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完全是给周王和蜀王、郑王挡刀。
却被褫夺王爵,收回朱姓,处罚实在太重了。
周王咬牙站出来:“庆王有罪。”
“但请陛下保留庆王朱姓。”
“庆王毕竟是太祖子孙,虽有狂悖,品行不恭。”
“但请陛下宽大为怀,给庆王留一条孝敬先祖之路。”
周王不止在帮庆王,也在帮诸王保留最后一分薄面。
朱祁钰停止话头,幽幽地看向周王:“按照周王的意思,是否该不夺其王爵呢?”
那样就更好了。
周王却道:“回禀陛下,庆王狂悖无礼,收回王爵,臣等绝无异议。”
朱祁钰却站起来,指着椅子:“周王,这椅子让你来坐如何?”
“陛下饶命!老臣绝不敢僭越!”
皇帝又耍无赖了。
“既然你不敢坐,就闭上你的嘴!”
“朕在传旨,何时轮到伱说话了?”
“朕看你比庆王还狂悖!”
朱祁钰降罪十分牵强,主打的就是一个耍无赖。
“老臣有罪,老臣有罪!”周王不停磕头。
他也没办法。
皇帝这招耍无赖,天下人无解。
朱祁钰目光微寒:“朕看你十分怜悯庆王啊,也罢,就将庆藩诸王,移入周藩,你周王来做庆藩的宗王,怎么样?”
还有这么移的?
关键庆藩的安化王没资格进养心殿,压根不知道祸从天降。
他入继周藩,那初代庆王谁来祭祀呢?
周王眼泪涔涔道:“陛下呀,若庆藩移入周藩,庆王宗庙如何承嗣啊?何人奉祭香火啊?”
“挑个人出来,照看祠堂便是。”
朱祁钰冷冷道:“朕也没说让庆藩绝后。”
“不过是移入周藩罢了,谁让你周王霸道呢,在养心殿上学犬吠。”
“朕拿只狂犬,有何办法?”
周王眼眸一突,您直接骂我是狗不好吧?
殿门推开,庆王被拖了出去。
庆王的下场,兔死狐悲,让人潸然落泪。
“说回先前的问题,都说说看法。”朱祁钰继续钓鱼。
蜀王悄悄揉了揉跪麻了的腿,恭声道:“庆王之事,皆从老臣而起。”
“请陛下收回老臣封号,赐老臣一身布衣。”
“老臣愿意回蜀中守卫陵庙,求陛下开恩!”
“蜀王也要悖逆朕意吗?”朱祁钰寒声问。
“老臣不敢!”蜀王磕头。
“既然不敢,为何要去给蜀王守灵呢?难道朕是无德昏君,连宗室都容不下吗?”
您这样子是容得下吗?
咱说实话行吗?
“老臣绝无此意。”
蜀王流泪道:“老臣只是觉得愧对先父,想去给先父守灵罢了。”
蜀王能说什么,服软呗。
“蜀王倒是有孝心,但某些人也愧对先父,却无甚孝心啊。”朱祁钰幽幽道。
这是在点我吗?
朱祁镇跪在地上:“求陛下允准微臣,去景陵守孝!偿还罪孽!”
朱祁钰看向他,嘴角翘起:“漠北王多心了,先帝应该不想看到你吧!”
朱祁镇脸色一僵,犹如吃屎。
那你点我干毛?
“蜀王有孝心,就在京畿起一座蜀王祠,祭奠蜀献王吧。”
蜀王松了口气,这关算是过了。
只是苦了庆王了。
“臣等誓死听命于陛下!”
诸王也学聪明了。
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反正天下是你的,愿意怎么折腾就折腾吧。
我们躺平了。
反而朱祁钰尴尬了。
他没台阶下,难不成自己把法统搞没了?那不自食恶果嘛。
“诸王倒是勠力同心呀。”朱祁钰的笑容给人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蜀王想后面缩。
但诸王把后退的通道给堵住了,就让蜀王当出头鸟。
他也搞不清楚皇帝究竟要干嘛,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活脱脱的桀纣之君啊。
谁能揣摩明白他的心思呀,就算揣摩对了,也容易被降罪!
“陛下。”
“在外,臣等是陛下的亲戚;”
“在内,臣等则是陛下的奴仆。”
“就如宫中的太监一般,都是陛下的忠心仆人。”
蜀王更肉麻。
拿太监自比。
诸王赶紧附和,反正也不会丢块肉,哄皇帝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若传出去,朕把宗室当太监使唤,怕是天下人要骂朕薄情寡义呢。”朱祁钰喜欢听马屁。
“当陛下的奴仆,何其荣耀,俗人哪懂其中奥妙?”
蜀王可真是个妙人。
朱祁钰笑道:“那蜀王就净身入宫吧,在御前伺候,日日伴着朕,朕心情也好。”
“啊?”
蜀王一听眼珠子差点蹦出来,您是真敢想啊!
太祖子孙怎么能当太监呢?
若太祖知道,不得拆了他呀。
“哈哈哈,朕开玩笑呢。”
朱祁钰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方才都是戏言,都是戏言而已。”
哪些话是戏言呢?哪些话不是戏言呢?
诸王还没琢磨明白。
“朕记得顾兴祖的叔叔,顾瞻娶了富顺郡主吧?”
朱祁钰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话锋一转:“蜀王,朕没记错吧?”
“陛下要记性,富顺郡主的仪宾,就是顾瞻。”
蜀王心中惴惴。
顾兴祖已经被诛杀了,难道还要牵连富顺郡主?
富顺郡主是初代蜀王次女。
“可在京中?”朱祁钰问。
“回陛下,在的!”
朱祁钰却道:“如今宗室只存留三级,女不如男,也该酌情降爵。”
“这样吧,亲王嫡女为郡主,庶女封县主。”
“郡王嫡女封县主,庶女封乡君。”
“将军之女不予敕封,不予世袭,只封一代。”
“为国为朝有特殊贡献者,可加封,可加授,也可赐世券。”
重新划分后,就剩下郡主、县主和乡君三级。
而且,亲王是不轻易封的,这样一来,实际上就剩下两级,县主和乡君。
取消了郡君、县君。
又减少郡主和县主的数量。
省着现在京师,全是各种主,宗人府快被拖垮了,一群蛀虫。
“诸王意下如何?”
诸王敢说什么?能说什么?
“臣等没有异议!”诸王叩拜。
心里倒是在想,陛下的嫡女封公主,庶女是不是就封郡主呢?
想屁吃呢!
朕的女儿自然都是公主喽。
“那朕就让礼部,重新核实,没有爵位的革除玉牒,收回爵位,之前封赏的俸禄,不予追回。”
您要是再追回来,可就不是人了。
朱祁钰颔首:“诸王是理解朕的呀。”
“既如此,诸王回去后,好好劝劝各藩亲戚。”
“过了年,年后,听候圣旨,迁徙地方吧。”
诸王瞪圆了眼睛。
论绝,还得看你!
就是说,郡主的儿子,什么也不封了,下一代该干嘛干嘛去吧。
既然不是亲戚了,也就别想借光了,迁徙地方,充实边塞吧。
您给个富裕地方也行啊,挑的都是漠北、西北、东北,哪有一个好地方!
“对了,再加一条。”
“公主、郡主、县主、乡君夫婿,不许纳妾,不许沾染女瑟,一经发现,断其根!诛其族!”
“若朱家女人先薨逝,其夫君收回爵位,勒令其守灵至死,其子守孝十年!”
朱祁钰寒声道:“我朱家女人,下嫁给民间凡夫俗子!已是皇恩浩荡了!”
“为何朱家女人每每短寿?天不假年!”
“是不是在婆家受了气,没人给她们撑腰?才导致英年早逝的?”
“既然驸马都尉、仪宾等男人,靠了女人得了富贵。”
“若伺候不好女人,就去死吧!”
“这天下是姓朱的。”
“宗室里的朱家女人,不容亵渎!”
诸王冷汗涔涔。
没人把家里的女人当个玩意。
随便嫁出去,或者用来攀附权贵而已。
皇帝这条政令一出,怕是朱家女人愁嫁了。
哪个达官显贵愿意娶宗室女儿呀,这不是找罪受呢嘛。
从反向推理,不就看出来了:皇帝在限制宗室里的诸王,担心诸王用女儿,攀附权贵,最终尾大不掉。
“再加一条。”
“驸马、仪宾不建府邸,和公主、郡主等同住。”
“夫妻哪有不住在一起的?”
“公主府降规格,夫妻俩住得安心即可,没必要搞得富丽堂皇的,而嫁出去后,宫中和婆家都不许瞎管。”
“尤其是宫中那些作威作福的姑姑,统统该杀!”
“朱家女人生来就是受气的?”
“哼,以前没人管,朕来管!”
朱祁钰呵斥:“以后,太监的使用,也要改变,王府不许用太监,公主府可用四个太监,郡主、县主均不可使用太监!”
您就是要省钱。
建府邸多贵呀,您就是舍不得。
各王府、公主府用的太监,都是宫中支撑钱财的,皇帝这是裁撤这方面支出。
您是真抠儿呀。
诸王只能应声称是,太监该遣散遣散。
“还有,宗室女子的儿子,可优先荫入国子监,也可入宫当侍卫。”
“宗室女远嫁,需要宗人府同意方可。”
“朕不愿意其远嫁,是担心宗室女在外受气,没人给撑腰。”
“朕在京师,能给她们撑腰。”
“常德尚在宫中,皆因皇妃有孕,由她帮衬着两宫太后协理后宫。”
“在宗人府内,设一女宗正,由公主担任,成为定制。”
“负责管束宗室女,若宗室女在夫家受了气,皆可找女宗正主持公道;若宗室女欺凌夫家,也可找女宗正申诉。”
“待其子女长大成人后,也由女宗正妥善安置。”
“并且,既是宗室女当熟读诗书,调教子女,不能丢了皇室风范,宗室女要定期审查其家子女读书情况。”
“这样吧,再由宗人府,设一读书堂,由宗室长者担任监丞、博士等等,管束宗室子女学业,朕来亲自担任祭酒,宗正担任司业;女学则由女宗正担任司业。”
“第一个女宗正,就让常德担任吧。”
“她是朕的皇姐,身份、能力皆足以服众。”
诸王却闻听一个信号。
皇帝要给宗人府实权了。
“陛下为宗室女出头,宗室女眷必感恩皇恩!”诸王捡好听的说。
任命了女宗正。
肯定要任命左右宗正啊。
宗正是帮助宗人令协理政务的,位高权重。
“朕在想,宗正是该让亲王担任呢,还是郡王呢?”
原来钩子在这呢?
诸王心凉半截。
朱祁钰却叹了口气:“如今亲王很多,可等诸位仙去后,宗室里就没有亲王了。”
“制度定下来,反复摇摆,来回更改可不是什么好事,于国不利呀。”
诸王明白了。
您是铁了心要降吾等的王爵了。
蜀王怨毒地看了眼见死不救的诸王,咬牙道:“老臣愿意请降王爵,老臣毛遂自荐,愿意担任宗正!”
宗人令是漠北王。
漠北王被圈禁在南宫,主事的就是左宗正。
蜀王这老头聪明,想当宗人府的头头,用亲王爵来换。
“蜀王莫要着急。”
“朕只是还在思量。”
朱祁钰却幽幽道:“在今日殿中的,知道蜀王是自降爵位;”
“可外人,都会以为是朕不守规矩,降了蜀王的爵位。”
“这三人成虎,满城风雨。”
“朕的名声已经够坏的了,可承受不起这等骂名。”
蜀王傻眼了,您的意思是,让我自己犯错,然后削掉亲王爵呗?
您咋想得这么美呢!
存在感很低的肃王决定争一争这个宗正。
结果荆王却爬出来,哭泣道:“微臣愿意降格为郡王,求陛下赏微臣个宗正坐坐,微臣一定处处让陛下顺心。”
新荆王的上位路途很戏剧。
朱祁钰看向他。
荆王更狠,直接站起来,朝着门口走:“不要拦着本王,本王疯了!”
推开太监,推开殿门,在庭院里跑了一圈。
然后进来请罪:“微臣悖逆,求陛下降罪!”
这操作,能不能再假点?
来个活宝,严肃气氛被冲散了。
“罢了,朕再思量思量。”朱祁钰觉得荆王担任宗正,肯定听话。
但荆王没什么能力呀,辈分又低,如何服众呢?
除非老牌诸王都死了。
肃王追悔莫及,他都打算调戏宫女了,然后落个好瑟的罪名,自动降格为郡王,去宗人府当官。
殿内气氛轻松起来。
只有一个人十分失落。
朱祁镇以为皇帝真要实行庶子不继承家业的制度呢。
结果,只是虚晃一枪。
钓鱼而已,就你当真了。
“漠北王怎么不说话呢?”
朱祁钰忽然问:“你也是当过皇帝的,觉得朕做的,和你当初做的,谁更好?”
这话能乱问吗?
朱祁镇只能磕头道:“陛下如日月,微臣如萤火,如何相提并论?”
“漠北王谦虚了。”
“论治政,朕是不如你的。”
“毕竟你受先帝言传身教,又得张太皇太后真传,三杨阁老为你保驾护航。”
“肯定是比朕强的?”
朱祁钰笑道:“反观朕呢,朕接手个烂摊子,刚即位就打仗,手上也无甚名臣良将,靠一群庸才,勉力支撑至今。”
您就直说完了。
朱祁镇天胡开局,结果闹了个满盘皆输。
你天糊开局,最后抓了满手王炸。
直说漠北王是屎,您是玉。
这自夸,服了。
“也对。”
“要是没有漠北王的神助攻。”
“朕能登基吗?”
“说到底,朕还得谢谢你呢?”
这话,能随便说吗?
气氛刚刚活跃的养心殿,立刻变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瑟瑟发抖。
“但这个位子,朕坐得如坐针毡。”
“不想做下去了。”
“漠北王,可否教朕?”
你还我不就得了?
朱祁镇却泪流满面:“陛下乃天降圣人,挽大明于水火!”
“反观罪臣,亲手葬送了大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悌,简直不配当人!”
“和陛下相比,罪臣犹如萤火,陛下才是日月星辰!”
“罪臣哪还有脸再临帝位?”
“只求陛下赐给罪臣一副袈裟,青灯古佛,为大明祈福,偿还罪臣洗刷不清的罪孽!”
诸王惊呆了。
原来朱祁镇也是好演员啊。
演技很赞啊。
这番吹捧,肯定把皇帝吹得心花怒放。
结果,他们偷瞄一眼,却发现朱祁钰面色阴沉似水,怒火翻涌。
“处处和朕为敌,也叫知错?”
朱祁钰嗤笑:“当初在也先大营里,你也是这般奴颜屈膝的吧?”
揭伤疤老手了。
朱祁镇唇角抽动,悲戚道:“罪臣有罪!”
“你若想,就该直接跟朕说出来,朕不是怕你争,而是讨厌你在背后使坏!”
“嘴上认罪,心里却想着如何夺回皇位。”
“多么虚伪呀。”
朱祁钰缓缓道:“朕给你一次机会,你亲口告诉朕,你还想坐这个位子!”
“当着宗室的面,你直接说出来。”
“然后,朕就给你一个竞争的机会。”
“说到做到!”
朱祁钰扫向宗室:“诸王,给朕和漠北王做个见证,只要他说,要争皇位,朕就给他个机会。”
怎么给机会呢?
难道改立朱祁镇当太子?
朱祁镇也在思考。
“只要你说,朕就给你机会。”
朱祁镇却一头磕到底:“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觊觎皇位,罪臣余生只愿与青灯古佛为伴。”
“虚伪!”
朱祁钰厉声道:“你若直接告诉朕。”
“说你想争,朕还能瞧得起你!”
“大不了给你一次机会,又有何难?”
“可你嘴上说不敢,却在做图谋篡位的事情!”
“口是心非!”
皇帝愤怒,养心殿全都在磕头。
朱祁镇颤抖:“回禀陛下,罪臣以前糊涂。”
“如今彻底醒悟。”
“知道罪臣如萤火之光,难和日月争辉。”
“彻底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只求陛下法外开恩!”
“赐给罪臣一副袈裟,让罪臣余生以青灯古佛为伴。”
“为大明祈福,为陛下祈福!”
朱祁镇是个好演员啊。
被逼到绝境就装怂。
就这份百折不挠的精神,就值得歌颂。
看着朱祁镇这张虚伪的嘴脸,朱祁钰就想起来踹死他。
可还未动弹。
门外就传来太监禀报的声音,圣母皇太后驾到。
趴伏在地朱祁镇松了口气,救星终于来了!
朱祁钰则阴沉着脸,风声是如何走漏的?孙太后怎么知道了?
很快,殿门被推开,孙太后盛装出现,乌黑秀发上还点缀着白雪,外面风雪交加。
她外罩一身大氅,进殿便由侍女侍奉着脱下。
一身端庄高贵的太后冕袍,款款而来。
朱祁钰站起来行礼。
“都免礼吧。”
孙太后笑盈盈进来:“都是自家亲戚,别跪着了,起来赐座吧。”
喧宾夺主。
她为了救儿子,开始和稀泥了。
但是。
诸王却不敢站起来。
养心殿说了算的是皇帝!
孙太后很不自觉地坐在主位上,这是皇帝才能坐的位子!
脸上带着笑:“起来吧,陛下不会怪罪尔等的,哀家说了算的。”
诸王偷看皇帝一眼。
朱祁钰嗤笑出声:“既然皇太后说了,跪安吧。”
诸王一愣。
是起来呢?还是走呢?
“哀家在宫中甚是孤寂,日夜与青石为伴。”
“如今亲戚都在,如何不和哀家说几句闲话再走呀?”
“热闹热闹,总是好的。”
孙太后笑盈盈,柔声道:“陛下,就满足哀家这孤老婆子一点慰藉吧。”
“是不是呀?郑王?来京这么久,怎么不去仁寿宫拜见哀家呀?”
孙太后在找郑王当帮手。
干饭人郑王却差点没被噎死,敢为了她,和皇帝作对?
我还是撑死更痛快。
“微臣有疾,担心传染皇太后,不敢叨扰。”
郑王的称呼变了,跟着皇帝叫皇太后,而不是圣母。
孙太后心细如发,自然听出来了:“陛下,看您把郑王吓出病来了。”
朱祁钰目光一寒,却笑道:“是呀,郑王病了,听说是饿的,传尚食局传米饭,让郑王吃个痛快。”
郑王脸色急变:“微臣病好了,病好了!”
孙太后笑容微微一窒。
她冒着和皇帝撕破脸的风险,也要来这养心殿。
就是为了救傻儿子呀!
他手里捏着名单,要么就打死不说,要么乖乖交出来,大不了错几个名字,此事也就糊弄过去了。
可你非要两头占好,被皇帝抓住小辫子。
哀家不来呀,今天你是出不了这皇宫了,就算活着,王爵肯定没了!
蠢货!
孙太后笑容依旧:“原来郑王病了呀,去仁寿宫拿两支人参,给郑王补补身子。”
郑王想哭,您俩斗法,自己斗呗,能不能别带着我?
我还小,经不住您两位舌枪唇剑啊。
“皇太后赏的,收着吧。”
朱祁钰笑道:“快把饭交给郑王,郑王饿得发昏,快吃吧,朕不算你殿前失仪。”
尚食局太监送来一只饭桶。
郑王差点晕厥过去。
这谁吃得了啊!
“陛下……”郑王要求饶。
“吃!”
朱祁钰目光一寒。
然后抖动前袍,坐在右侧椅子上。
孙太后坐了他的椅子,这是违制的,但孙太后就仗着皇帝孝道有缺,告诉皇帝,你若动朱祁镇,哀家就和你玉石俱焚。
朱祁钰听懂了,所以他把椅子让给她坐。
郑王含着泪,再次化身干饭人。
“朕刚才还问呢,谁想座这椅子!”
朱祁钰指着孙太后坐的椅子,笑着说:“却把诸王吓惨了,以为要谋朝篡位呢?”
孙太后却笑不出来了。
她斜了眼皇帝,笑道:“哀家一介妇人而已,您还要和一介妇人一般见识呀?”
“唐高宗让武皇后帮他处理朝政,最后处理出一个武周朝出来。”
朱祁钰也在笑:“先帝在时,不知张太皇太后可曾坐过他的椅子?”
“也许,漠北王当皇帝时,您也时常坐他的椅子。”
两个人在角力。
但诸王被吓惨了。
随便一句话传出去,都是杀头的罪啊。
尤其那椅子!
那是谁都能坐的吗?
坐了,就得死!
“张太皇太后是先帝亲母,哀家也是陛下的亲母,如何会抢夺自己儿子的皇位呢?”孙太后见招拆招。
“武则天抢夺中宗李显、睿总李旦的皇位,可没一点负罪感呀。”朱祁钰笑眯眯道。
“从古至今只有一个武则天,哀家岂是那等狠心之人?”
孙太后歪头看着朱祁钰,露出慈祥的笑容:“您和镇儿一样,都是哀家的儿子,哀家爱煞了你们兄弟。”
“被皇太后慈爱,是朕之福啊。”
朱祁钰笑容不减:“曾经漠北王坐这把椅子,如今朕又坐这把椅子,皇太后怎么看呢?”
该死的废人!
你在逼着哀家当着诸王的面,承认你的正朔!
哀家偏不!
“漠北王虽是先帝钦定,但陛下是哀家一手扶立的。”
“论亲疏,哀家总是多爱陛下一些的。”
“毕竟您是弟弟,哀家自来是疼爱幼子的。”
“哀家呀,最疼爱您了。”
孙太后咬死了,嫡母这个身份!
用这个身份,来威胁皇帝。
看,哀家坐你的位子,是哀家慈爱你。
看,你就是哀家扶立的,你就该听哀家的话。
看,哀家是你的嫡母,生你养你,你当以孝道为先!
孙太后处处占据主动。
看着皇太后和皇帝斗法,朱祁镇稍微心安,目前来看,母后占据主动,他是安全的。
朱祁钰谈政治。
孙太后谈亲情。
稳稳压制朱祁钰一头。
朱祁钰却环视诸王:“朕自小便得兄长友爱,得嫡母慈爱,可谓是泡在蜜罐中长大呀。”
“可……”
“朕却夺走了兄长的皇位,诸王,你们说朕该不该把这皇位,还给漠北王呢?”
靠!
为什么受伤害的是我们啊!
诸王心里骂开了。
孙太后眸中闪烁着怒气,哀家和你谈亲情,你却跟哀家耍无赖?
朱祁镇也懵了,皇帝这无赖耍得也太可笑了吧,什么都硬往上连?
他吓得磕头:“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垂涎皇位,只求陛下赐袈裟一件,让罪臣入佛门清净。”
孙太后微微皱眉,镇儿愚蠢呀。
他是要名单,不是让你去念佛。
你把名单给他,换取一块封地,才是真的实惠,傻瓜。
“镇儿莫要吓哀家了。”
“你去与青灯古佛为伴,却把你的娘亲和弟弟,丢在世俗里,何其狠心呀?”
孙太后笑着说:“哀家听说,你手里有个什么劳子的名单,快给陛下吧。”
“让你弟弟好好治理这江山,才不负先帝所托呀。”
她在点朱祁镇,名单名单,傻儿子。
朱祁镇立刻反应过来。
从入宫开始,他这份名单就保不住了。
干脆,拿出来卖一个好价钱。
朱祁钰也听懂了,这孙太后可真是贪心呀。
见朱祁镇刚要说话。
朱祁钰却笑道:“看看把皇太后吓得,就算你想入佛门,朕都不能允许,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朕的哥哥。”
“你对不起大明,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列祖列宗。”
“唯独朕,不能对不起你呀,亲哥哥!”
朱祁镇脸色一白。
“是不是呀?皇太后?”朱祁钰开始夺回主动权了。
孙太后心里苦,嘴上笑:“你们兄弟的事呀,哀家可不插手,只要你们兄弟兄友弟恭,哀家就放心了。”
“也是呀,此等小事,不能叨扰皇太后安宁。”
朱祁钰笑道:“百年之后,朕也在思考,如何面对先帝呀?”
“若父皇问起来,是该骂他呢,还是骂朕呢?”
“每每想到这里,朕这心呀,就跟揪着一样,疼啊。”
你点我,就直说呗!
孙太后眸中浮现怒气:“皇儿莫要担心,见了先帝,为娘的帮你劝说先帝息怒,定使他不骂你们兄弟。”
顺杆上爬!
朱祁钰瞳孔一阴,祸水东引:“朕不敢面对父皇呀,哥哥,你敢吗?”
朱祁镇愣神,没明白皇帝的心思。
“这……”
“犯错的孩子,在父母心中,终究还是疼爱居多,不会责怪的。”
孙太后担心漠北王回答错误,帮他回答。
“可先帝,不止是朕与漠北王的父皇,还是这大明的皇帝。”
“文武兼备的宣德皇帝!”
“英明神武,眼里不揉沙子。”
朱祁钰逼她说不敢。
孙太后眼角垂泪:“陛下非要说这些闹心事,让哀家伤心吗?”
好个妖妇!
朱祁钰一拳打在棉花上。
用眼泪,轻松化解攻势。
“皇太后莫要流泪,朕知错。”
朱祁钰站起来,躬身行礼:“朕读先秦历史,齐桓公饿死宫中时,以袖遮面而死,盖因无颜面对管仲。”
这回朱祁镇学会抢答了。
“罪臣死时,也请陛下用方巾遮面,罪臣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朱祁镇终于进圈套了。
“不至于,父母总是慈爱孩儿的,你是先帝亲子,先帝不会怪罪你的。”朱祁钰笑道。
孙太后掩面而哭,这话太扎人了。
朱祁镇哽咽道:“罪臣无颜面见先帝!”
“请皇太后止泪!”
朱祁钰躬身道:“朕倒是有一个两全之美的办法。”
“如今大明新收广袤土地,就请漠北王埋葬在捕鱼儿海吧。”
“这样就算相见,也隔万里之遥。”
“彼此安康,何不美哉?”
朱祁镇懵逼了。
你这什么脑回路啊!
一句话,把我支去捕鱼儿海了?
本王在京中的陵寝都没了?
他的陵寝建了一半啊!
留给谁躺?
孙太后目瞪口呆,旋即醒悟皇帝的深意,急声道:“皇儿不可!”
“皇太后莫非是嫌近?”
“把捕鱼儿海之北,尚有一北极洲,距离捕鱼儿海尚有万里之遥。”
“不如就安放在那!”
你直接把朱祁镇丢水里算了!
孙太后急了:“皇儿难道就忍心,和兄长骨肉分离吗?”
“朕是不忍心,但兄长无颜面见先帝,所以朕才想了这个办法。”
朱祁钰表示很无辜。
孙太后语塞,强撑苦笑:“蓝玉大将军曾在捕鱼儿海击败胡虏,根据回来的兵卒说,北面是极冷极冷的,你皇兄怕冷,还是不要去了。”
“怕冷呀?”
朱祁钰摸了摸下巴:“极西之地,色目人居住,朕欲征伐其国,囊括其地,就在那里修建陵寝,皇太后意下如何?”
就不能葬在京师吗?
孙太后眼泪又流出来了。
“莫非皇太后嫌远?”
孙太后颔首。
“那等朕灭安南,在安南置郡县,在极南之地,选一吉地,建造陵寝,如何?”
孙太后只是哭。
“难道,皇太后想移先帝陵寝?”朱祁钰越说越离谱。
“皇儿切莫胡说!”
孙太后急声道:“先帝文治武功,堪称圣皇,如何令其死后不得安宁呢?这可有违孝道呀!”
不止违反孝道。
还违反为妻之道。
她能坐稳皇太后的位子,不就是因为是先帝的皇后嘛。
若把先帝陵寝移走了。
她算个什么东西?
朱祁镇和朱祁钰凭什么轮番登基称帝?
“皇太后莫要激动。”
“今日在座,都是亲戚,没有外人,说些家常胡话,是无妨的。”
“既然此三地,皇太后都不满意。”
“那就去倭国,则一地,给漠北王建陵吧。”
去当倭国小矮子吧。
臭对臭,绝配。
朱祁钰正洋洋得意的时候。
孙太后却顺杆上爬:“皇儿莫非想把您哥哥封去倭国吗?”
你咋想这么多呢?
倭国是大明的!
北极也是大明的!
整个南方也是大明的!
你漠北王,去臭水沟子找找,看哪适合埋葬你。
“唉。”
朱祁钰幽幽一叹:“这不是皇太后爱子心切嘛。”
“朕也不能容忍骨肉分离,让皇太后难过。”
“那就是朕的大不孝了。”
孙太后登时傻眼,掉坑了,作茧自缚。
“陛下可真是孝顺呀。”孙太后迅速整理心绪,再和皇帝交锋。
“皇太后待朕如亲子。”
“朕自然要尽全孝道。”
“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此乃人之常情。”
朱祁钰见招拆招:“朕说句大不敬的话,等皇太后百年之后,朕才能放漠北王出京就藩呀。”
你是送他去陪我吧?
孙太后目光一寒,脸上笑:“哀家得此佳儿,是哀家之福呀。”
“不敢当皇太后称赞。”
母子笑盈盈的,家庭和睦。
朱祁钰却笑道:“漠北王,你是朕的兄长,按照辈分来说,你应该坐在这里呀。”
他一直没坐,指着右侧的椅子,跟漠北王说。
战火烧到朱祁镇头上了。
“陛下呀,别吓唬你哥哥了,他都被吓破胆子了。”
孙太后可不能再让朱祁镇说话了,朱祁镇根本就不是皇帝的对手。
说话就掉坑,干脆闭嘴吧。
她盈盈起立:“陛下不想让哀家坐,就直说嘛。”
“都是一家人,哪用得上那些弯弯绕绕啊!”
“哀家不坐了便是。”
她反倒还有理了。
帝位是你随便坐的?
“皇太后多心了,就一张椅子罢了。”
“朕至于那么小心眼嘛。”
“要不这样,让漠北王坐上去。”
“您看如何?”
那是皇帝的椅子!
谁敢做?
让漠北王坐上去,那就是名正言顺的谋逆,那就不是杀了,而是该大卸八块!
你皇太后仗着是朕的嫡母,用孝道压朕,那朕也用孝道压他!
朱祁镇脸色一白,求助似的看向母后。
孙太后轻笑:“陛下说笑了,他哪有资格坐呀。”
“没资格吗?”
朱祁钰问:“朕以为既然皇太后都坐了,就让哥哥也坐着试试……”
“陛下说笑了,镇儿自然是没资格的。”
孙太后笑着说:“你是哀家迎立的,又是哀家的亲儿子,哀家舍不得你的。”
“快,皇儿呀。”
“坐下。”
“莫要和母后置气了。”
“乖。”
朱祁钰一身气势,被一声“乖”给破了。
好手段。
朱祁钰笑道:“从芈太后垂帘而坐后,后面人有样学样,吕太后(西汉)、窦太后(西汉)、邓太后(东汉)、冯太后(北魏)、胡太后(北魏)、刘太后(北宋)、高太后(北宋)、萧太后(大辽)……”
“啧啧,这自古以来呀,垂帘听政的太后,多如牛毛。”
“所以呀,也许是朕多心了?”
这是要玩明牌?
朱祁钰口中的,都是实权太后,说是皇帝也没错。
“陛下博学多才,对历史如数家珍。”
“哀家可就不行了,大字都不认识几个。”
“说这垂帘听政几个字,都把哀家吓坏了。”
“哀家没有学识,又胆子小,怎么可能做此等事呀?”
孙太后和稀泥:“诸王,你们说,凭哀家这样的,能垂帘听政吗?”
她祸水东引。
诸王惨了。
皇帝对孙太后客气,那是因为有孝道拦着。
对他们,那就是喊打喊杀。
关键他们如何回答呀?
帮着孙太后吧,就是和皇帝作对;帮着皇帝吧,孙太后也得罪不起。
人家母子俩,人前打架,人后和。
等人家娘俩和好了,诸王可就倒霉了。
别忘了,朱祁镇还是宗人令呢。
皇帝也想处置诸王呢。
种种因素叠加到一起,诸王只是磕头请罪,不敢站队。
“皇太后问,你们就说说,都是博学多才的人,难道还不知道诸吕之乱?”
朱祁钰剑指孙氏外戚。
孙太后面色微僵,却兀自强笑道:“陛下让说,就都说说吧。”
“这……”
郑王聪明啊,撑得晕过去了。
只能周王开口:“圣母、陛下,这是天家家事,臣等是做臣子的,哪里敢置喙天家呀。”
“都是一家人,不分远近。”朱祁钰笑道。
正好,让朕看看你们的忠心吧。
诸王真是躺着也中枪。
“陛下英明神武,圣母皇太后祥钟华胄,母慈子孝,乃天下典范,古之恶后昏君如何配与圣母、陛下论短长?”
周王脑瓜子转得特别快,左右都不得罪。
但两头不得罪,自然两头都不满意。
“周王倒是圆滑。”朱祁钰幽幽道。
“哀家祥钟华胄?这个词儿,哀家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孙太后冷冷道:“哀家被册封皇后时,诏书上,便说哀家祥钟华胄,秀毓名门……”
“你周王倒是会取巧啊,用诏书里的话,蒙蔽哀家?”
孙太后忽然大怒。
她和皇帝说话和风细雨的。
训斥诸王,却仿佛在训斥奴婢。
“微臣知错,微臣知错!”周王没想到,自己撞枪口上了。
孙太后呵斥周王,一是立威;二是讨好皇帝。
皇帝要整饬诸王。
孙太后在帮忙,希望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宽宥漠北王。
“皇太后何必如此动怒?”
朱祁钰却不领情:“看朕早生华发,而您风采依旧。”
“周王不过说出了心里话罢了,您何必动怒呢。”
皇帝在护周王?
不,这是在笑话皇太后,看看你,一点都没老,说明心中一点都不思念先帝。
一个寡妇,不思念死去的丈夫,你在想什么呢?
这是诛心之语啊!
“哀家夜夜以泪洗面,却不忍告诉皇儿呀,怕皇儿知道担心母后。”
孙太后见招拆招:“母后虽然容颜未老,却心力交瘁,自然不敢想着什么垂帘听政。”
“母后老了,心思就在皇儿身上。”
“若做了错事,皇儿切莫怪罪母后才是呀。”
她这也不是示软。
而是示威。
你再不让步,哀家就去奉天殿上哭诉。
哀家是妇人,又是你的嫡母,大不了豁出颜面,也要保住朱祁镇,看朝臣能奈哀家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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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