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六年,二月十五,贡院。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正是国家抡才大典的好时节。
会试主考李东阳亲手敲响了试毕锣。
旁边的贡兵扯着嗓子高喊:「学子,出龙门喽!」
贡院的大门打开。学子们纷纷踏出了贡院大门。
常风跟随着人群出了贡院。这是他第二次参加会试。上回名落孙山。这回三场连考九天,他感觉考的不错。
突然间,一个人不小心撞了常风一下。
那人连忙道:「年兄,失礼了。」
常风抬头一看,竟是王华家的公子王守仁。
常风笑道:「王公子,你还欠我六个锅盔呢!」
王守仁惊讶:「常大人,是你?嘿,六个锅盔你记了整整八年啊!等琼林宴上,我敬你六杯酒,权当还你六个锅盔了!」
王守仁似乎对杏榜题名、金榜连登信心满满。
常风笑道:「那就借你吉言。咱俩都能金榜题名,当个真年兄。」
春闱放榜是在三天后。
会试结束后,李东阳便忙着跟考官们在礼部阅卷。
三日之后,常风、王守仁相约来到贡院门口,等待着放榜。
乡试榜名曰桂榜,会试榜名曰杏榜,殿试榜名曰金榜。
其实,杏榜提名,远比金榜题名重要的多。
会试中榜者,会被「拔贡」,成为贡士参加殿试。
而殿试是不淘汰人的。所有贡士都能成为进士。只是名次有高低。
也就是说,读书人只要杏榜题名,便铁定能从举人晋身进士。最低得授七品。
在放杏榜之前,礼部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仪式。
杏榜终于揭晓。本科会试,共拔贡二百九十八人。
常风从榜头一直看到了榜尾,整整看了三遍。哪里有他的名字?
王守仁亦出人意料的名落孙山!
说是出人意料,又并不出人意料。会试是整个大明最顶尖的读书人之间的比拼。
打个比方,后世把全国一千三百三十六个县(县级市)的两千六百多个县高考文、理状元集中起来,考一场。
谁敢说一定能考进前三百?
皇帝宠臣和北直隶学政公子的名落孙山,恰恰说明本科会试在李东阳的主持下格外公平。
李东阳走了过来,看到了常风和王守仁。
常风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李东阳自然认识。
李东阳跟王华在翰林院当过同僚,也识得他家公子王守仁。
李东阳宽慰二人:「会试落榜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你们不必难过。」
常风爽朗的说:「我这个锦衣卫屠夫参加会试,只是凑个热闹罢了。不中便不中。」
嘴上虽这样说,常风的心里还是有一丝难过。
王守仁亦是一脸风轻云淡:「学生才疏学浅,需再接再厉。」
李东阳跟王守仁开起了玩笑:「你这次拔不了贡,下一科一定高中状元。你可以试试为下次科举作个状元赋。」
「悄悄告诉你。你的试卷,距杏榜题名只差了一个圈。」
大明会试阅卷,不是单人阅一卷。为公平起见,考官们会集体传阅每一名考生所作的三份卷子。
如果觉得可取,便在卷子旁画一个圆圈。最后以圆圈的数量确定拔贡名单。
常风在一旁问:「李大人是否能透露下,我差几个圈?」
李东阳尴尬的一笑:「差了好多好多个圈。」
常风乡试就是榜尾。
他的才智不一定比题名的贡生差多少。但贡生们都是全职读书应试。
常风则只能抽出晚上的空备考。「差了好多好多个圈」并不奇怪。
常风拱手:「李大人,王小兄弟。我先回锦衣卫当差了。再会。」
王守仁回了府。
老爹王华连忙迎了上来:「中了嘛?」
王守仁微笑着回答:「没中。」
王华怕儿子想不开,开导他:「此次不中,下次努力就能中了。」
万万没想到,王守仁竟笑道:「天下的读书人都以不登第为耻,我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父亲放心,我很看得开。人这一生,哪能事事一帆风顺?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
王华拍了拍王守仁的肩膀:「你比你爹强啊!成化十七年会试放榜前。我胡思乱想,打定主意若杏榜无名,就跳进永定河自尽喂王八。」
「幸好拔贡得中三十三名,殿试又连登状元。」
三月初一,殿试如期举行。金榜揭晓,一甲第一毛澄,第二徐穆、第三罗钦顺。
弘治帝很重视抡才大典。专门召见了一甲前三。又从二甲随便挑选十人,三甲随便挑选十人面君奏对。
一众新科进士对皇帝提出的问题对答如流,尽显才学。
弘治帝万分满意。
这日早朝。弘治帝夸赞李东阳:「李东阳这个会试主考尽职尽责。给朕选拔了近三百名合格的贡士。」
「朕亲自考察了他们的才学,个个都是朝廷亟需的人才。」
弘治帝顿了顿,问常风:「常风,名落孙山的滋味不好受吧?」
常风拱手:「禀皇上,臣才疏学浅,杏榜不第乃意料当中。臣处之坦然。」
弘治帝笑道:「坦然二字极为难得。诸卿,常风是朕的宠臣。但李东阳丝毫没偏私。」
「同样未中的,还有李东阳好友王华之子王守仁。」
「说明李东阳主持会试时一视同仁,无半分私心。」
「如此大公无私,朕定要升赏。拟旨,升李东阳为礼部右侍郎,仍兼任侍讲学士。」
李东阳从五品翰林学官,直接高升为了三品部院大臣,跻身「部堂」之列。
距离入阁就只差一步了!
就在此时,一名黄河汛兵飞跑进奉天殿:「河汛!河汛!」
大明只有两类士兵可以无旨直入皇宫。
一是传递军情的红翎信使。二是传递汛情的江河汛兵。
在古代,汛情比军情更紧急。
弘治帝面色骤变:「快报!」
黄河汛兵拱手道:「禀皇上,黄河山东段张秋堤决口!淹没三府二十一县田地无数。」
弘治帝倒吸一口凉气:「啊呀!怎么会!朕整冬都在担忧黄河河南段。然而决口竟出现在了山东段!」
「朕要择一良臣担任钦差正使,前往山东治河。诸卿可有人选?」
今日早朝出尽风头的李东阳第一个出班奏道:「臣举荐一人。」
弘治帝问:「哦?谁?」
李东阳答:「浙江布政使刘大夏正在京中述职。此人堪当治河大任。」
弘治帝微微一笑:「刘大夏是你的同门师兄弟吧?」
天顺五年,李东阳跟刘大夏同在老师黎淳门下读书。那可不是强攀关系的座师师兄弟,而是实打实的相同授业恩师。
当初黎淳门下号称有「黎门三杰」。除了李东阳、刘大夏,还有如今在山西管刑名的杨一清。
李东阳朗声答道:「回皇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臣推荐刘大夏是出于
公心。」
弘治帝微微点头:「嗯。说的好。刘大夏的能力朕是清楚的。当初老内相怀恩病危,弥留之际向朕推荐了三个人。王恕、马文升、刘大夏。」
「拟旨,命刘大夏领右副都御史衔,前往山东治河。」
吏部尚书马文升道:「禀皇上,应再择一精明强干之人,作为刘大夏的副手。」
武官班中的常风心头一动。
他在锦衣卫这些年,经历了太多官场争斗、宫廷阴谋。
他厌倦了整日办那些见不得光、蝇营狗苟的差事。
他十分渴望切切实实的为老百姓做一些事。
常风出班,毛遂自荐:「禀皇上,臣愿担任钦差副使。」
马文升道:「不可!常镇抚使,你不懂水利之事,怎么能担任治河的钦差副使呢?」
弘治帝赞同:「是啊常风。你为国效力的初衷是好的。但你不懂水利。」
常风侃侃而谈:「禀皇上。治河需耗费海量国帑。水利之事,因堤坝冲了又建,建了又冲,向来是一本良心账。导致河道官员能够上下其手的地方甚多。」
「仅弘治五年,北镇抚司逮捕、定罪的正五品以上河道官就有十三个。」
「臣虽不懂水利,却懂查贪、治贪。治理黄河,要靠钦差正使刘大夏。」
「臣能做的,是保证朝廷拔发的每一两治河银,都切切实实用在堤坝上!」
马文升捋了捋胡须:「常镇抚使说的有道理。北司掌柜以副钦差的身份参与治河,可以震慑那些觊觎治河银的贪官污吏。」
李东阳附和:「若常镇抚使参与治河。贪官污吏们就算有贼心贪墨治河银,恐怕也没贼胆。」
弘治帝拍板:「好,朕命常风为钦差副使,协同刘大夏办差!」
「常风,记住你刚才说的话。你要保证每一两治河银都用在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