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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为忠良洗脱冤屈(五千字章)

    一个月之后,御门早朝。

    正六品文官是有资格参加御门早朝的。太医院判刘文泰亦在此列。

    常风昨夜读书用功到后半夜,困得都睁不开眼了。

    没办法,皇帝是工作狂,从不辍朝。臣子得天天起大早来奉天门。

    司礼监掌印萧敬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议!」

    刘文泰第一个出班:「臣,太医院判刘文泰有本奏!」

    太医院判虽有资格参加早朝,但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个官儿就是在早朝上站桩充门面的。

    从未有过院判早朝奏事的先例。

    文臣武将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刘文泰身上。

    弘治帝也有些好奇,太医院判能奏什么事?

    于是弘治帝道:「奏来。」

    刘文泰义正言辞的说:「臣与京城、地方各衙官员共计二百四十六人,联名参劾吏部尚书王恕大罪三。」

    刘文泰此言一出,奉天门前广庭哗然!

    一个小小院判,竟参起吏部尚书来了!

    常风也竖起了耳朵。今日王恕告病,未参加早朝。这是刘文泰对七十多岁的老王发动的无耻偷袭!这好嘛?这不好!ap.

    刘文泰朗声道:「王恕共犯有大罪三!成化朝时,王恕辞官居乡期间,曾托人为他写传记,雕版印行。」

    「在传记中,王恕沽名钓誉,自比伊尹、周公,诽谤君王!此大罪一。」

    「王恕扰乱选官法则,凡不依附于其者,动辄罢免、贬谪!此大罪二!」

    「前朝时,王恕还将臣子给宪宗爷的奏疏扣留下来。一概说宫中不回复,编造宪宗爷拒谏的谎言。此大罪三!」

    「此番联名参劾王恕者,署名共计二百四十六。请皇上谏纳群臣之言,严惩王恕,以肃法纪,安先帝之灵!」

    接下来,刘文泰诵读了扬扬万字的参劾奏折。

    前广庭下站着的常风,跟龙椅上坐着的弘治帝有相同的想法:

    第一,刘文泰有后台。不然一个小小的太医院判,如何能串联两百多名官员一同上折?

    第二,王恕主管吏部六年,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些联名的官员,恐怕大部分都是被王恕贬谪过的。

    罢黜庸官其实是弘治帝的意志。王恕是在代弘治帝受官员们的攻击。

    弘治帝问:「你们的参劾是风闻言事还是有实证?」

    刘文泰道:「有王恕的传记为证。与奏折一并呈上!」

    萧敬将刘文泰的奏折、证物一并呈给了弘治帝。

    果然,联名的那些官员基本都是六品、七品的小官儿。几乎都被王恕收拾过。

    那本《王天官传》中,凡诽谤先皇的文字,已经被刘文泰做了记号。全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始终是几百名官员的联名参劾折,弘治帝不能不表态。

    弘治帝心想:这事得查。交给常风查吧,还王恕一个清白。

    刘文泰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一点。他高声道:「禀皇上,王恕定要彻查。但不能让厂卫去查。」

    「王恕与东厂督公钱能交好。钱公公虽公忠体国,绝不会徇私。但如果厂卫去查,定会有闲话说钱公公偏私。」

    弘治帝想了想,说:「此事命刑部彻查。」

    刑部尚书彭韶出班:「臣领旨。」

    常风下差,回到了北镇抚司值房。

    钱能、钱宁两父子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钱能拿起茶盅喝了一口,随后把茶水吐了,「夸嚓」将茶盅摔了个粉粉碎!

    钱能大骂道:「下面的力士也太没眼力价了!

    这么烫的茶水,想烫死我啊!」

    常风知道钱能是因王恕被参的事发火。他连忙道:「钱公公息怒。」

    钱能大骂:「息怒,我怎么息怒?什么狗鸡脖卵子也敢参劾咱大明的一代名臣?」

    「常风,抓!把刘文泰抓起来,大刑伺候!」

    「敢污蔑王公,看我不把他的卵黄子挤出来喂苍蝇!」

    钱宁附和:「对!干爹说的对,应该把刘文泰抓起来,把大记性恢复术的诸般酷刑给他上个遍!」

    常风却道:「万万不可!」

    钱能面色一变,怒视着常风:「常风,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别忘了,王公跟你干爷怀恩公公是至交!」

    「当初王公从南京调到京城当吏部尚书,就是你干爷推荐的。」

    「刘文泰参劾王公,就是打你已故干爷的脸!」

    常风冷静的给钱能分析:「钱公公,刘文泰有三不可抓。」

    「他一个小小院判,哪里有这么大胆子串联二百多名官员,参劾吏部尚书?定然是有后台。」

    「我已猜出他的后台是谁。」

    钱能问:「是谁?」

    常风答道:「如果我没猜错,是新入阁的阁老丘濬。丘阁老本就跟王部堂水火不容。」

    「上个月,咱们的耳目探知刘文泰曾夜访丘阁老,还送了一匣宋版书当礼物。」

    「皇上暂时需要丘阁老杵在内阁,以安天下读书人之心。也就是说,刘文泰的后台是倒不了的。」

    「投鼠忌器,此乃一不可抓。」

    钱能道:「锦衣卫不是擅长绑票嘛?可以将刘文泰密捕审问。」

    常风解释:「天下人皆知管着厂卫的钱公公您跟王部堂交好。如果刘文泰参劾了王部堂,立马离奇失踪。」

    「那天下人都知道是您指使厂卫绑的刘文泰。于王部堂跟您的名声不利。」

    「刘文泰身后站着丘濬,丘濬身后又站着普天下的读书人。这么干,是在得罪普天下的读书人!」

    「此二不可抓。」

    钱能冷静了下来,仔细的琢磨着常风的话:「是啊。那些鸡脖卵子读书人不好惹。」

    常风继续说:「皇上在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此案由刑部负责。咱们锦衣卫若出手抓了刘文泰,岂不成了抗旨?」

    「此乃三不可抓!」

    钱能夸赞道:「常风,还是你心思缜密。可是,这件事难道咱们要袖手旁观?」

    「难道眼睁睁的看着女干臣陷害忠良?」

    常风微微一笑:「属下已经想出了办法。锦衣卫、刑部皆管刑狱。当今刑部尚书彭韶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刑名。」

    「我会请旨皇上,到刑部观政。跟着彭部堂学习如何办案。」

    一旁的钱宁听出了门道,他伸出了大拇指:「常爷,您高明啊!皇上的确说让刑部查这件事。但刑部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

    「您暂去刑部观政。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介入此案了?」

    常风道:「正是如此。刚才钱公公说的对。咱们锦衣卫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干臣陷害忠良!」

    钱能坐到椅子上,让力士给他上了一杯茶,稳了稳心神,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无非是王公这些年裁汰庸官冗员,得罪了太多的人。」

    「这些人串联起来,这回要找王公报仇。」

    常风坐到了钱能对面。以他当今的权势,已经可以跟司礼监秉笔对坐。

    常风道:「钱公公此言精辟!普天下的读书人都有这样一个想法。只要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就能确保一辈子当官荣华富贵。」

    「可是,王部堂执掌吏部后,打破了常规。凡能力平平、不做事、乱做事的官员,就算有一甲前三的出身,照样会被贬谪、罢官。」

    「普天下的读书人自然视王部堂为敌人!」

    「丘濬这个理学大师,是读书人在朝中的总后台。他指使人攻击王部堂就不稀奇了。」

    钱能起身:「事不宜迟,走,我领你进宫觐见皇上。」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大殿内。

    弘治帝正在忧心忡忡的看着那份参劾折子。

    刘吉以前是弘治帝在内阁的替身。王恕何尝不是弘治帝放在吏部的替身?

    裁汰庸官冗员,是弘治帝的意志。王恕只是执行者。

    如今替身遭到弹劾,原因还是出在弘治帝身上。

    弘治帝不希望王恕这样的忠良老臣不得善终。

    可是,作为证据的那本《王天官传》就摆在他面前呢!

    这是王恕的自传,里面足有两千字的篇幅,是诽谤先皇的内容。

    弘治帝若不惩处王恕,岂不成了纵容臣子侮辱先皇?

    钱能走了进来:「皇上,常风求见。」

    弘治帝道:「朕正要找他呢,让他进来。」

    常风进了大殿,给弘治帝磕完头,说出了自己暂去刑部观政的想法。

    弘治帝听后一拍龙案:「妙!这样你既能去帮王卿洗脱冤屈,又不违背朕的旨意。普天下的官员、读书人也挑不出理来!」

    「常风,朝廷里的人都说你少年老成。朕看,你是老谋深算才对!」

    常风道:「多谢皇上夸赞。臣去刑部,的确是去跟着彭部堂学刑名的。跟王恕一案无关。」

    弘治帝笑道:「对,对。朕也从未命你去刑部参与王恕一案。」

    翌日,刑部大堂。

    刑部尚书彭韶手里拿着一卷书如饥似渴的读着。

    他时年六十二岁,但身体却像八十岁。体弱多病。

    他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嗜学,公务闲暇之际手不释卷。

    常风走进了大堂,跟彭韶说明了来意。

    彭韶好读书,却不是书呆子。他立马明白了常风的用意。

    彭韶一阵剧烈的咳嗽,喝了一盅茶才止了咳。

    他问常风:「你暂到刑部这边来,是皇上授意的吧?目的是查吏部王老部堂的弹劾案,对嘛?」

    常风微微一笑:「并不是。我来这儿,是虚心跟您学刑名学问的。」

    彭韶又喝了口茶:「大家心照不宣。我上年纪了,身体不好。不能亲自查案。」

    「王部堂的参劾案,就交由北直隶清吏司郎中杨一清彻查吧。」

    「杨一清这人办事很干练。你要跟着他好好学。」

    彭韶是个官场老油条了。他知道此案的实质是内阁阁员丘濬和吏部尚书王恕之间的斗法。

    他才不想掺和进去。干脆指定一个下属官员去顶缸。

    不多时,杨一清被叫到了大堂内。

    常风见到三十八岁的杨一清,心中暗道:我的天,这人怎么长得比虎子都难看?

    如果说张彩是整个京城官场中长得最俊美的人。那杨一清就是京官中长得最丑陋的人。

    因为长得丑,按才学应该位列金榜二甲前十的他,被宪宗爷划在了三甲九十五名。

    因为长得丑,他为官十九年,不过是个正五品中书舍人。说白了就是个写诰敕的代笔先生。

    今年好容易才调到刑部担任实职郎中。

    彭韶将杨一清引荐给了常风。吩咐他查王恕的弹劾案。

    随后彭韶把二人打发走

    :「你们去北直隶清吏司研究此案吧。哦,物证你们一并带走。」

    刑部按省份分为十三清吏司。北直隶清吏司就是其中之一。

    进了值房,杨一清直截了当的来了一句:「我不喜欢锦衣卫的人。特别不喜欢常镇抚使你。」

    常风愣住了。

    以他现在的地位,六部的郎中们争先恐后想巴结他。

    可头回见面,杨一清竟直接说不喜欢他?

    常风不动声色的说:「杨郎中,我以前没得罪过你啊。」

    杨一清正色道:「锦衣卫凌驾于律法之上。对待百官想抓就抓,想用刑就用刑,想杀就杀。这个衙门就不应该存在于大明!」

    「你常镇抚使更是恶名满京城。仗着皇上的宠信,行屠夫之实。」

    「我不耻于跟屠夫为伍。」

    杨一清的胆子太大了!竟直呼常风为「屠夫」。这大大出乎常风的预料。

    常风道:「你说我是屠夫,但我告诉你,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大明官场中该杀之人太多。我也只能担上屠夫的恶名。」

    常风其实很担心,杨一清是个腐儒一根筋。不让他参与调查王恕弹劾案。

    那他就白来刑部了。

    万万没想到,杨一清正色道:「不喜欢你归不喜欢你。为一代名臣洗脱冤屈,我还是要与你合作。」

    常风道:「杨郎中也认为王部堂是冤枉的?」

    杨一清答:「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王部堂刚正不阿,在任六年,让无数尸位素餐的庸官丢了高位。」

    「那些人联名上这道折子是在报复!」

    常风夸赞杨一清:「兄明人也!」

    杨一清翻开了那本所谓的「罪证」——《王天官传》。

    这是王恕的一本自传。官员写自传,并不是现代人独有,由宋而始。

    常风跟杨一清仔细翻看了《王天官传》。发现里面的确有许多诽谤先皇的大逆不道之言。

    譬如说先皇醉心房中术,王恕屡屡劝谏。

    说先皇昏聩,多用小人,王恕多次劝阻。

    更绝的,说先皇有不举之疾,爱用壮身药。王恕上书,劝先皇停用壮身药,保重龙体。

    夭寿了!直接说皇上软......典型的大逆不道。

    常风道:「杨郎中,我觉得王部堂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把这些掉脑袋的话写进自传之中。」

    杨一清道:「我也觉得这本《王天官传》有假。」

    常风又道:「我早朝时,听刘文泰读参劾王部堂的折子。折子用词犀利,每个字都像一把刀。」

    「行文不像是一个久任太医院的人所写。倒像是老御史言官的手笔。」

    杨一清道:「这样吧。咱们先去王部堂府上,问一问这自传的真伪。」

    常风道:「好。咱们这就走。」

    二人来到了王恕的府邸。

    七十六岁的王恕本就百病缠身。上回跟丘濬大吵了一架,他的病情更重。如今已经卧床不起。

    常风和杨一清来到了王恕的病榻前,说明了来意。

    王恕病得眼睛看不清楚东西,只能让常风把那本自传念给他听。

    常风念了整整两刻功夫。

    王恕道:「这自传有假!前朝女干患庸相当政时,我曾短暂的告病回乡。」

    「回乡时,我托一位青年时的好友写了传记。」

    「可是,里面哪里有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啊!」

    「你所念,有七成是我自传的原文。另外三成大逆之言是旁人加上去的!」

    常风脱口而出:「果然!」

    刘文泰府邸。

    刘文泰正在跟自己的好友,御史吴祯弹冠相庆,饮酒作乐。

    刘文泰笑道:「吴兄,还是你擅长写参劾折子!今早我在奉天门朗读,简直把文臣武将都给震住了!」

    常风的猜测是对的。参劾折子并非刘文泰起草,而是吴祯捉刀。

    吴祯愤愤然的说:「本来我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王恕掌了吏部,竟把我一贬到底,让我做小小七品御史!」

    「有仇不报非君子!」

    刘文泰道:「对!本来我板上钉钉能高升四川盐茶转运使。一任三年起码能赚个上万雪花银!」

    「可王恕那老东西给我使绊子!挡我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杀父杀母之仇岂能不报?」

    吴祯有些担忧:「只是,在自传上作假,我始终捏着一把汗。」

    刘文泰笑道:「老兄不必忧虑!我都查清了。王恕的真自传,只在他老家陕西三原府印了三百册,分赠亲友。」

    「这回我下了血本,掏了两千两银子积蓄,印了五千册假自传。几乎放在了京城所有书铺中!」

    「假的比真的多,假的也成真的了!」

    吴祯吃惊:「两千两?刘兄真下血本啊!」

    刘文泰说起了生意经:「当官就像做生意。没有投入,哪有回报?」

    「我花了两千两,若能扳倒王恕,当上四川盐茶转运使,回报至少是五倍!」

    「做大生意,岂能心疼小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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