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府。
朱仪不在京中,做主的是朱仪的弟弟,朱佶,和成国公世子朱辅。
“邢国公大驾光临,蔽府蓬荜生辉。”
朱佶也在京营里谋职。
但其醉心诗画,对武事并不十分精通。
他喜欢找几个清谈客,在勾栏瓦舍里谈诗论画,不愿意和一群浑身散发臭味的丘八在一起。
于谦拱手见礼,坐在客位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因为成国公府上太热情了。
朱佶不停巴结,和于谦谈论诗词。
朱辅亲自奉茶伺候。
连老成国公朱勇的夫人平阴夫人王氏,和朱仪的夫人成国夫人胡氏,全都陪同,举家欢迎。
“今日奉天殿上,陛下震怒,尔等可知?”于谦放下茶杯,正色问。
朱辅低下头。
他在宫中做侍卫,自然听到点风声。
皇帝重提土木堡,要追责战败将军。
“邢国公,家夫已经去世多年了,难道还要搅扰他的安宁吗?”平阴夫人开口。
“太夫人严重了,收回世券而已,何来搅扰逝者安宁?”于谦和颜悦色。
太夫人却道:“不瞒邢国公,老身家中的世券,放在祠堂里,不年不节的,擅开祠堂,会惊扰先人的英灵,对先人不敬。”
于谦碰个软钉子:“那太夫人的意思是?”
“老身会亲自入宫,向太后、陛下禀明情况,等年底开宗祠时,自然将世券双手奉上。”
这老太太很有心计。
皇帝做事三板斧,只要第一板斧没劈出去,后面自然没劲了。
等拖到了年底,皇帝没有说辞,如何收回成国公府的世券?
她还有一层心思,英国公府倒台是必然的,邢国公肯定会顶替成为大明第一国公,她家成国公想继续做第二国公府。
世券当然不能交上去,他家得罪了皇帝,一旦收回世券,皇帝还会赐下来吗?
于谦眯着眼睛,缓缓道:“太夫人。”
“圣旨已下,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您也不是市井愚妇,胡搅蛮缠是没用的。”
太夫人脸色一变,于谦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把她比作市井愚妇。
你于谦已经不是清贵文臣了,和我们一样,都是茅坑里的石头!
摆什么臭架子?
“何况,本首辅亲自来。”
“乃是陛下眷顾尔等,格外优容。”
“若让都知监的太监来,可就不是本首辅这么好说话了。”
啪嚓。
于谦手指拨动一下茶杯,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意思是,都知监下场,你家人就会像这茶杯一样,全都得死。
“你!”太夫人站起来,指着于谦。
于谦可不在乎她。
“您邢国公非要搅扰先夫英灵吗?”
“一点颜面都不顾?”
太夫人怒不可遏:“哪怕老身这七旬老太,也没有这个面子?”
成国公府绝不能丢了世券!
皇帝本就厌恶朱仪,要不是有胡濙护着,朱仪早就被削爵论罪了。
一旦收回世券,朱仪还能拿回来吗?
皇帝会赐吗?
没了世券的成国公府,算个什么?
“太夫人跟本首辅卖面子吗?”
于谦倏地笑了:“景泰元年,本首辅就曾上书陛下,言道:朱勇损兵折将,有罪于国,应当削掉爵位,推平墓碑,载入史册,永受骂名!”
“今天!”
“本首辅还是那句话!”
“朱勇配当平阴王吗?”
“配吗?”
于谦忽然厉吼:“尔等扪心自问,他配吗?”
太夫人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傻傻地看着于谦,他要揭开勋臣的游戏规则吗?
所谓功绩,无非是吹捧出来的。
初代成国公朱能,真就那么神吗?
不就是花花轿子众人抬。
伱吹吹我,我吹吹你,商业互吹,混个更高的爵位,遗泽子孙。
勋爵就是这种规则!
文官不是吗?
哪有那么多治世之臣?
为什么朝朝都有所谓的旷世奇才,不就是商业互吹吹出来的嘛!
你于谦厉害!
但不代表你儿子于冕也厉害!
你不需要别人吹捧,难道于冕不需要吗?你的子孙不需要吗?
再说了!
你于谦真不需要吗?
你立下再大的功绩,若没人吹捧,你就是名将?
呵呵,古往今来,多少真正的名将淹没于历史长河之中,就是因为没人吹捧!
你于谦今日得罪了旧勋贵!
明日,就会有新勋贵,有样学样,开始对你的后人!对你的功绩提出质疑!
这世上谁才是真的干净呢?谁能扛得住诋毁呢?
到时候,你于谦又算什么!
“于谦,你真要把路走绝了吗?”太夫人眸中怒气隐现,却还在勉力压制。
于谦站起来,朝着太夫人一礼:“本首辅不想提及往事,但有些事,这里过不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当初,陛下新君登基,为了稳定朝局。”
“没有追究朱勇的过错!”
“但不代表他没错!”
“今日陛下追责土木堡之战,收回战败者的世券,尔等应该清楚,已经法外开恩了!”
“若依本首辅之进言!”
“应该收回朱勇一切封赏,推平墓碑,让他背负千古骂名!”
“土木堡之败,他要承担大责任!”
于谦爆喝,旋即语气一缓:“但陛下心存善念,今日收回世券,明日靠着朱仪的战功,自然便能重得世券。”
“这是小惩大诫,是陛下的恩典!”
“若太夫人一意孤行,非要入宫搅扰圣母皇太后的安宁。”
“届时天家震怒,本首辅可护不住你朱家。”
于谦拂袖而去。
“国公慢走!”
朱佶赶紧追出去:“国公见怪,老母亲心怀先父,所以不忍开宗祠。搅扰先父的安宁,绝不是忤逆圣旨,请国公莫怪。”
于谦回眸,目光森寒:“拿来!”
“这……”
朱佶还想说和。
但于谦受不了糖衣炮弹,干脆摆出冷硬的态度。
皇帝推他出来,就是得罪人的。
他要是和颜悦色,皇帝胸中的邪火往哪发?
“本首辅不想再说第二遍!”
“请国公给下官一点时间……”
朱佶话没说完,于谦掉头就走。
朱佶直接懵了,于谦就这么刚,当初大功归来,可没少怼皇帝。
他连皇帝都敢怼,区区没落的成国公府,算什么?
朱佶赶紧追上于谦,跪伏在地:“国公啊,开宗祠是需要时间的,求求国公给成国公府留一点颜面吧!”
“本首辅何时没给你家颜面?”于谦面冷心硬。
这时,朱仪妻子胡氏过来,盈盈行礼,啜泣道:“拜见邢国公。”
“家夫成国公尚在广西,不在京师,家里没个主心骨。”
“就算开宗祠,也要招来家中各房,大家坐下来共同商量。”
“需要漫长时间的,但妾身家中绝无忤逆圣旨之意。”
“还请国公看在家父的面上,给成国公府一点时间,世券必然交上来。”
胡氏搬出胡濙来。
还是拖字诀?
“成国夫人,老太傅也不敢忤逆圣旨!”
于谦谁的面子也不给,冷冷道:“本官来索要世券,乃陛下钦命。”
“此乃圣旨,忤逆者诛族之大罪!”
“尔等该心知肚明。”
“既然尔等不给,那就等都知监来要吧。”
“届时陛下震怒,收回去的可不止世券了。”
胡氏脸色微变,还想辩解。
“成国夫人,成国公在广西的战绩,可让陛下十分不满啊。”
于谦堵上她的嘴:“倘若因为区区世券,让陛下数罪并罚,这成国公府,怕是不知道有几人能活。”
朱辅哭丧着脸。
最倒霉的是他,他应该继任成国公爵位的,结果皇帝收回世券,他怎么办?
“邢国公莫恼,下官这就去取,去取!”朱佶没办法了。
相反,世券被收回,最无所谓的是他。
反正爵位世袭,也轮不到他头上。
兄长朱仪不在家,家里做主的只能是他了。
“请邢国公入堂少待。”朱佶请于谦回堂内歇息。
而太夫人正在跳脚。
皇帝凭什么就收回世券啊,世券是两代国公用命博出来的,凭什么要收回去啊!
“邢国公,做事非要这么绝吗?”太夫人胸中这口恶气咽不下去。
于谦施施然坐下,众人诽他、谤他、辱他、骂他那又如何,他永远都是于谦。
没有回答。
“你也是勋贵!”
“今天能收回我成国公府的世券,明日也能收回你邢国公府的世券。”
“我家两代国公,为大明披肝沥胆,死于任上。”
“第三代国公,仍在前方热血拼杀。”
“难道还不够吗?”
“您也是打仗的,应该知道,这天下哪来的什么常胜将军,谁都有错的时候,都有战败的时候。”
“难道就连一条活路都不给留吗?”
太夫人会错意了,以为皇帝要彻底挖了成国公府的根子。
毕竟成国公府特殊。
是军中的山头之二,朱仪又反复横跳,惹得皇帝厌恶。
所以太夫人想多了。
于谦慢慢看向她,慢慢站起来。
太夫人拄着拐杖站起来,怡然不惧于谦的目光。
“太夫人在诽谤君上吗?”
“别给老身扣帽子!”
太夫人厉喝:“老身早就想追随平阴王而去了,有什么可怕的?”
“太夫人不怕,您的儿孙不怕吗?”
于谦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您是长辈,虽然朱勇有罪,但毕竟被追封为平阴王,本首辅便不再评价他。”
“本首辅也不是嚼舌头根子的人。”
“就全当没听到。”
“太夫人有情绪,在所难免。”
“但本首辅要提醒太夫人一句,朱仪在广西,那仗打得十分丢人,还不如他爹呢。”
“陛下已经震怒,虽未下旨申斥,那也是看在先几代成国公为国效忠的份上。”
于谦淡淡道:“若太夫人一意孤行,惹得宫中震怒,收回的可就不止世券了。”
太夫人脸色微变:“邢国公莫要吓唬老身,老身见得多了,不是吓大的!”
“先收回世券,再论罪处责,哼,我成国公府何辜?”
太夫人抿了抿嘴,死盯着于谦:“邢国公,你就没考虑过,有一天,你的子孙也会重蹈成国公府的覆辙?”
“怎样?”
“一张世券罢了!”
“收回去,便再打回来便是!”
“难道让后人,永远躺在前人的功劳簿上吗?”
“那种废物,有存在的必要吗?”
于谦语气凌厉,目光逼视:“若我于谦有那样的子孙,便不是我于谦的子孙!”
“哼!”
“如今,陛下正是重用人才的时候。”
“若你成国公府有能力,大可以凭战功拿回世券,再封几个侯爵都没问题!”
“可你们有吗?”
“只有弱者,才会在失败面前,痛哭流涕,怨天尤人。”
“陛下雄才伟略,壮志在胸,麾下不需要弱者,只需要强者,更不需要失败者。”
被于谦嘲讽。
太夫人用拐杖使劲敲地,嘭嘭直响:“强者?我成国公府何尝没有?”
“先父初代成国公(朱能),靖难时,取北平、夺蓟州,真定大战时救太宗皇帝于绝境!”
“袭取大宁,郑村坝之战,力挫李景隆!”
“攻破广昌、蔚州、大同,东昌之战力挫盛庸,二救太宗皇帝,背着太宗皇帝,冲出重围!”
“二败平安,破彰德、定州、衡水!连战连胜!”
“灵璧之战中生擒平安,淮河之战击败盛庸,护拥太宗皇帝入南京,稳定帝位!”
“成国公何其英雄?”
“于谦,你敢说,初代成国公不是英雄吗?”
太夫人气疯了。
作为朱家人,她对公公朱能的功绩,如数家珍,这是成国公府中的荣耀。
不许任何人质疑!
“于谦,你回答老身!”太夫人死死盯着于谦。
“是!”
朱能的战绩,无可指摘。
于谦必须承认,朱能是英雄。
“先夫朱勇,随宣宗皇帝平汉王叛乱,兵破迤东,宣宗皇帝数次巡边,皆是朱勇随行!”
“正统九年,在富峪川、热水川两次击败蒙古军队!”
“难道他不是英雄吗?”
太夫人厉喝。
“不是!”
于谦冷冷回答:“若朱勇有其父半身本事,土木堡会连战连败?”
“太夫人所列举的,不过是小仗而已。”
“正统九年,本首辅也在朝中,当时户部尚书金濂,可上书驳斥过朱勇有冒功之嫌!”
“朱勇之能,皆赖其父!”
于谦的评价,让太夫人脸色急变,仍在辩解:“那是宣德朝没有大仗可打,若给吾夫机会,他便如先父一般,英雄盖世!”
“吾子朱仪,只要给其机会,他便鹤唳九霄!”
这是把商业互吹的话,当真了。
于谦懒得掰扯,盯着太夫人:“太夫人问本首辅,若我于谦后人不济,我于谦该如何?”
“本首辅就告诉你!”
“若本首辅还在,就请陛下夺爵闲住;若本首辅去世了,本首辅就会写下家训,请当代皇帝代为执行!”
“初代成国公何其英雄!”
“但他英年早逝,无暇教子!”
“致使其子不上不下,打仗无能,治国不行,贻害万世!”
“而朱勇,更不会教子!”
“两个儿子,无一成材!”
“你说朱仪,能鹤唳九霄?”
“太夫人,您看看朱仪在广西打的仗吧?”
“陛下在奉天殿骂了几次了,只有你成国公府尚不自知!”
“还有这朱佶,在京营里任职,却招来一群清谈客,在府衙吟诗作画!饮酒作乐!”
“这就是你们成国公府!”
“快点认清现实吧!”
“大明就因为你们这些蛀虫,才会从辉煌跌落,变成如今人人可欺的弱国!”
“若任由尔等尸位素餐,大明如何复兴?”
“太夫人也是有识之士,您来告诉本首辅,靠你们成国公府,大明会何去何从?”
于谦直接开骂。
太夫人身体一晃,她一辈子的骄傲,就是那如战神一般的公爹,还有引以为傲的夫君,引以为豪的儿子!
可在于谦嘴里,竟都如此的不成器!
不,不是不成器。
而是一群蛀虫!
她眼中的成国公府,才是大明的中流砥柱,是大明的根基啊。
可在于谦眼里,他们是啃食大明的蛀虫啊。
关键,于谦有骂她的资格啊。
和于谦的大功比起来,她家真的米粒之珠,难和太阳争辉。
此刻,捧着世券进来的朱佶,刚好听到于谦的叱骂,顿时泪流满面:“邢国公,您岂能如此辱没我家!”
于谦瞥了他一眼:“龙爷犬孙!”
“你!”
朱佶来不及叱骂。
发现老母亲不行了,软软倒下,他疯跑过来,赶紧扶住母亲:“去请太医,快去请太医!快啊!”
但太夫人实在被于谦气坏了。
气顺不过来。
整个人不停抽搐。
眼珠子死死地盯着于谦。
眼神嗬人。
于谦怡然不惧,和她对视。
越看,太夫人胸中越怒,她最大的骄傲,却被于谦亲手粉碎,然后摔在地上,踩了几脚。
她一生最大的荣耀啊!
在于谦眼里,竟不如一坨屎!
自吹自擂!
贻笑大方!
太夫人感觉喉头腥甜,身体拼命抽搐,眼看就不行了。
“于谦,你代陛下收回世券,便收回世券,何必气死我母!”
朱佶抱着母亲,仰头死死盯着于谦:“我朱佶和你誓不两立!啊啊啊啊!娘啊!”
成国公府鸡飞狗跳。
但老太太忽然吐出口血,张了张嘴,想摸儿子的脸,嘴里喃喃道:“你、你要争气!”
“不要丢爷爷、和你爹的脸,争气……”
“我成国公府,不是废物!”
“不是!”
老太太一辈子的荣光,却在顷刻间粉碎,直接承受不住,崩溃了。
“娘……娘啊!”
朱佶嚎啕大哭。
躁动的成国公府,忽然平静了。
胡氏和朱辅全都扑过来,围着老太太跪下来,哭成一团。
而于谦幽幽一叹:“世券呢?”
一听这话,差点气炸了朱佶。
“于谦,你气死我母亲!你……”
朱佶一肚子骂人的话。
但面对于谦的眼睛,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佶。”
“本首辅说话一是一,二是二。‘
“所说的这些,可有半句假话?”
于谦冷冷道:“害死太夫人的,不是本首辅,而是你、你,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子孙!”
“因为尔等不争气,太夫人才闭不上眼睛,死不瞑目。”
“世券拿来!”
朱佶目眦尽裂,于谦岂能如此辱他家啊!
却慢慢低下了头,把怨恨埋在心里。
“拿来!”于谦又说话了。
朱佶慢慢放下老太太,膝行过去,捡起世券,跪伏着,双手高捧,将世券双手奉上。
“没有一丝血性,成国公府彻底没落了。”
于谦接过世券。
朱佶闭上眼睛,眼中流出绝望的泪水。
确实没有骨气。
连亲生母亲被气死了,他都不敢对付杀母仇人!他朱佶不配为人!
于谦走到门口。
胡氏忽然道:“邢国公,您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于谦回眸:“尔等直呼本首辅姓名。”
“本首辅没有怪罪尔等。”
“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言下之意是,这些愧疚,已经因为尔等的无礼,抵消了。
整个成国公府传来悲拗的哭声。
出了府邸,于谦幽幽一叹。
皇帝的心狠啊。
让他来当出头鸟,美其名曰是削掉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的威望,让他邢国公来当勋臣中的新山头。
但何尝不是,等皇帝扛不住压力时,就把他推出去杀了,他就是现代晁错啊。
晁错不好当啊。
下一家,杨俊家。
平乡伯陈辅家,没有世券,陈辅能继任其父陈怀的爵位,还是皇帝特许的,他家没有世券。
任礼没封爵。
恭顺侯吴瑾(吴克忠)和广义伯吴琮(吴克勤),人都死了,从旁支挑出来的人继任爵位。
收回世券没有难度。
泰宁侯陈泾,本事平庸,但在宣镇之战时,在他麾下谋职,又没有立下战功,所以拿回世券的难度不大。
真正难的是李瑾、陈韶、沈淮三人。
他们都是皇帝的心腹。
收回他们家中的世券,最是困难。
而在宫中。
朱祁钰还在景阳宫里。
“朕已经让人给你祖父报喜了。”朱祁钰面带笑容。
林敬妃笑意盎然。
她终于体会到了,被皇帝爱护的滋味。
“皇爷,先不要,若诞下女婴,岂不让祖父空欢喜一场?”林敬妃让侍奉的宫娥,加个垫子,才舒服些。
宫娥看她的眼神,都能嫉妒出火来。
大家都是千金贵女,凭什么你就能爬上龙床啊?
林敬妃捂着肚子,虽然小腹仍然平平,但她却能感受到一条新的生命,正在腹中孕育。
“多个公主也好。”
朱祁钰笑道:“朕也喜欢公主,固安能多个妹妹,她必然也是欣喜的。”
“可奴婢想要儿子嘛。”林敬妃还喜欢自称奴婢。
她给皇帝做过贴身奴婢,不但不羞耻,反而让她自觉高人一等。
“就算这次不是,以后也会有的。”朱祁钰和颜悦色。
敬妃要过来,坐他身上。
朱祁钰按住她:“你坐着,不许乱动。”
“有什么事就说话,让宫人伺候着。”
“不要来回走动,也莫要去其他宫中溜达。”
“在自己宫中安心养胎。”
“朕得了闲暇,便过来看你。”
朱祁钰宽慰她。
“皇爷,这景阳宫奴婢都看遍了,无甚意趣。”
敬妃撒娇:“闲来无事,奴婢还想去万岁山看风景,想去太液池泛舟……”
越说越离谱了。
“等孩子出世,明年朕就带你去太液池上泛舟,如何?”
朱祁钰也不恼怒:“你想见谁,朕宣她们入宫,陪伴你便是。”
这年头没有手机。
女子又不能抛头露面,就算喜欢看些杂书,杂书的数量也不多,若是跳脱的性子,在宫中必然是憋闷的。
“朕让钟鼓司排些戏,让宫人去学,然后演给你看,给你解闷儿,如何?”朱祁钰决定趁机发展戏剧。
茶余饭后,总要有个人兴趣爱好的。
华夏文化,不能永远是束之高阁的经义,也需要地摊文学。
“谢皇爷恩典!”敬妃要行礼。
朱祁钰赶紧按住她:“以后不许多礼,朕是你的夫君,没有这么多礼节,安心养胎便是。”
敬妃露出甜甜的笑容。
捂着小腹,愈发欢喜。
这个孩儿给她带来太多好东西了。
若皇贵妃、淑妃、庄妃生下的都是女儿,她诞下龙子,她就能晋皇后位。
倘若孩子能早产,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她念头纷飞。
这个时候,冯孝传来消息,说平阴夫人死了,似乎是被邢国公气死的。
“真的?”朱祁钰讶然。
“回皇爷,成国公府已经派人来报丧了!”
冯孝没想到,于谦这么狠,去成国公府收世券,结果把人家老太君给气死了。
“世券呢?”
冯孝呈递上来。
上面还有香灰味道。
朱祁钰展开,看了一眼,又合上:“保存好,等朱仪立下战功,再赐回去。”
“平阴夫人不幸,宫中多给些赏赐吧,以王妃礼下葬。”
“再追封朱能为亲王。”
冯孝忽然抬头,震惊道:“皇爷,这没有先例呀。”
朱祁钰叹了口气:“于谦闹得太大。”
“朕得给他擦屁股。”
“也借此告诉勋臣,收回世券,不是不赏赐下去了,也不是追责。”
“而是为了给漠北王遮羞。”
“冯孝,这个度得把握好啊。”
朱祁钰也没想到,朱勇的夫人竟然被气死了。
会产生一系列非常恶劣的影响。
像李瑾、陈韶、陈泾、陈辅等人,还有杨信、杨俊、杨珍等等,都是要安抚的。
重点还有木琮、朱永等人。
都是要安抚的。
他不想加授朱仪、朱佶的官位,就得追封朱能,因为朱勇没这个资格,追封他为亲王,那够资格当亲王的,实在太多了。
只能加封朱能了,何况,干掉了张辅,也需要提一提朱能的爵位。
他也在告诉新勋贵。
朕不是吝啬之君,尔等只要为朕效力,等死后就能追赠亲王爵位,才是真的与国同休。
“奴婢明白!”
冯孝咬牙道:“可此事一旦开了口子,后面没法堵住呀。”
“故成国公固然有大功于社稷,但类似于成国公战功的将军,不是没有。”
“众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皇爷一旦追封一位,很多人都要追封的。”
冯孝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就都追封吧。”朱祁钰道。
敬妃被纳入后宫后,第一次听到皇帝讨论政事。
以前她在乾清宫伺候的时候,倒是经常听,但当时朝政和她无关,以后则不一样了。
虽和她无关,但和她腹中的孩儿有关系。
“奴婢遵旨!”冯孝立刻去传旨。
追封朱能,是在告诉勋臣,朕收回世券,只是小惩大诫罢了,不要心乱,只要尔等立下功绩,朕不会吝惜爵位的。
同样先祖显赫的,心里必然蠢蠢欲动。
“朕做事太急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
他不该敲打宗室后,就立刻拿勋臣开刀,应该先拿文臣开刀,最后敲打勋臣。
顺序错了,就丢出去一个亲王爵位。
不过,也有好处。
世券收回来了,勋臣的心,也被捏住了。
朱祁钰目光看向敬妃肚子,为人父母者,为孩儿计深远啊。
宫外。
遂安伯府。
陈韶今日下值时间早,回到家中,先去后院给母亲请安。
他能袭兄爵位,靠的就是老母亲朱氏一番筹谋,才胜过了弟弟陈瑄,得到爵位。
进入中堂,行礼之后。
朱氏正在品茶,孙子孙女围绕膝下,她怡然自得。
“怎么?心中不安?”朱氏抬头,看向儿子。
上一代遂安伯陈英,有三个儿子,庶长子陈埙,二子陈韶,三子陈瑄。
三个儿子,三个母亲。
所以遂安伯的内院,也是明争暗斗,没有安宁时候。
陈韶是第四代遂安伯,家族分成很多支房,错综复杂。
好在陈韶被皇帝看重,才能压制家族内部。
“母亲,今日陛下下旨,追责土木堡战败之臣,要收回世券!”陈韶不敢隐瞒。
他如此优秀,全赖母亲调教。
母亲出自书香门第,但后来家中变故,被卖到了遂安伯府做丫鬟,因长相出众被陈英看中,收入房中。
朱氏经历实在太多了。
敏锐察觉到机会。
她使个眼色,让孩子们都出去,下人也都出去。
只剩下他们母子。
“韶儿,为娘问你,你能力如何?”朱氏问。
陈韶自信满满道:“陛下给孩儿机会,孩儿就能扶摇直上。”
“那陛下对你如何?”朱氏又问。
“恩同再造!”陈韶肯定道。
朱氏却笑了。
陈韶恍然,以他的能力,拿回世券,轻轻松松,甚至是侯爵、国公的世券!
何必在乎一时得失呢!
他赶紧站起来,冲着母亲跪下:“孩儿谢母亲指点。”
“韶儿,你既是陛下爪牙,就要做爪牙应该做的事情。”
朱氏道:“你想一想,土木堡已经过去八年了,那是朝堂谁也不愿意提起的痛,陛下为何要提及呢?”
陈韶满脸懵,摇摇头。
“你也是为人父母的,难道不知父母之心?”朱氏反问他。
陈韶有点明白了。
朱氏干脆点破:“陛下多疑,行事多有深意。”
“近来宫中喜讯频传,三位嫔妃先后有了身孕。”
“皇嗣后继有人。”
“而陛下,乃朝臣迎立,非先帝御诏钦封,再加上漠北王存活于世,皇位不稳。”
“陛下总担心,皇位易手。”
“以前陛下的弱点是无子嗣。”
“现在有了子嗣,又成为陛下的新弱点。”
“为了弥补这个弱点。”
“陛下就要重提土木堡,一来,削弱漠北王的威望,让天下人看清漠北王的真面目。”
“二来,是敲打勋臣,让勋臣知道,该效忠于谁!”
“所谓收回世券,不过是震慑罢了,日后等改立太子的时候,世券自然会赐下来的。”
陈韶这才明白深意。
皇帝这是为皇嗣铺路呢!
可皇嗣还未诞生,皇帝就已经为其计谋深远了。
“韶儿,从你孕育在为娘肚子里的那一刻起,为娘就开始为你筹划了。”
朱氏叹了口气,把儿子扶起来:“做父母的,总要多为孩儿考虑的。”
“陛下虽是圣人,却仍免不了俗。”
“人之常情。”
陈韶泪目。
他知道,母亲为了他,吃了多少苦。
“孩儿这就入宫,将世券双手奉上。”陈韶领会母亲深意。
“我儿果然聪慧。”
朱氏笑道:“但这还不够,你还要说服襄城伯、修武伯,最好还能说动西宁侯,你们四人一起入宫,交还世券!”
陈韶面露苦涩,沈淮好说,因为沈淮一直想重获皇帝宠爱,自然舍得世券。
李瑾也好说,李瑾本事大得很,如今在漠北屡立战功,不在乎伯爵世券。
难的是西宁侯啊。
西宁侯宋杰、宋伟兄弟,是他们的举主,算是恩人,如何能听他陈韶的劝呢?
朱氏却笑了:“韶儿,你能重获世券,凭借陛下对西宁侯一家的宠信,难道就不会重获了?呵呵,下次封赏的世券,估计是国公世券了。”
“这?”
陈韶立刻明白了。
他家能看透的事情,宋家一定能看透。
“谢母亲指点!”陈韶又跪下磕头。
朱氏笑道:“你兄长两个女儿已经长成,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也是贤良淑德的。”
“你是家主,又是亲叔叔,要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啊。”
“母亲的意思是?宋家?”陈韶皱眉。
朱氏立刻摇头:“宋家不行,宋家支脉太多,家族太大,又和皇族牵绊极深,搀和进去有害无利。”
“那母亲指的是?”
朱氏瞪了他一眼,这小子一点都不爱动脑子。
“自然是襄城伯。”
“陛下多么看重他,你没看出来吗?”
“这个时机北进漠北,这是送功劳给襄城伯。”
“等他回来,就要晋侯爵了!”
“傻儿子!”
陈韶恍然。
“可李辅(李瑾儿子)已经定亲了。”
“你只看着李瑾,没看到李瑾的兄长李琏吗?”
朱氏教子:“韶儿,李琏是李瑾的兄长,因为容貌丑陋,无法袭爵,先是李珍袭爵,后是李瑾袭爵,都没他的份。”
“但李琏,却还能在北镇抚司掌邢狱。”
“足见其人才华。”
“如今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绝不会因为容貌丑陋,而让大才遗落人间的。”
陈韶震惊,他和李瑾交好。
但没想过,李瑾的庶兄李琏是个人才。
“为娘的已经打听过了。”
“李琏儿子,李鄌,受其父影响,到现在都没人愿意与其结亲。”
“而那些想攀附襄城伯府的人,李琏又看不上。”
“所以呀,咱家的闺女,可以和李琏家定亲。”
朱氏娓娓道来。
陈韶颔首:“李鄌,儿子是见过的,长得算是一表人才。”
“其人虽无其叔父之能,但也是个上进的,配我陈家女儿,倒是不差。”
“儿子会亲自上门,和李琏谈一谈的。”
“先把亲事定下来,等我家女儿从宫中被放出来,再嫁给其子。”
朱氏点点头:“这还不够,沈煜犯罪,一支被诛族,而沈淮短视,被陛下嫌弃。”
“但为娘的知道,沈淮是有本事的。”
“不如好事成双,将另一个女儿,嫁入修武伯府。”
陈韶同意。
这叫不忘旧情,是好名声。
母子俩密谈后。
陈韶又去拜访襄城伯府和修武伯府。
与此同时。
于谦出现在昌平侯府。
杨俊本来被夺了爵位,但因宣镇大功,所以复爵。
“大帅!”
杨俊闻听于谦拜访,立刻请假,从九门提督府回来。
于谦坐在主位上,看了他一眼:“叫首辅。”
“是,首辅!”杨俊知道,于谦是干什么来的。
虽然圣旨没有传出来。
但京中消息最是灵通,宫中有任何风吹草动,宫外立刻传得满城风雨。
“陛下的圣旨,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本首辅是来收回世券的。”于谦沉闷道。
“首辅。”
“这世券不在下官手里。”
“在下官那弟妹手里。”
杨俊就是不想交出来。
杨家将,已经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
三将皆是总兵。
未来有望一门两侯,说不定还会出现一个国公。
“你弟妹?”于谦皱眉。
“首辅,您可能不知道,下官这爵位,是承自弟弟,吾弟杨杰,才是嫡子。”
“吾弟命苦,英年早逝,又没有子嗣。”
“所以爵位才落到下官的头上。”
“但世券,一直都在吾弟妹手中。”
杨俊脸上可没半点悲伤,语气中反而充斥着洋洋得意。
废话,杨杰要是有儿子,能轮到他承嗣爵位?
“去取!”于谦道。
“首辅,下官的弟妹是个母夜叉。”
“吾弟去世后,便状若疯狗,谁也惹不起。”
“下官去要世券,她不得跟下官拼命呀?”
杨俊就是不想归还世券。
他长子杨珍有本事,但不足以封侯。
再说了,他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儿子,有世券傍身,岂不心里有底。
“去取。”于谦又重复一遍。
“首辅大人呀,下官是真的拿不回来啊……”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杨俊的脸上。
于谦怒视着他:“给你脸了?去拿回来!”
杨俊面露凶色,转眼收敛。
跪在地上,咬牙道:“下官不是不愿意交还世券,而是拿那母夜叉没办法!”
啪!
于谦又扇了他一个耳光。
“本首辅看在你曾在麾下效命的份上,给你活命的机会!”
“若你不识相。”
“那就去死吧!”
于谦转身就走。
杨俊就是个蠢货,当初就因贪侈、冒功、横恣、杖死都指挥陶忠、嗜酒、杖打都指挥姚贵、盗军储等罪,被夺爵问罪。
看于谦真走了。
杨俊反而慌了,冲过去抱住于谦的腿:“大帅救命啊!”
嘭!
于谦窝心一脚,把他踹翻:“没脑子的东西!”
“你以为复了昌平侯的爵位,就能为所欲为了?”
“圣旨都敢不听,本首辅拿你没办法!”
“等着宫中派人,收你的脑袋吧!”
“滚开!”
于谦又踹他一脚,愤愤出府。
而在门口,刻意等了一会,杨俊竟然没追出来。
于谦真想把杨俊的脑壳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走!去西宁侯府!”
于谦懒得理他。
而他刚上官轿,门里传来杨俊的哭嚎声:“大帅慢走,世券在这里!求大帅收回世券!”
杨俊冲到娇子旁边,跪在地上。
于谦掀开娇子窗帘,看向杨俊:“想清楚了?”
“下官想清楚了!”
杨俊被于谦骂醒了。
他苦苦保存的世券,在皇帝眼里,只是一张废纸,他想封给谁,就封给谁而已。
如果他杨俊不交上世券,他杨家就会被彻底打入深渊。
“在这跪着,跪一天一夜,然后去宫中请罪!”
于谦下轿,亲手将世券收回。
然后登上娇子,一去不复返。
杨俊不敢动弹。
跪在原地,哭泣个没完。
他看到过往的行人,对他指指点点,顿觉十分羞耻,堂堂昌平侯,竟被这些泥腿子指点。
“把他们打走!”
“谁敢笑话本侯,本官要他们的狗命!”
“快去!”
杨俊本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无非是仗着其父杨洪的遗泽,否则,这种傻子,早就被除爵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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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