼:“你们先起来,听朕细说,朕岂会没有考虑呢?都起来,都起来,喝口姜茶,暖和暖和,听朕细说。”
他不分由说地把胡濙搀扶起来。
胡濙又不敢甩开他的手,反正沉闷地站着。
赐座也不坐。
他不坐,别人也不敢坐。
朱祁钰面露无奈:“老太傅,朕是这样考虑的。”
“水马驿站烂了的原因,是不盈利。”
“舅舅不疼姥姥不爱。”
“朝堂只用来传递奏章、官员流动、转运军资等,是资源的巨大浪费。”
“而这驿站,可是个下蛋的金鸡啊。”
“利用的好,朝堂每年都能收入百万两银子。”
“老太傅,您仔细想想,若真是打仗,这驿站能指望得上吗?”
“朕有生之年,一定让大明境内,无仗可打。”
“至于凭现在的鞑靼、瓦剌,怎么可能翻越长城呢?朕还没糊涂呢,所以老太傅无须担心未来。”
“您想想,朝堂受制于什么?”
“钱呀!粮食呀!”
“若是有足够的钱粮,大明怕谁?朕能从京师,平推到捕鱼儿海,能从甘肃平推到撒马尔罕,能从云南平推到海洋的尽头!”
“可这驿站,经营得好,一年最少收入百万两银子。”
“而且,沿途的百姓,都会富裕起来,朝堂能收更多的税赋。”
“您想想,与其担忧那些未来,不如把钱先赚到手。”
“等出了问题,中枢再进行解决便是。”
“总不能遇到问题就逃避吧,老太傅您说,朕说的对不对?”
这番话倒是打动了胡濙。
但是,最让胡濙生气的是,皇帝越过阁部,私自做决定,还把决定说出去了!
这很危险啊。
皇帝的皇权是膨胀,但还膨胀在格子里,可以控制的。
一旦皇帝随心所欲,皇权不受控制,那就是又一个太祖、太宗,谁人可制?
“陛下,不能因为钱,丢了战略要地呀。”胡濙还在坚持。
朱祁钰笑了:“既然是战略要地,朕正好多设些兵丁,让兵丁戍守,这样一来守住要地,又能赚钱,何乐不为?”
胡濙看出来了,皇帝铁了心要钱了。
朱祁钰心累,朝臣不理解,商贾不乐意,搞得他不里外不是人。
商贾那怨怼的眼神,不啻于皇帝从他们口袋里面抢钱。
朱祁钰叹了口气:“都坐下。”
“老太傅,朕问您。”
“您早些年行走天下,住的都是驿站,说说您的感想。”
胡濙一愣,他已经很多年不出京了。
那还是永乐朝的事。
如今仔细向来,唯一的感受是:冷漠,难吃。
“老臣没亮出官身时,驿丁对老臣极为冷漠,冷言冷语,饭菜极为难吃;等老臣亮出官身后,遇到的就全是巴结之徒。”
胡濙说完,还点了点头,表情有点唏嘘。
“耿九畴、白圭,你们都是从地方来的,沿途住的是水马驿站,你们印象如何?”朱祁钰问他们。
“和老太傅一样,遇到的全是巴结之徒,饭菜谈不上好吃,但绝对不难吃。”耿九畴道。
一旁的石璞冷笑:“你要是拿出七品官的官身,再看看,那群势利之徒,给过往官员吃的饭菜,那叫一个狗都不吃。”
石璞行礼:“这些年,老臣南征北讨,走了很多地方,住了很多驿站。”
“老臣唯一的感觉,就是势利。”
“有一次老臣病了,驿丁竟要挟老臣的扈从,花大价钱才能去买药,老臣差点病死在驿站之中。”
石璞面露冷色:“等老臣康复后,直接把驿丞给杀了,老臣犹然记得那驿丁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真是又可气又可恨。”
白圭竟然点点头:“微臣也有同感。”
“诸卿,看吧,这就是官方的驿站。”
“朕还听说,有些家大业大的官员,根本就不住那水马驿站,而是赶去县城住客店。”
“为什么?”
“是他们有钱烧的吗?冒着朝堂责备的风险,也不肯住驿站?”
“因为,那驿站根本不是人住的。”
朱祁钰叹了口气:“究其原因,是人性。”
“其一:驿站是朝堂的,驿丞是官,他们想的是如何巴结上级,而不是如何服务驿站。”
“其二:驿丁是夫役,没有钱拿,只能靠克扣勒索才有赚头。”
“其三:制度僵化,朝堂上下只往上看,看着朕,却不往下看一眼,看看那些在底层,想往上爬的官,朝堂没人看的,最终导致水马驿站越来越烂。”
“朕不是追究谁的罪责。”
“而是说,到了该改革的时候了。”
“想改革,靠朕从中枢一道圣旨是没用的,只能在鱼群里放几条泥鳅,鱼群自然就卷起来了。”
“这些商贾,就是泥鳅。”
“朕知道,这些商贾心里没有家国,贪心无限大,未来会不断侵蚀朝堂的利益。”
“这也是人性,想用商贾,就得忍受商贾的弊端。”
“诸卿。”
“水马驿站,必须要改革了。”
“朕也确实是贪图钱财,如今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朕不能总杀鸡取卵呀,总要想出点赚钱的法子,细水长流啊。”
朱祁钰语重心长道。
“可陛下总该跟朝臣商量商量呀,倘若事不可为,损失的可是陛下的颜面呀。”胡濙对这一点非常不满。
朱祁钰却很懂胡濙的心思。
文官有文官的利益,他总要顾及一番的。
“老太傅教训的是,朕下次不会了。”朱祁钰主动认错。
“老臣不敢受陛下认错。”
胡濙赶紧跪在地上。
皇帝心思诡谲,现在认错,转头就找你麻烦,还是要防范。
“陛下,既然改革驿站,那这收益是归户部呢?还是怎么分?”胡濙立刻把心思放在钱上。
朱祁钰眼前一黑,这老头够阴险的呀,咱们说的事,您怎么想着分钱呢?您不是士大夫,重义轻财嘛?
“老太傅,您先起来。”
“朕觉得驿站上面要有部门,管着天下驿站,至于如何分账……”
“明天朝堂再议吧,利益最大化即可。”
朱祁钰亲手扶起胡濙,没硬说把利益收入内帑。
明天再商议,看看朝臣能给他什么好处。
利益交换嘛,不寒碜。
“诸卿。”
“你们蹚水而来,足见你们心里是有大明的,朕心甚慰。”
朱祁钰环视重臣:“朕不是一个听不去意见的皇帝,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道理朕懂,朕也能做到。”
“诸卿,朕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大明强盛起来。”
“朕的心在漠北,在安南,在天下!”
“你们,应该携扶着朕,进文庙、进武庙,名垂青史!”
朱祁钰斗志昂扬。
大步走到乾清宫地图前:“下朝后,朕令人查了安南归档。”
“这里,确实是非常富庶之地。”
“就这一地的粮食,足以供养几个省百姓用度!”
胡濙是狂翻白眼。
朝堂上您可把我忽悠瘸了!
导致老臣丢了丑。
确实有您说的地方,但那是安南国的王都,河内!
人家那里能不富裕吗?
定都之地呀。
“陛下,您指的是河内。”胡濙发现乾清宫的地图和勤政殿的不一样,原来这是永乐朝的地图。
他不禁唏嘘,此地前些年还属于大明呢。
不过当时大明疆域实在太大,也不缺粮食也不缺钱,自然也没在意过这地方能亩产多少。
“你们知道为何云贵穷困吗?”
“因为肥沃的土壤,都被江河冲刷到了下游,而在这里就是一片红色的平原,全是云贵的精华!”
“朕看了都垂涎三尺啊。”
朱祁钰指着红河平原地区。
这年代的地图不标注平原,只有粗略的地名和河流。
但既然是云贵的精华,就该归大明所有呀,这是天理呀。
耿九畴听明白点,却还是似懂非懂,问道:“陛下是何意?”
“咱们派人去买粮食,顺道去打探,看看这地方是不是产粮之地?”
“若是的话,明年就收回来!”
“若不是的话,接着打探,哪里是产粮之地,咱们的兵锋就指向哪,不留给那些蛮族了,朕的东西,自然要收回来了!”
朱祁钰拐个弯。
直接用武力征服安南,怕是又是重蹈太宗事。
等他没了,这些地方就会丢掉。
所以,专挑精华之地收。
那精华之地总要和国内连上吧,其他地方也就顺势收入囊中了。
但这小伎俩,胡濙一眼看穿。
“陛下,您一会要征麓川,一会要打东吁,现在又剑指安南,您到底要先打哪?”胡濙可不在乎这几个小国。
大明的心腹大患,永远是北方。
“挑富庶的先打,朕就要钱粮。”朱祁钰笑道。
可看您的表情,怎么像是个强盗呢?
天朝上国的大皇帝,怎么变成这样了?
胡濙却点头:“挑精华之地收回,确实可以,比永乐朝一股脑的收回汉人疆土更合理。”
“有了失去安南的经验,这次咱们也能顺利归化安南了。”
在胡濙心中,土人也是好的,该归化的就归化。
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士人,都是这般想的,想教化万民,而不是奴役万民。
可是,朱祁钰呵了一声:“老太傅,您说朕征服安南,是煊赫武功吗?”
胡濙一愣,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是用安南之地,养大明百姓。”
“可照您说的,咱们可就要背上安南人的大包袱了。”
“图什么呢?”
“咱自己人都过不上好日子,凭什么给他们好日子?”
朱祁钰冷笑:“朕要地,不要人。”
“从内地迁百姓过去。”
“当然了,也可以留下一部分人,用来修建道路、兴修水利,都要用奴隶的嘛。”
“所以他们幸运了,等做完这些,还活着的,就会变成大明百姓了。”
嘶!
乾清宫阁部重臣都张大了嘴巴。
白圭失声道:“陛下,您是天下人的君父,岂能抛弃自己的子民?”
石璞、耿九畴也傻了。
战争杀人可以,但虐民那就是无道昏君。
何况安南和大明一衣带水,曾经又短暂内附大明,可以说都是自己人啊,怎么能一口气灭掉呢?
朱祁钰整乐了:“诸卿,大明百姓拿朕当君父,可安南百姓拿朕当君父吗?”
“当然……了!”白圭自己说的,自己都不信。
若拿皇帝当君父,前些年为何造反不断?
“朕的仁慈,仅限于对大明百姓。”
“非大明百姓,非华夏苗裔,在朕眼里,都不是人。”
“他们只是令大明百姓走向富裕、幸福路上的工具罢了。”
“只是让大明强大起来的工具而已!”
“诸卿,尔等的思想要及时改变呀,时代已经变了,你们要跟紧时代才行啊。”
阁部重臣脑袋都懵懵的。
圣贤书里不是这样教导的呀。
“若那样做的话,陛下恐怕要背负千古骂名啊。”白圭有些惊恐。
“为了大明,些许骂名,朕背了。”
朱祁钰轻笑:“诸卿,大元征伐天下,告诉我们,天下之广袤;”
“郑和下西洋,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方知朕这大明如井底之蛙,根本就不是所谓的天朝上国。”
“老太傅,不要反驳,您见过天朝上国,被漠北诸族打得连连败退吗?”
“您见过天朝上国,连几株让老百姓吃饱的农作物都找不到吗?”
“以前的美梦,该结束了。”
“这个时代,是奋起的时代,是勃发的时代!”
“太祖时,光复两京十三省,为大明夯实基础。”
“太宗时,囊括天地,打下不朽江山。”
“到了朕这里,朕不止要做汉武帝,不止要光复蒙元疆域,更要让大明,成为真正的天朝上国!”
朱祁钰语气激昂:“所以,朕想过了,五年,五年内整饬内部,积累国力。”
“五年之后,龙出天下,北击漠北,囊括北疆;”
“南打东吁、安南、麓川,把疆域推到海洋的尽头;”
“往西,重开西域,兵至撒马尔罕,曾经大元不是在撒马尔罕开一场那达慕大会吗?朕也要去开一场,华夏的那达慕大会!”
“往东,囊括朝鲜、倭国,向东面的海洋探索。”
“诸卿,你们是这个时代最有能力的人。”
“是这个时代的精华!”
“朕不允许你们在历史上默默无闻。”
“二十年后,朕也要建凌烟阁,让尔等的名字,出现在凌烟阁之上,让后世子孙看一看,景泰朝个个是悍臣名将!”
“朕也要让你们的子孙,共享富贵,与国同休!”
朱祁钰在告诉阁部重臣。
千万不要让朕死了,朕死了,你们的富贵就成了过眼云烟。
后世之君,不会给你们施展才华的舞台的。
“臣等愿鼎力相助陛下。”阁部重臣匍匐在地。
朱祁钰龙颜大悦:“起来,朕和你们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心里舒坦多了。”
“好了,坐朕的御辇出宫。”
耿九畴、白圭等没享受过此等恩宠,眼睛亮晶晶的。
胡濙想拒绝。
“老太傅。”
“如今京中汛灾严重,尔等要在阁部忙碌,还要管束灾情,本就时间不够用。”
“又因为水马驿站的事入宫,不知道耽搁多少事呢。”
“所以特殊时候,用特殊办法。”
“别跟朕争了,快出宫吧。”
朱祁钰难得大方一次。
打发走胡濙等人,他活动活动身体,看了眼外面,天气阴沉,怕是还会下雨啊。
他叹了口气,接着处置政务。
“林聪和朱英上的奏章,写的怎么不一样?”
朱祁钰皱眉:“叫梁芳过来。”
林聪说济南府犁清完毕,查获……云云。
朱英的奏章却说,济南府犁清困难,牵连极重,清查不下去,还请背嵬军驻扎在济南府。
这时,梁芳气喘吁吁进来:“奴婢祝皇爷福寿安康!”
“这两份奏章怎么回事?”朱祁钰让人递给他看。
梁芳看了一眼,赶紧跪下:“奴婢也搞不清楚,两份奏章说的截然相反,所以奴婢不敢批复,送到您这里来了。”
“你怎么看?”朱祁钰目光闪烁。
梁芳是知道,皇帝对山东寄予厚望的。
但先派去林聪做督抚,又给朱英权宜之权,导致两人在山东主次不分。
本来要调走林聪的,奈何被战事牵绊住了。
“奴婢以为,这是林督抚和朱督抚拿济南斗法。”
梁芳可不在乎这两位封疆大吏,他是皇爷的人,心思永远在皇爷这里。
这是他权力的来源。
朱祁钰嘴角翘起:“说下去。”
“奴婢以为,孔氏离开山东后,剩下的都是土鸡瓦狗,难不倒两位督抚大人。”
“但两位大人却各执一词,以济南府做靶子。”
“其实是想揣测天心,请您调走另一个人。”
梁芳说话极为大胆。
却和朱祁钰想的,不谋而合。
这两个家伙,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山东被清洗两次,没有令人头疼的势力了,所以犁清并不困难。
而且,他们上奏章的时机,是于谦离开山东境内的第一时间,之前于谦在山东时,他们互相还能配合默契呢。
于谦刚走,就狗咬狗了。
只是太过明显。
这也是给皇帝看的,我们并没有因为斗法,而荒废了正事,只是上奏章给中枢暗示,调走一人。
看来朕还得谢谢他们。
“照你看,该怎么批?”朱祁钰又问梁芳。
梁芳大气不敢喘一下,皇帝在考校他。
之前的回答通过了,这应该是最后一个问题。
若通过的话,他就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
“奴婢以为,当各打五十大板,此风不可泛滥。”梁芳又说进皇帝心坎儿里了。
“批吧。”
朱祁钰把御笔给他。
梁芳跪在地上,双手高捧,然后刷刷写下几个大字,呈交给皇帝看。
上面写着:林聪再犁济南府一遍,朱英去犁青州府。
“你可真会折磨人。”
朱祁钰笑了起来:“司礼监秉笔太监空悬,你来做吧。”
“奴婢谢皇爷天恩!”梁芳不停磕头。
“过几天,再下一道圣旨,令林聪督抚河南。”朱祁钰只是各打五十大板,还得用他们办事,过犹不及。
“皇爷,用不用和内阁商量?”梁芳小声问。
看看,这才叫情商。
帮着皇帝查缺补漏,才是好秘书。
刚才朱祁钰答应胡濙什么了?
事事都要和阁部商量,如果又越过阁部,私自下旨,会使得朝臣离心的。
这点小事,商量就商量吧,别让朝臣寒心。
皇帝出尔反尔也不是好事。
“你提醒得对,先和阁部商量,内阁下奏章,司礼监再批复,再让内阁下旨,规矩不能乱。”
朱祁钰对梁芳十分满意。
接着批阅奏章,快到晚饭时候。
谷有之小声禀报:“皇爷,南和伯在宫外候着,请求拜见。”
“方瑛?”
朱祁钰抬起头:“快到饭点了吧?令尚食局传膳,方瑛留下来用膳。”
很快,方瑛从殿外进来。
语气哽咽。
有些委屈。
被皇帝忽然闲置,丢了所有权位,如今却又要出京拼搏一番,才能得回原来自己的东西。
更憋屈的是,皇帝有意让他接英国公的班,奈何他自己不争气。
“委屈了?”朱祁钰抬起头。
方瑛吓得一哆嗦:“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要离京了,心里有些唏嘘。”
“又不是不回来了。”
朱祁钰放下御笔,站起来:“起来吧,陪朕用膳。”
方瑛发现了,皇帝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夺门发生不久,皇帝战战兢兢,当他入京时,皇帝拉着他的手,泫然欲泣。
现在呢,皇帝把天下攥在手心里,他,也从皇帝的最大依仗,变成了皇帝手中的玩物。
曾经皇帝求着把公主嫁给方瑛儿子。
如今,方家的权势都要仰仗皇帝的施舍。
方瑛心里唏嘘,多少有些别扭、难过、复杂。
“微臣谢陛下恩典!”方瑛恭恭敬敬磕头。
朱祁钰最重规矩。
他从不认为,废了跪礼,人就能站起来。
有的人,是不跪了,但心还跪着。
而且,向他下跪,他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若废了跪礼,以后谁还会崇敬皇帝,视皇帝如君父?
皇位传承的微妙,在跪礼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百姓心中,认为老朱家是天潢贵胄,因为所有人见着老朱家的人都要跪下,这是皇权驾驭天下的根源。
废了,皇帝估计也快到头了。
朱祁钰坐下,冲着方瑛招手:“你也坐在这里,陪朕吃。”
“朕本来想让你布菜的。”
“但你应该不会,朕就不让你出洋相了。”
“干脆,咱们这对亲家,就好好的坐下来,吃顿饭。”
朱祁钰没动筷子。
方瑛自然也不敢动,虽然坐着,却垂着头,像个受气媳妇。
“因为个小妾,朕贬斥了你,心里不舒服吧?”朱祁钰直言不讳。
方瑛要跪下请罪。
“坐着,朕说了,咱俩说说体己话。”
“方瑛,朕宠你,给你权力,你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而不是找些妇人开银趴,乱了轮理纲常。”
“那是爵爷应该做的事吗?”
“你是高高在上的南和伯,是朕的宠臣,但你想过没有,那些巴结你的人,是什么心思呢?”
“是借着你的名头,在外面干坏事,败坏的是你家的家风!你南和伯的名声!”
“等有一天,他们捅了娄子,你是该庇护呢?还是报给朕呢?”
“你不必说话。”
“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包庇起来,因为你是南和伯,你要面子!”
“你的那些干儿子,个个都庇护起来,他们会做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你想过没有?”
“蓝玉当年是怎么死的?”
“你忘了吗?”
“方瑛,你扪心自问,你的能力、功劳,有蓝玉大吗?”
“可蓝玉还是死了!”
“等那一天,朕是杀你呢?还是杀你九族呢?”
猛然,朱祁钰眸中厉光闪烁。
噗通!
方瑛吓得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微臣知错,微臣知错。”
朱祁钰不理他,幽幽道:
“这人呐,要谨言慎行。”
“要有优良的家风,让自己的儿子成才。”
“富贵才能传承下去。”
“方涵是要尚公主的,以后要做朕的女婿的。”
“朕可不希望,朕的女婿是如薛桓、李铭那样的废物,朕真怕有一天,实在忍不住,杀了他!”
“到时候,朕该怎么向你交代?怎么向固安交代?”
“方瑛,你想过没有?”
朱祁钰没让他起来,语气愈发冰冷:“方瑛,前些年,你觉得朝中是个大漩涡,怕搀和进皇权里,所以躲到外面去。”
“现在,朝堂稳定了,你也得了朕的宠幸,屹立中枢了。”
“所以就飘了?”
“这是人之常情,朕能理解,谁都年轻过,都有天降馅饼时的狂喜时刻。”
“朕当年初登大宝,也这般放肆过。”
“所以呀,你现在犯了错,是好事。”
“省着某一天,被抄家灭族了,可就没地方哭了。”
朱祁钰语气缓解:“方瑛,朕可没吓唬你呀。”
“朕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让满堂朝臣,变成满堂悍臣,满堂名臣。”
“到时候,他们的眼睛可不揉沙子呀。”
“方瑛,你是想当那功臣名将,入武庙享世代供奉呢?”
“还是想享受一时,当个当朝名将就算了。”
“你自己斟酌吧。”
朱祁钰拿起筷子:“好了,朕的话言尽于此,坐下来吃饭。”
可方瑛能吃得进去吗?
被皇帝连珠炮似的吓唬,再放肆下去,就被抄家灭族了,还当什么当朝名将?
朝堂中名将之资的勋臣不少,根本不缺他一个。
所以,皇帝既是敲打他,也是警告他。
别嘚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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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