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府。
“你烦不烦啊!”
朱祁镇阴沉着脸,都几天了,他吃不好睡不好。
儿子也跟他离心离德,漠北王府的人,看他眼神都不对劲。
而这个死太监还阴魂不散。
他现在的造型很好玩,一只眼睛有眼睫毛,另一只眼睛没有。
“奴婢不烦您,说个名字就走。”
许感脸上罕见地出现乐模样:“沈瑄。”
烦躁的朱祁镇,忽然身为微晃,脸色微变。
“这个名字,您熟悉吗?”许感笑着问他。
朱祁镇抿了抿唇:“不知道!”
“他已经招供了,他就是江左盟的盟主,是先帝身边力士沈蔚的儿子……”
朱祁镇表情诡异:“他、他死了?”
心中盼望的是,沈瑄自尽了。
许感却笑了:“当然没有,他就在都知监的内狱里,在奴婢的手上呢。”
朱祁镇后退两步,兀自镇定:“跟本王无关,本王不认识这个人。”
许感收敛了笑容:“漠北王,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可不要不珍惜呀。”
“下一次,奴婢就将沈瑄带过来。”
“和您亲自对质,理不辨不明,什么都能辩驳清楚的。”
朱祁镇还在绷着。
“等陛下亲自诏见您时,可就不是奴婢这般客气了。”许感幽幽道。
朱祁镇脸色一变:“那个废……陛下知道了?”
“您说说,在都知监内狱,在宫里呢,皇爷能不知道吗?”
“您什么时候想见,奴婢就带来,奴婢不嫌麻烦的。”
“对了,请您猜猜,沈瑄是在哪里被抓的?”
许感苦笑:“唉,奴婢这差事呀,办的不好,宫里都笑话奴婢无能呢。”
“您该清楚,等主子不耐烦了,奴婢日子可就难过了。”
“奴婢难过呀,您也好不到哪里去。”
许感绵里藏针。
“这、这!”朱祁镇知道,最后的底牌,也被废掉了。
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沈瑄怎么会被抓呢?
他在浙江啊!
皇帝只是整顿江西,怎么他也落网了呢?
这个沈瑄真是不能成事,当初就这样。
“奴婢告辞。”
许感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朱祁镇立刻叫住他:“本王可将名单交出来!”
“您手中真的有名单?”
许感惊到了。
他本来就是诈一诈朱祁镇,结果真的诈出来了。
沈瑄只知道江左盟内的事情,对宣宗皇帝埋了多少钉子,知道的不多。
倒是能查出来,但需要大量的时间。
真正名单,却在朱祁镇手上。
聪慧的朱祁镇立刻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是,有名单,但本王受了刺激,记不住了。”
许感眼睛往殿里看。
“你随便搜,伱什么都找不到!”
朱祁镇指了指脑袋:“在这里!”
许感只能跪在地上:“请漠北王准备好,奴婢这就入宫禀报,陛下定宣漠北王入宫觐见。”
“这等大事,奴婢可做不了主。”
“您还是亲自和皇爷谈吧,毕竟您们才是亲兄弟!”
他咬死了亲兄弟三个字。
这才是杀招。
朱祁镇脸色一白。
想说什么,但许感不听,他一个做奴婢的,敢把漠北王怎么样呢?
宫中。
养心殿门口,跪着宗室诸王。
郑王供出来的,全都在殿外跪着。
临近腊月,天变短了,此刻已经太阳西垂。
许感入殿禀报,他已经做好了承受雷霆暴怒的准备,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着实该骂。
出奇的,皇帝并没有发怒:“起来吧,把他宣来,你亲自护送,不能出任何差错。”
“皇爷?”许感讶异。
“纳闷朕为何没骂你?”
朱祁钰放下奏章,抻个懒腰,转过头跟冯孝说:“朕饿了,宣尚食局传膳。”
“他毕竟曾经做过皇帝。”
“朕不许你动刑、不许动粗,你能诈出来,已经做得不错了。”
“接下来的事交给朕。”
“去吧。”
许感磕头谢恩。
而朱祁钰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纸,看外面跪伏的诸王:“等漠北王到了,一起宣进来吧。”
吃饭的时候,有广西急报送入京。
“安南国派使者来了?还派了位王子来?”
“看来被方瑛搞怕了。”
朱祁钰看完后:“先送去内阁,然后告诉鸿胪寺,按照侯爵的礼节接待!”
冯孝一愣:“皇爷,没有侯爵的礼节呀?”
最差的也是王爵礼节。
“王爵的礼节削半,就是侯爵礼节,以后成为定制。”
“这等小国使者,不予以王爵礼节接待。”
“京师缺粮,不许铺张浪费,每日银子限制在五两内,花多了,朕就摘了鸿胪寺寺卿的脑袋。”
朱祁钰放下筷子。
“皇爷,是一人一天五两,还是总共五两啊?”冯孝觉得皇帝不是抠儿,那是抠儿到底了。
估计内阁也不会同意的。
毕竟外交涉及到国家颜面,给使者的吃穿用度,都是彰显大明的强盛。
“总共五两呀。”
朱祁钰讶然:“给他们一人五两银子花费?”
“朕得富什么样?”
“白吃白喝的,惯着他们干什么?”
京师物价很低的,贫苦人家三两银子足够生活一年了,一天五两银子,能在京师最好吃的酒馆吃到撑。
“皇爷,招待外宾,也是彰显国威之时……”
“哈哈哈!”
朱祁钰大笑:“成吉思汗是如何招待外宾的,你可知道?”
“率领十万铁骑,平其国,将其国君抓过来,用国君之礼招待其国君,令其国君在宴会上跳舞助兴,夜里睡其王后,将其妃嫔分给部下,共享之。”
“这才是大国雄威!”
“有朝一日,朕也要如成吉思汗一般,弹指间灭一国,招待其国君,睡其王后,分其妾室!”
“占有其土地,蹂躏其国民,彰显大明之雄威!”
冯孝目瞪口呆。
这和汉人秉承的圣人观念太不一样了。
可以说是非常偏激,为世俗不容。
汉人追求的是古之君子,以贤德感化其民,割肉喂鹰。
看看郑和下西洋就知道,那是彰显国威,那是友好交流,再看看欧洲大航海,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而以仁德彰显天下的国朝,附属国如今安在?
西方殖民则极尽压榨、蹂躏,用其强盗逻辑替代原住民的儒家思想,如今不也趋之若鹜?
反而去信奉人家的强盗逻辑!将其所有肮脏思想奉为人生信条,传承千年的儒家文化被丢到马路边没人看。
那么,大明站在时代的十字路口上,是该继续追寻古之贤者境界?以德化物,以柔克刚?
还是该化身强盗,以大明之强,压制世界呢?
“皇爷,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
冯孝跪伏在地上:“成吉思汗固然伟大,但其人行为犹如野兽,不治德政,所以国祚不足百年。”
“大明承自上古之德,以德孝治天下。”
“岂能自甘堕落,去学那禽兽呢?”
冯孝不是道德君子,仍然秉持这等看法。
而天下人道德君子多的是。
等有一天,朱祁钰真的选择用野蛮方式开拓新领土,必然遭到卫道士的激烈反对。
甚至,会有人以皇帝无德而造反。
因为大明不是野兽,大明以德孝治天下,做不出灭绝人伦的事,所以大明丢了交趾,放弃漠北,甚至放弃河湟,只剩下两京十三省。
都司变成宣慰司,最后一点点脱离了大明。
因为大明的舆论环境,就不许人变成野兽,不是野兽就不许人拥有强盗逻辑。
所以后人总说儒家落后于时代。
不是儒家落后,而是时代在退化!
当人丰衣足食、却思想干涸时,就会发现,儒家思想,领先世界两千年。
而发达的商业,恰恰是克制儒家思想的大敌。
导致人心堕落,人性本恶暴露无遗。
“诸君,你们怎么看?”朱祁钰环视宫人。
太监们都知道,这是入皇爷眼界的机会。
“皇爷,奴婢以为成吉思汗乃华夏千年不遇的人杰。”
一个太监跪在地上道:“虽其行为野蛮,但开疆拓土之功,堪称皇帝之最。”
没等他说完,冯孝打断:“文明人如何能退化成野兽呢?”
他却不慌不忙:“冯公公,当人和野兽同居时,只会变成野兽,因为只有变成野兽,才会存活下来。”
“同理,大明是人,还是野兽,不取决于大明如何。”
“而是在于身边的环境如何!”
“就说这安南国!”
“太祖时,求太祖皇帝赐名南越,其实是垂涎我华夏古人南越国的领土罢了。”
“太祖皇帝看破其把戏,赐名为安南。”
“因为此名乃大唐高宗皇帝所赐,取自安南都护府。”
“太祖皇帝取此名,乃是令安南永远是大明附属国,承担都护府的责任。”
“直到太宗皇帝!”
“太宗皇帝决心郡县安南,一者是为船队寻找停泊处;”
“二者是安南国主上蹿下跳,有自立的可能,导致南藩不附,人心离散;”
“三者是认为收复交趾的时机到了。”
“而交趾,自古便是我汉人之领土!”
“自始至终,便属于我汉家。”
“安南窃据数百年,不予归还。”
“我朝发兵攻打,收复故土,理所当然。”
“结果呢。”
“太宗皇帝收复交趾,收交趾之民,待之如亲子。”
“而交趾之民,是如何回报我大明呢?”
“将大明当成猴耍!”
“要钱,叛乱;要钱,叛乱!”
“从未将大明视之为母国!”
“安南国更是从中挑唆,交趾吸大明血髓数年,大明不堪重负,无奈舍弃。”
这个太监抬起头来:“冯公公,您说,和这野兽共舞,大明是该行仁道,还是行霸道呢?”
不等冯孝回答。
他又道:“那瓦剌、鞑靼,曾经何等强盛,如何凌辱我大明的?”
“就是西陲小国,哈密、吐鲁番也不将我大明放在眼里!”
“与兽共舞。”
“奴婢以为,当变成野兽,行其霸道,而非行古人圣人之道,行仁道!”
这番辩驳,让朱祁钰大开眼界。
冯孝愤懑回击:“行霸道者,是何等下场?”
“成吉思汗何其之强?蒙人兵锋强过百年而已!幅员辽阔的大元分崩离析!”
那太监却笑道:“您说的百年,只是胡虏窃据中原百年罢了。”
“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仍然只将蒙人逐回漠北。”
“偌大的漠北,至今也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而往西,茫茫疆域里,称王称霸的仍然是黄金家族!”
“只有黄金家族,才能当天下大汗!”
没错。
蒙古存续千年,不曾断绝!
黄金家族,当了千年大汗,世代供奉成吉思汗,哪里差了?
反观中原王朝,国祚不超过三百年。
从这个角度说,对皇帝家族而言,简直无解。
哪个皇帝不想当成吉思汗呢?
谁不想让子孙世代为王呢?
“奴婢的意思是,在内行仁道,在外行霸道,方是长治久安之策!”这太监语出惊人。
“哈哈哈!”
朱祁钰大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刘彧!”太监磕头。
“哪个彧啊?”
“什么时候来养心殿伺候的?”
“朕怎么之前没见过你啊?”
朱祁钰真的欣赏这个刘彧了。
“或字三撇彧。”
“原来是荀彧的彧啊。”
养心殿宫人羡慕嫉妒恨。
荀彧,那可是曹操第一谋主啊。
以此来形容刘彧,说明皇帝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奴婢本是内书房洒扫太监。”
“您整饬内书房后,奴婢被提拔进入内书房学习。”
“刚到养心殿伺候不久。”
“本在外面扫雪,是冯公公心疼奴婢,让奴婢进殿暖和暖和。”
这是个聪明人。
靠踩着冯孝上位,担心冯孝心中不快,赶紧给冯孝个台阶下,然后顺势攀附上冯孝。
朱祁钰十分满意,歪头跟冯孝说:“你的想法非常好,仁道和霸道之争,自古便有。”
“朕希望你能永远秉承仁道,时刻提醒朕。”
“刘彧也好,鞭辟入里,仁道和霸道同行,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朱祁钰站起来,环视宫人:“尔等要多加学习,像刘彧学习,读书才能明理,才能有自己的思想,才能为国朝效力。”
“奴婢等谢皇爷指点!”宫人跪拜在地。
看着刘彧大出风头,立刻发现,学习,这是一条出头之路。
“刘彧就在御前伺候吧,跟着冯孝。”
朱祁钰抿嘴而乐:“内书房办得不错,教习每人赏十两银子,赐菜。”
内书房还达不到全是太监教学。
还是被文臣捏住命脉。
朱祁钰在加速内书房无文官化。
这时,许感打发人来报,漠北王已经出了南宫,即将入宫。
冯孝瞥了眼刘彧,忽然觉得出现了大敌。
刘彧此人善于媚上,容易蛊惑陛下。
刘彧则低眉顺首,不敢看冯孝。
他知道,自己这番言论,顶撞了冯孝,又得到皇帝的表彰,虽然动摇不了冯孝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冯孝肯定察觉到了危险。
太监之争,悄无声息拉开帷幕。
天色彻底黑了。
朱祁钰不打算看奏章了,保护眼睛。
外面太冷,不适合运动,就在殿里溜达。
“冯孝,毛氏可有动静?”朱祁钰忽然问。
“皇爷,暂时还没有。”
和毛选侍几次了,她都没怀上,是不是身体不行?
“宣个太医,好好给她瞧瞧,有病抓紧治。”
朱祁钰笑道:“朕还想趁着冬天,给她爷爷毛胜报喜呢。”
“奴婢这就去传旨。”
冯孝小声问:“皇爷,今晚要不要翻牌子?”
“不翻了,按照老太傅给的时间端牌子进来。”
冯孝磕个头。
而在锦衣卫诏狱里。
宋汤正在审问尚达的儿子尚云。
尚云苦笑:“那是先父的事情,学生哪里知道啊!”
“给你家里写信,交出来一百万两来,此事就此结束。”孙弘阴恻恻道。
尚云目瞪口呆:“一百万两?你就算把我家拆了,也拆不出这么多钱啊!”
“真能拆?”
孙弘可不管那些,反正有锦衣卫撑腰,有什么可怕的?
尚云懵了:“您、您也是锦衣卫?”
“本官是太仆寺寺卿!”
“太仆寺也充当厂卫爪牙了?”尚云怒不可遏。
在读书人心里,厂卫是天下最坏的人。
导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就是因为皇帝重用厂卫!
只要皇帝放弃厂卫,垂拱而治,便如上古圣君一般,天下自然太平了,百姓自然就丰衣足食了。
啪!
宋汤一鞭子教尚云做人:“瞧不起锦衣卫?”
尚云吓得摇头:“不、不敢!”
啪!
宋汤又一鞭子:“拿钱!”
“你们是强盗吗?为什么非要针对我家?”尚云哭嚎。
“你爹在太仆寺没少贪污,如今证据确凿!”
“如果不将亏空补全。”
“本官就要掘了你的爹陵墓!”
“再把你全家统统打入诏狱,按照大诰办事!”
“剥皮揎草,谁也跑不了!”
宋汤丢了鞭子,坐在椅子上:“所以,本官是给你机会,别给脸不要脸!”
“贪、贪污?”
尚云如遭雷击:“我爹是清官,没有贪墨的!”
“不见棺材不落泪!”
宋汤直接走出审讯室,声音却能传出来:“派人把他爹的陵墓都掘了,把陪葬品拿出来卖了,再去尚家抄家……”
“大人,我愿意写信,让家人凑钱,求求大人,不要掘先父陵墓,不要啊!”
尚云疾呼。
而在门口的孙弘目瞪口呆,他刚才还问宋汤,这招能好使吗?
结果尚云就招了。
宋汤进来,尚云立刻说:“一百万两我家真没有啊,但能凑出五十万两,五十万两!”
“你家这么多钱?哪来的!”
宋汤只是诈他罢了。
不想尚云傻啊,自己供述家里有五十万两。
尚云傻乎乎道:“祖业啊,为了保住先父陵寝,只能变卖掉祖业啊!”
啪!
宋汤鞭子使劲落下:“还不从实招来?是不是你爹尚达贪的?究竟贪了多少?”
“啊啊啊!”
尚云被抽了十几鞭子,本来没受啥罪,答应给钱了,反而给打个半死。
他奄奄一息:“我爹真的没贪啊……”
啪啪啪啪!
鞭子如雨点落下,细皮嫩肉的他,立刻布满伤痕。
人昏了两次。
宋汤打累了,换个番子来打。
他是痛昏过去了,又被痛醒了。
痛哭流涕道:“贪了,都是贪的!要多少钱都给!求求了,别打了……”
现在让他说自己是女扮男装,他都能说。
“让他签字画押!”宋汤洋洋得意。
孙弘暗自发抖。
这个宋汤,做事不按套路出牌,又极为阴狠,怕是要闹起轩然大波。
果然。
尚云被屈打成招的消息,不胫而走。
国子监监生群情激奋,想去西华门哭门去,求皇帝做主。
而在宫中。
朱祁镇入宫的消息,刚送到朱祁钰的手上:“把诸王宣进来吧。”
诸王都被冻傻了。
一个个瑟瑟发抖。
“陛下,微臣知错,知错了!”周王匍匐在地。
朱祁钰指了指火炉,端过去让诸王暖和暖和身子。
“谢陛下恩典。”
朱祁钰却笑了起来:“先都暖和暖和,还有一位贵客没到呢。”
诸王愣神,还有贵客?
难道是南宫那位?
果然。
殿门被打开,帘子挑开,一只眼没有眼睫毛的朱祁镇走进大殿。
看见熟悉的弟弟。
心里叹息,脸上露出几抹落寞,越过诸王,跪下行礼:“臣漠北王参见陛下!”
“怎么不向朕问安呢?”
朱祁镇脸色微变:“微臣朱祁镇恭问圣安!”
朱祁钰嘴角翘起:“朕安,起来吧。”
朱祁镇站起来。
诸王却没人站起来,因为皇帝没让他们起来。
“给漠北王赐座。”
朱祁钰看向诸王:“没准备家宴,诸王不会生朕的气吧?”
“臣等不敢。”
“漠北王,诸王撺掇起来,对抗朕新设的专利局,你怎么看?”朱祁钰看向朱祁镇。
“臣蜗居府中,早已不知政事,不敢置喙。”朱祁镇站起来回禀。
他不愿意说话就跪下。
毕竟他没有跪下的习惯。
朱祁钰也没揪住这点不放,眼神玩味:“朕让你说,你就说。”
“回陛下。”
朱祁镇咀嚼道:“微臣不知专利局所谓何物,但知道亲亲相隐,既然是亲戚,能网开一面便网开一面吧。”
“好一句亲亲相隐啊。”
朱祁钰看向诸王:“倘若朕没有登基,仍旧是漠北王做皇帝,你们是不是会更幸福呢?”
噗通!
朱祁镇吓尿了,直接跪在地上:“微臣没有觊觎皇位之心,请陛下明鉴!”
诸王也吓惨了。
但说真的,还是漠北王好,起码对亲戚好。
养心殿内,落针可闻。
“接着说呀。”朱祁钰打破沉寂。
“微臣不敢置喙,微臣有罪!”朱祁镇惊慌失措之下,竟给皇帝磕头。
这一幕,惊呆了诸王。
一直以来,朱祁镇一直都有皇者风范的,所以诸王暗自揣测,双帝之争,不会告一段落。
但高傲的朱祁镇,却对着弟弟朱祁钰磕头。
是臣服?
还是说明朱祁镇成熟了呢?
“漠北王,起来。”
朱祁钰轻笑:“都说了,是话家常,何必这般恐惧呢?”
“不必行大礼,你是哥哥,总给朕磕头,父皇该生气了。”
提及先帝,在告诉他什么呢?
朱祁镇冷汗涔涔。
又磕了个头,才爬起来。
爬起来时,双腿一软,又倒在地上,幸好冯孝把他扶起来,坐在锦墩上。
“继续说。”朱祁钰不打算放过他。
还说啊?
朱祁镇咬了咬牙:“请陛下重罚诸王!”
“口风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朱祁钰嗤笑:“你是宗人令,管束诸王是你的责任,既然你想重罚,那就由你来执行吧。”
朱祁镇目瞪口呆。
皇帝最擅长玩弄人心,你不愿意怎样,皇帝偏让你那样,一切随他心意,变幻莫测。
朱祁钰则笑眯眯看着他。
你朱祁镇不是想讨好诸王吗?
那朕就让你打他们,看你还如何讨好?
“陛下打算如何责罚?”朱祁镇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你是宗人令,如何处置,还用问朕吗?”朱祁钰可不背锅。
朱祁镇坏着呢。
让皇帝说,他执行,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诸王则哭了,说来说去,还是要被打。
“请陛下赐鞭!”朱祁镇站起来,躬身道。
真打啊?
诸王一听,差点昏厥过去。
“漠北王,正如你所说,亲亲相隐,用鞭刑过于残忍,朕也舍不得打亲戚呀,就用手打吧!”朱祁钰笑道。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我打他们,手也疼啊。
你损不损啊!
朱祁镇走到周王面前,扬手一个耳光打过去。
周王惨叫。
朱祁镇手疼。
朱祁钰则在看笑话。
郑王都招了,在背后兴风作浪的就是周王。
这个老货一肚子坏水。
自己不出头,撺掇郑王出头,然后自己缩起来当好人。
啪!
朱祁镇又抽了鲁王一个耳光,接着是沈王、唐王、蜀王等等。
一人一个耳光。
只有打到庆王的时候,庆王仰起头,挑了眼朱祁镇,冷幽幽的眼神,竟把朱祁镇吓了一跳。
啪!
朱祁钰打在他的脸上。
庆王的伤还没好呢,这一打,牵动了伤口,身上更痛,但他眸中却闪烁着恨意。
一人一个耳光,轻飘飘就过去了。
很快,朱祁镇过来禀报:“陛下,已经责罚过了。”
“啧啧,朕看清了,诸王如此不安分,原因出在宗人令身上啊。”
朱祁钰冷笑:“打得这么轻,瘙痒痒呢?”
“当朕是三岁孩子,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他语气一沉,养心殿内气氛阴冷。
“微臣不敢!”朱祁镇又跪在地上。
“接着打!”
朱祁镇不是心疼诸王,而是手疼。
打了一圈,手掌已经红了。
再打一会,手掌肯定会肿的。
而且,他捉摸不透皇帝的心思,究竟要干什么呢?
又打一轮。
朱祁钰没喊停,朱祁镇继续打。
诸王脸蛋子通红,瑟瑟发抖。
唯独庆王恨意直接写在脸上,朱祁镇都不敢使劲抽他,担心庆王咬他。
“知错了吗?”朱祁钰问。
“臣等知错了!”
诸王忍痛磕头。
“以后宗人府要多用肉刑,多打几次,也就听话了。”
朱祁钰笑眯眯道:“周王,此计是你出的?”
周王脸色一变:“回禀陛下,微臣是见财起意,心中贪婪,求陛下饶恕微臣!”
他很聪明,知道不承认是不行的。
朱祁钰却不吱声。
周王立刻明白了,皇帝是铁了心收回他的亲王爵位了。
就这点小事,就要收回亲王爵位?凭什么啊!
我的周王是太祖皇帝封的!
你有什么权力收回去!
他也不吱声。
把难题交给皇帝,看皇帝还能硬收回爵位不成!
等了半天,周王没有回应。
朱祁钰幽幽开口:“那些革除宗室的朱家子弟,也要生活的。”
“革除宗室,不是不管他们生计。”
“终究是一家人。”
“朕已经组织他们读书了,明年就分去各地,人尽其才。”
“想参加科举的参加科举,想种田的种田,想经商的经商。”
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朱祁钰却话锋一转:“朕在想,先朝一直是嫡长子继承制。”
“若国朝也实行嫡长子继承制,庶子不得承袭家业,诸王怎么看?”
嫡长子继承?
没有嫡子呢?
庶子不能承袭,家业给谁呢?
周王瞪大了眼睛,您就是故意针对我是不是?明牌得了,您针对的就是我!
再说了,您是嫡子吗?
您不但是庶子,还是个私生子!
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跪着的诸王脸色急变,这是涉及命脉的大事。
倒是有一个人很开心,朱祁镇啊,他才是根正苗红的嫡长子,若实行的话,皇位不就回来了?
你个庶子,还不快把朕的皇位还回来?
朱祁镇嘴角翘起。
“陛下,万万不可啊!”
周王只能为了自己利益发声:“若无嫡子,无人承袭王爵,国将不国。”
“宗室将不再是宗室。”
“如何为陛下支撑天下啊!”
周王急了。
“无妨,没有嫡子可以努努力呀。”朱祁钰笑道。
这条政策根本就没法实行的。
他就不是嫡子,若非要嫡长子继承制,那他就得位不正,必须得把皇位还给朱祁镇。
这是法统的大事,能随便开玩笑吗?
他就是吓唬周王。
蜀王也跟着遭殃啊,他是庶子承袭家业的,虽然有嫡子,一旦执行这条政策,他的法统就不在了。
和皇帝一样。
“陛下,此举怕是会引起天下沸腾啊!”蜀王不敢说透。
“怎么个沸腾啊?”朱祁钰装作不知道。
谁敢说他是庶子?
若是没有朱祁镇在,有人敢说。
现在朱祁镇听着呢!
说了,就是找死。
说明他是朱祁镇一党。
皇帝在钓鱼,傻子上钩。
“陛下,上行下效,宫中如何,民间便如何。”
“陛下乃天下人榜样。”
“倘若废除庶子继承家业制,那么民间很多家族都会乱起来……”
蜀王支支吾吾,说话含糊其辞。
因为不敢说透啊。
又没学问,不会借古讽今。
朱祁钰却听明白了:“蜀王,你在影射朕是庶子吗?”
“若实行嫡长子继承制,那么朕的皇位,就该还给漠北王吗?”
“是不是这个意思?”
啊?
这也能中枪?
蜀王赶紧磕头:“老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朕是庶子,天下人都知道!”
朱祁钰目光幽幽:“但朕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漠北王,诸王不清楚,你不清楚吗?”
本来想着捞好处的朱祁镇,吓了一跳,赶紧躬身道:“是微臣无能,兵败被俘,丢了皇位,实属活该。”
朱祁镇成长了。
懂得自污了。
不像原来那个傻愣子,总认为天下就该是他的。
现在长脑子了,难怪把许感耍的团团转。
“朕承嗣皇位,是迫不得已啊。”
“朕想承嗣皇位吗?”
“不想!”
“当个逍遥的郕王,何其快活?”
“奈何天降大任于朕啊,非要让朕当这个皇帝。”
“朕推不掉啊。”
朱·凡尔赛·祁钰。
朱祁镇想哭,我想要,你还我行吗?
后悔承嗣帝位朱祁钰。
“归根结底,庶子就不该承嗣家业,一旦让庶子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家族就会大乱的。”
朱祁钰够坏的。
庶子承嗣王位的不少,家中没有嫡子的也有。
反正这是地图炮,伤害很大。
如果皇帝非要实行。
只能把不生孩子的嫡妻掐死,然后把生下庶长子的母亲扶正,这样就是嫡子了。
“老臣知罪!”蜀王冤枉啊,莫名其妙出来挡枪,把自己搭进去了。
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就知道,皇帝绝对不会拿法统开玩笑的。
就是钓鱼。
“蜀王,你也是庶子吧?”
蜀王趴伏在地:“老臣是庶子继位。”
“可有后悔?”
傻子才后悔呢。
这是亲王啊,不在京师的时候,多么快活呀。
可皇帝说了自己承嗣大统是被逼的,很后悔呀。
如果他说不后悔,那就是跟皇帝对着干。
可说后悔吧,皇帝一定会把他贬为郡王,去当郡王吧,帮你弥补了后悔。
真他娘的进退两难。
“老、老臣……”
蜀王站在人生十字路口上,向诸王求救。
但没人帮他。
“老臣后悔!”蜀王磕头。
朱祁钰叹了口气:“原来你也和朕一样,都后悔了。”
“朕记得原来你是保宁王,不如……”
“陛下!”
一直目光阴鸷的庆王,忽然打断了皇帝的话,声音凄厉:“若陛下因一句后悔,就贬斥一位亲王,必当人心不附!”
这话说得极重。
庆王从入殿就不一样。
朱祁镇打他的时候,脸色阴鸷,把朱祁镇吓了一跳。
此刻忽然冒头。
看似是在救蜀王,实际上是在触怒皇帝。
“庆王有何不同见解?”朱祁钰面色微沉。
“回陛下,微臣只知道,诸王造反才会被贬谪,从未听过,因为一句所谓的后悔,就贬谪一位亲王的,这于理不合!”
庆王掷地有声。
他心里带着气呢。
他母亲被毒害,王妃被处死,他清名都被毁了。
还有什么可怕的?
大不了就不要了亲王位!难道皇帝还能处死他不成?
“庆王言语里带着火呀。”
朱祁钰目露凶光:“可是当初处死王妃,心有怨气啊?”
“周王!”
“说说,你是怎么处死庆王妃的?”
庆王刚要回答。
但皇帝却是要揭开他的伤疤。
不按套路出牌。
周王苦笑一声,把处死王妃的经过复述一遍。
“庆王可亲眼看到?”朱祁钰问。
“当时庆王尚在病榻,微臣不敢惊动。”周王还得给庆王留点脸,含糊其辞。
“毒害婆母,此等大罪,若按律你庆王也得处死!”
朱祁钰寒声道:“朕对你网开一面,怎么还要怨怼朕呢?”
庆王的伤疤被揭开。
他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撺掇王妃毒死婆母,然后又处死王妃,往他庆王头上泼脏水,都是皇帝预谋好的。
可现在,皇帝却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他!
而史书,又掌握在皇帝手里。
他的冤屈,这辈子也洗不清了。
“连母亲都保护不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朱祁钰杀人诛心。
提及母亲,汤太王妃。
满腔报仇心思的庆王,忽然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朕看你和那毒妇生活多年。”
“已经被恶毒沾染了。”
“来这养心殿,质疑君父,什么贬谪诸王,于理不合?”
“朕说要贬谪诸王了吗?”
“啊?”
“哼,朕看你苟活于世,才于理不合呢!”
朱祁钰面露凶厉:“传旨,庆王撺掇其妻,戕害亲母,灭绝人伦,枉为人子!”
“但朕念其亲情,责令其闭门思过,不许出府。”
“那毒妇所生之子女,锤杀!”
庆王瞪圆了眼睛!
他就说了几句怨怼的话,就遭到了如此无情的对待。
他不怕被圈禁。
但皇帝要将一个屎盆子,扣在他的脑袋上,不许他摘下去,这才是最狠毒的。
后世史书会如何述说?会为他诉说冤屈吗?
“哈哈哈哈!”
庆王失心疯似的大笑,慢慢爬起来,手指皇帝:“皇帝竟是这般颠倒黑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好的说成坏的,如此无道昏……”
嘭!
有太监用木杖使劲锤他的脑袋。
庆王应声栽倒在地,鲜血从后脑流出。
他眼前发黑,视线重影,隐隐听到皇帝的声音:“庆王狂悖,狂啸养心殿,辱骂君父,不当人子,撤其封号,收回朱姓,贬为庶人……”
求订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