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1月5日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差了不少,吝啬的上帝似乎并不愿意将暖和的冬阳长时间地赐予人间。
巴黎城区从昨夜里就飘起了小雪,几片厚重的雪云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直到上午九时,穿着蓝色制服的点灯人才扛着梯子将道路两侧的煤油路灯一一熄灭。
干燥寒冷的空气,阴暗的日光,冬日的巴黎很难让久居于此的人们怀有一个好心情去面对艰苦的生活。
尤其是那些收入拮据的贫民们,他们一大早便从被迫冰冷漏风的窝棚里爬起,顶着尚未完全散去的晚夜寒意开始为一天的生计而奔波。
但随着气温逐渐降低,巴黎的物价却在逐渐走高。
一个四磅重的面包在秋收时还只需要八个苏尔,而如今面包店的招牌上已经赫然写下了十二苏尔这个吓人的价格,每当面包店老板更换他的招牌时,也都能引来市民们的一阵痛骂。
而一个利弗尔现在也只能买到两捆木柴,那些身无长物的贫民们看到这个价格,宁愿自己顶着漫天飞雪跑到巴黎郊外的树林里亲自去捡。
这些小市民们不懂什么是重农主义经济学派,也不懂什么是自由贸易,他们只知道,巴黎冬天这飞涨的物价很有可能会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里直接将他们掐死在那冰冷如铁的床铺上。
当某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中产阶级从报纸或是杂志上读到底层贫民的惨境时,他们都会大肆嘲笑这些蠢蛋,以为这些蠢货竟然不知道提前囤积物资以度过漫漫冬日。
不过这些中产阶级或许不知道的是,对于底层贫民来说,能够活着度过今天的午夜零点就已经是最大的目标了,他们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为未来进行任何打算了。
而在这些贫民中间,这些天来讨论最多的话题,无疑还是关乎到他们身家性命的冬日补贴了。
在新年之前,巴黎市政厅曾向市民们做出了许诺,表示市政厅会按时发放冬日补贴,可是今天已经五号了,巴黎各地却是连个救助站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不少市民之间已经开始流传,说杜巴利夫人早就将所有的补助款项纳进了她自己的腰包,今年的补贴是断然不可能发出了。
这样的传言在新年之后迅速蔓延开来,已经成为了大多数市民眼中的常识——他们得自食其力地度过这个寒冬了。
一些愤怒的民众认为他们遭到了欺骗,准备组织第二次大规模的抗议集会。
与上一次临时兴起的集会不同,这一次的参加市民们甚至提前印刷了宣传单,号召人们一起聚集在市政厅广场之前,计划当众质问市政官员到底什么时候发放补贴,以及杜巴利夫人是否真的挪用了全部的补贴款项。
不过,尽管这一次的集会计划已经比上一次成熟了许多,但早就加强了防备戒严的巴黎警察部队还是迅速抓捕了一大批带头的示威者,在市民们聚集之前就扑灭了这次反抗的火苗。
毕竟国王陛下这段时间都要待在巴黎,警察部队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尤其是对于警察部队的上校指挥官——乔瓦尼上校来说,这位有着“前科”的上校更是不敢在工作中造成哪怕一丁点的纰漏。
泰嘉丝街二十八号,这是一座位于塞纳河下游北岸的独栋别墅。
别墅并不大,只有上下两层并附带一个小阁楼,但红瓦白砖的从外面看上去也很精致;西侧还连接有一座漂亮的小花园,虽然在冬日里花园中只有一层白茫茫的积雪。
很显然,这是某位家境殷实的富有市民的住宅,而这附近的邻居们也都知道,这栋宅子的主人可是大名鼎鼎的乔瓦尼上校。
当然,也许说他大名鼎鼎并不合适,因为乔瓦尼上校最出名的事迹,就是那一次他和法尔科内伯爵一起强闯科西嘉大使馆,事后还得到了波拿巴阁下的原谅信。
不过对于居住在这附近的小市民来说,一位具有相当实权的警察部队上校指挥官,这也算是十足的大人物了。
中午时分,午饭时间。
“我回来了,亲爱的!”
乔瓦尼上校打开房门,站在屋外抖落身上的积雪,而后赶忙拖着疲惫的身子钻进了温暖的屋宅中,冲着厨房里忙活的妻子招呼了一声。
“爸爸回来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踉踉跄跄地跑到上校面前,抱着上校的大腿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
厨房里的妻子也正好做完了饭,戴着厚厚的厨艺手套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奶油炖菜走了出来,嗤笑着说:
“好了杰克,快过来吧,爸爸没有时间陪你玩,他得赶紧吃完饭去工作呢。”
看着妻子孩子脸上幸福无忧的笑容,看着家中那温暖燃烧的壁炉,乔瓦尼上校也不禁微笑起来,顿时感到自己在警察部队的辛勤服役都是值得的。
小男孩儿咬着手指,不解地重复着妈妈的话语:“工作?”
乔瓦尼上校和蔼地笑了笑,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抱起来放到餐椅上,笑着解释道:
“爸爸是一名军人,杰克,不可能天天待在家里的。”
说罢,乔瓦尼上校为自己盛了一大碗炖菜,也不顾滚烫的汤汁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看着丈夫狼吞虎咽的模样,妻子有些心疼地埋怨道:
“唉,真不知道怎么搞的,往年这个时候你还在休假呢,现在却天天在日出之前就要去工作,连回家吃午饭的时间都这么紧迫。”
“这也没有办法,我们的最高司令,那位警察中将,他是个调回巴黎来养老的贵族将军,胡子都白成了一片,基本都不管事的;另外两位少将指挥官也是一样,真正干事的反而是我们这些上校指挥官。”
乔瓦尼上校用手擦了一把嘴角的汤汁,边吃边说道:
“而且新年之前就有人想要聚众闹事,当时我还抓捕了一大批闹事者,结果前几天他们又不安分了,这次甚至还想去市政厅广场上聚众抗议了。”
“有那么严重吗?”妻子拿着汤勺在给小杰克喂饭,好奇地问道。
“当然了,巴黎可是好几年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乔瓦尼上校无奈地说道:
“更何况国王陛下要在巴黎待上一段时间,要是在国王的眼皮底下放任一场抗议甚至是暴动的发生,警察部队的高层,包括我,就准备去多费内守一辈子的边区吧,所以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巡警,就连菲利普将军的城防部队都时刻保持着戒备呢。”
妻子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炖菜,皱起眉头,以一个普通市民的身份说道:
“外面那么多人都是去抓抗议者的?你们警察部队要是平时维持治安也这样,巴黎城内估计就没有小偷了。”
乔瓦尼上校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连忙解释道:
“倒也不全是为了抗议者,最近巴黎很多地方的治安也确实不太好,许多走投无路的贫民都选择加入帮派组织去干些偷摸抢劫的勾当,尤其是有一个叫乞丐之王的帮派首领,让我头疼了好一阵子,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吸收了多少手下。亲爱的你这段时间可别往贫民窟那边走。”
“我看那些人也有他们的苦衷呀。”妻子小声叹了口气,放下汤勺,撑着下巴说道:
“听说补贴的钱都被那个夫人拿走了,巴黎的物价又涨的那么快,我每次去市场买东西都觉得心疼呢,我记得以前可不是这样。”
乔瓦尼上校对经济政策还是有一些了解的,解释着说:
“对粮食的贸易管控解除了,不就是会这样嘛,那些大产业主们从秋天就开始囤积粮食,就准备在冬天大赚一笔呢。”
“真不知道为什么解除了管控。”
“不知道,可能是为了贸易自由之类的吧,那些重农学派的学者说这样可以促进农业发展。”乔瓦尼上校显然对这些事务不太关心,他是一名警察军人,所关注的仅仅是维持秩序。
“自由,自由,唉,我们的钱倒是很自由地流进了资本家的腰包里。”
“你在外面可千万别说这些话,亲爱的,现在可是特殊时期。”乔瓦尼上校风卷残云一般扒拉两口吃完了碗里的炖菜,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叹气道:
“好啦,马上就又要回到岗位上去了。”
“一路小心。”妻子无奈地嘱托道。
而正当乔瓦尼上校穿上制服大衣,戴好军衔绶带准备出发之时,却只听自家房门忽然被人粗暴地敲响了:
“乔瓦尼上校在家吗!”
上校愣了愣,他可不记得有任何人向自己发送过拜访帖,身后的妻子同样是一脸茫然,不知道是谁如此失礼地找上门来。
他疑惑地打开房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位贵气凌人的管事,正轻蔑地打量着屋内的上校以及他的家人。
乔瓦尼上校并不认识屋外这人的相貌,但对他的衣着还是十分熟悉的,那些公爵王子们的侍从经常会穿这样一身纯黑的礼服来彰显他们的身份。
“您是.?”乔瓦尼上校皱了下眉头,这人打量自己家人的目光让上校很是反感。
黑衣管事终于收回了窥探的目光,将视线转到面前的乔瓦尼上校身上:
“姓名就不必透露了,我是艾吉永公爵的人。”
“艾吉永公爵?!”乔瓦尼上校瞳孔一缩,作为黎塞留公爵扶持起来的警察上校,他当然是认识黎塞留公爵的侄子的。
只不过,自从那一次令巴黎震惊的袭击科西嘉大使馆事件之后,乔瓦尼上校便断绝了和黎塞留派系的联系,那一次他可是被法尔科内伯爵给害惨了。
如果不是劳伦斯出具的谅解信,乔瓦尼上校别说保留现在的职位了,他这颗脑袋早就吊在了绞刑架上,毕竟连法尔科内伯爵这样尊贵的地位都被盛怒的路易十五判处了终身监禁,他这样一个平民上校闯下如此大祸根本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乔瓦尼上校不知道艾吉永公爵怎么还有脸派人来找上自己。
门口的那管事没有理会乔瓦尼上校的震惊,径直走进了屋内,连身上的积雪都没有掸去。
“慢着!阁下您到底要做什么!”乔瓦尼上校一个闪身挡在管事身前怒喝道,随后扭头给妻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带着孩子先上楼去。
“哼”黑衣管事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开口道:
“公爵大人需要你去办件事。”
“办事?你当我是蠢蛋吗!”
乔瓦尼上校怒气冲冲地盯着那管事,恨声道:
“上一次我和法尔科内伯爵的事都闹到国王陛下那里了,要是让国王知道我还在给你们办事,这不是把我往刀山火海里推吗!”
路易十五本来就对黎塞留公爵干涉政事的行为很是不满,乔瓦尼上校也能稍微揣摩到国王的心思,自然不会想和黎塞留派系再有任何的往来。
“别着急,上校。”黑衣管事翘着腿,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次不是什么袭击大使馆的差事,只是一个简单的小事而已,国王陛下不会知道的。”
还不等乔瓦尼上校接受或是拒绝,那管事就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有一家名为观测者日报的报社,他们这些天散发了许多对杜巴利夫人不利的谣言,我相信你应该也知道,巴黎城内的动乱也多半和这些谣言脱不开干系。”
乔瓦尼上校没有说话,但也在心底承认对方说的没错,那家报社近日一直在持续报道关于杜巴利夫人的消息,这在市民中间引起了相当强烈的反响。
在那些被捕的示威者中,乔瓦尼上校几乎都能从他们的住所中搜到近日的观测者日报。
尽管从职务上来说,乔瓦尼上校并不喜欢这家报社,它给自己的工作增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但是从私情上来说,正义感尚存的乔瓦尼上校还是有些同情那家报社的,这个年代敢勇于揭开黑暗的报社可是不多了。
“封杀这家报社,逮捕一切和它有关系的人,这是艾吉永公爵的意思,也是杜巴利夫人的意思。”
管事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轻蔑,语气也显得傲慢而轻佻:
“上校,你总不想一次得罪两位上面的人吧?”
“你!”乔瓦尼上校攥紧拳头,连关节被他捏得啪啪作响,眉头更是早就拧成了一团,低声怒喝道:
“我告诉你!我不在乎这些!上一次要不是那位波拿巴阁下给我出具了谅解信,我的尸体早都化成半截白骨了。你就回去告诉艾吉永公爵,大不了给我调到阿尔卑斯山去戍守边区,我不会再给他充当走狗了!”
然而,那黑衣管事却是面不改色,给自己倒了一杯热咖啡,喝了一小口之后,他缓缓伸出右手,指了指上面: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上校,你的妻子那么美丽,你的孩子那么活泼可爱,你如果被调去多费内戍守边区了,谁来照顾他们呢.?”
乔瓦尼上校一怔,旋即就明白过来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顿时恼怒起来,一拳砸在玻璃茶几上低吼道:
“你们敢?!”
“我们敢。”黑衣管事仍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咖啡,淡淡说道:
“你如果拒绝了我们的要求,公爵大人无非是再找个人去办这件事而已,不过这也会让公爵大人知道,你背叛了他.那样的话,很快你就得付出代价了,上校。”
说罢,这管事将最后一口咖啡喝下,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怅然无神的乔瓦尼上校,边往外走边说道:
“抓紧时间吧,上校,如果明天早上市面上还能出现新一期的观测者日报的话,事情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