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法兰西商业银行的顶楼,蒙马特尔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内。
这位在巴黎金融界叱诧风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银行家,此时却罕有地在脸上流露出了十分紧张的神色。
他一袭盛装,站在一面镶有金边花纹的落地银镜面前,还在不断调整着头顶上假发的松紧,同时坐立不安地询问着自己的助手:
“我这条斑纹领巾是不是有些太花哨了?还有这靴子,或许我应该换一双高跟鞋?贵族们都喜欢那样穿。”
那助手看上去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一边帮蒙马特尔先生整理衣襟,一边应付道:
“呃也许您可以试试?我觉得王宫里那些人应该喜欢保守些的风格。”
“有道理,快快,去给我拿条素色的领巾来,还有高跟鞋也是!”蒙马特尔先生焦虑地扯下胸口刚刚系好的领巾,大声吩咐道。
那助手在衣柜里翻找了一会儿,面色为难地说道:“先生,您的办公室里似乎没有素色领巾,高跟鞋也没有。”
“你这蠢货!那就赶紧去买!”蒙马特尔先生不耐烦地呵斥道。
“是是是”助手低着头,正准备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先生,您的鞋码是?”
“我哪里知道!把所有尺码的都给我买回来,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啦!”
好一阵折腾过后,蒙马特尔先生终于换上了一身让自己满意的盛装:
撒了银粉的假发,海狸皮的白戎披肩,法兰绒的褐色外褂,长度恰好到膝盖的皮革套裤,搭配着时下流行的白色长丝袜,还有一双贵族们都在穿的厚底高跟骑兵靴。
只要蒙马特尔先生能够保持严肃的站在原地,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威严的伯爵大人。
当然,他只要一开口,那谄媚讨好的笑容和精明逐利的目光就会暴露他其实只是一个有钱的暴发户银行家而已。
而他之所以要在今天花费好一番精力将自己打扮成这番模样,原因也只有一个:
“波拿巴阁下也真是的,这么仓促地通知我要和王储殿下共进午餐,还是在王宫里,害得我都没有时间回家更衣了。”
尽管话是这么说,但蒙马特尔先生的话语里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反而充满了感激与自豪。
就在今天早上,天都还没有亮的时候,一位来自香榭丽舍大街十号的下人就来到了法兰西商业银行,告诉蒙马特尔先生他将受邀和王储殿下一同共进午餐。
同时,那位下人还向蒙马特尔先生透露,这场午餐将会是他挤进贵族圈子的一个大好机会。
这可是让蒙马特尔先生足足高兴了一整个上午,就连收回一笔12%利率的贷款时他都没有这么兴奋。
对于像他这样的顶层资产阶级来说,财富早已不是他们追求的唯一方向了,他们的资产即使多出个几百万几千万利弗尔的,也不会对他们的生活和社会地位带来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因此,那些顶尖的银行家、大商人、产业主们,都会致力于融入进第二等级之中,希望能够被真正的上流社会所接纳。
这不仅仅是为了更高的身份地位,同时也是为了对国家政治发挥更多的影响力,否则资产阶级即使再富有,政治力量薄弱的他们在贵族面前也不过是像一只只富得流油的羔羊而已。
政府或是王室只需要出台一纸律令,就可以决定一大批资本家们的兴衰存亡了。
当然,资产阶级也并非是软弱的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统治阶层如果想要强硬地掠夺资产阶级的财富,那样也势必会导致一场动乱。
所以王室和政府也想出了其他较为温和的办法来收割这些肥羊们的财富。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卖官鬻爵了,只需要两百万利弗尔就能获得参加大型御前会议的资格,从而自动获取一个国务大臣的头衔;至于一些低等的、没有封地的名誉爵位,虽然王室没有明码标价,但只要稍加打点的话也是能够买到的。
这种卖官鬻爵的行为从路易十四时期就开始出现了,一直到路易十六时期,由于王室财政过于紧张,因此售卖出去的名誉爵位也是相当之多。
据统计,在大革命前夕,95%的贵族,当然大部分都是小贵族,他们的爵位都并非是来自于传承世袭,而是作为中产阶级花钱买来的头衔。
不过对于蒙马特尔先生来说,他想要的当然不是这种名誉上的特殊待遇。
那些虚名和头衔只会让别人在称呼他时将称谓从先生改为阁下,或者就是有资格进入某些宴会里去当边缘人物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他真正想要的,还是一个能彻彻底底融入进贵族圈中、被上流社会完全接纳的机会。
而这又谈何容易,作为一个没有紫室血脉的银行家,他连基本的入场券都没有,总不能让蒙马特尔先生弃商从军,以军功来晋升贵族;至于像劳伦斯那样以一个国家统治者的身份进入凡尔赛宫就更不可能了。
唯有在今天,当他听到波拿巴阁下传来的消息之后,蒙马特尔先生才顿觉那漫天的乌云之中终于投下来了一抹闪耀的金光。
“天呐,都已经这个点了,快点!把我的马车备好,现在就出发去杜伊勒里宫!”
国王在巴黎的行宫,杜伊勒里宫内的一座偏殿内。
劳伦斯与路易王储都已经在一张小圆餐桌前就坐,圆桌上只摆放了三套银餐具,餐桌上的菜肴比起凡尔赛宫里的宴会来说也只能算得上是清汤寡水。
毕竟是临时邀请路易王储和蒙马特尔先生共进午餐,劳伦斯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准备。
“我的老天呐,这些人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等待蒙马特尔先生的同时,路易王储则是眉头紧锁地读着今日份的观测者日报,口中还不时发出悲天悯人的叹息声。
观测者日报今日的头版报道是关于巴黎东南城区贫民窟现状的描述,报纸上详细地描述了一个六口之家如何靠着男主人一人的劳动在生存的边缘上苦苦挣扎。
报社的编辑还特意附上了几幅精心绘制的插画,传神地描绘出了那家人居住的漏风窝棚的残破模样,以及三个小孩如干尸一般瘦骨嶙峋的身躯惨状。
年轻的王储本就是一个心善而富有志向的王国接班人,当他这些天一遍遍地从报纸上读到关于贫民生活条件的文章时,这位久居深宫、从未踏足过贫民窟的王储殿下心中也不免产生了一丝波澜。
劳伦斯探身过去瞅了一眼报纸上的内容,叹息附和道:
“是的,殿下,的确不好过,而且这可不是什么个例,这样的悲惨和痛楚在那些人中间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天呐,这还只是在巴黎,在我们的脚下,整个法兰西会有多少这样的惨剧呢”
路易王储轻咬着嘴唇,对手中的报纸有些不忍卒读了,再次叹了口气后便将其叠好放在了一旁,说道:
“我们就不能做些什么吗?劳伦斯。”
“有点困难,殿下。”劳伦斯无奈地摆了下手,解释道:
“国王陛下在往年会为那些需要救济的人发放补贴,这能让他们缓上一大口气,不过今年的嘛您或许听说过,那笔钱早就流进了杜巴利夫人的荷包里。”
听着劳伦斯的解释,只见向来温顺恭良的路易王储竟忽然拍了一下桌子,这王族的威严顿时让周围几名侍者都吓了一大跳,王储咬牙切齿道:
“这个女人,她是在祸害整个法兰西王国!”
路易王储与他的妻子玛丽王储妃都对杜巴利夫人厌恶至极,这也是为什么在王储继位之后,他便立即在王后的建议下将杜巴利夫人放逐到了修道院里。
而劳伦斯看着路易王储义愤填膺的模样,嘴角也升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轻声安慰道:
“请息怒,殿下,事情并非没有转机。”
“哦?”王储连忙期待地看向了劳伦斯,他知道这位好友总是能够不辜负自己的期望和信任。
“我们马上就要会面的蒙马特尔先生,他和他的银行家朋友们可是身价不菲。”劳伦斯指着圆桌旁的那个空位,笑着说道:
“只要他们出资救助巴黎市民的话,一切就都没有问题了。”
“蒙马特尔.”路易王储盯着那个空位,微微皱眉道: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人,他太过谄媚了。”
在劳伦斯离开巴黎的那段时间,路易王储作为名义上的王室财务总监和科西嘉国家白银公司的王室负责人,为了学习商业知识,也和蒙马特尔先生有过几次接触。
不过,出身王族的路易王储看来并不喜欢蒙马特尔先生这样的资产阶级,他们身上的谄媚和精明都让王储殿下很是反感。
“殿下,国家利益和个人情感是两套并行不乱的评价体系。”劳伦斯微笑劝慰道:
“有时,我们得为了利益处理掉那些我们喜欢的人,也要为了利益接近那些我们所厌恶的人。”
路易王储转转眼珠想了一会儿,笑着点头道:
“那对于你这样既符合我利益又符合我情感的该怎么对待呢,我亲爱的劳伦斯。”
“这全取决于您,我的殿下。”劳伦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好罢好罢,我们就见一见那位蒙马特尔先生吧。”
在明白这是为了成千上万条人命,为了法兰西的利益之后,路易王储也没有那般抵触了,但他还是有些紧张地问道:
“不过一会儿我要怎么和他说呢?直接让他掏钱赈济贫民?之前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
劳伦斯摇了摇头,将叠成花朵状的餐巾拿起来系在脖子上,低声笑道:
“殿下,这种事就还是交给您谦恭而卑微的仆从来做吧,您所需要做的只是点一下您那高贵的头颅。”
紧张之中的路易王储顿时松了口气,连声感叹道:
“啊,真不知道没了你怎么办呐,劳伦斯。”
尽管这样让自己显得像是一尊花瓶,但路易王储还是很快就把这个异样的想法丢出了脑外,毕竟谁不希望将这些麻烦棘手的糟心事都丢给一位忠心得力的下属去完成呢。
“如果治理国家也能像这样简单就好了。”
路易王储不免在心中感慨道。
两人又等待了十分多钟,王宫的侍者才走进门来通报了蒙马特尔先生的到来。
“殿下!波拿巴阁下!真抱歉我来晚了,实在是因为我太激动了,一想到能再次目睹殿下的尊颜,真是让我差点都走不动路啦。”
还未进门,蒙马特尔先生那男高音一般的马屁声就已经传了进来。
路易王储看着一袭盛装的蒙马特尔,有些无奈地指了指小圆餐桌旁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感谢您的赐座,殿下。”蒙马特尔先生受宠若惊地叫了一声,故意放慢动作坐上餐椅。
虽说他之前也和路易王储见过几面,但今天波拿巴阁下可是特意说了,这场午餐上会有一个让自己跻身进入贵族圈子的机会,这不得不让蒙马特尔先生激动兴奋起来。
“你来的很准时,蒙马特尔先生。”劳伦斯倒是毫不客气,一边拿着黄油刀给白面包涂抹甜油,一边说道:
“听说你们银行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一分钟就是几千利弗尔,那我也不好意思耽误你太多时间了,就直接说正事吧。”
蒙马特尔先生连忙摆手笑道:“哪里哪里,您说笑了哈哈哈,不过您所说的正事是.?”
发言的同时,机敏的蒙马特尔也在观察着劳伦斯与王储两人。
而这位银行家很是惊讶地发现,似乎波拿巴阁下才是这张餐桌上的主导者,反倒是真正上位者的路易王储在一旁一言不发,好似是个普通食客一样大口吃着餐前水果。
劳伦斯轻轻放下黄油刀,沉声说道:
“我的主公,仁慈的王储殿下,他对巴黎底层贫民的生活状况感到无比的担忧,尤其是在这个冬天补贴无法发放的情况下,殿下想要对那些苦难中的子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一旁的路易王储很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啊,高尚,太高尚了殿下,您的爱民之心简直让我为之动容,为之感动。”蒙马特尔先生由衷地赞美道。
劳伦斯轻笑了一下,咬了一小口黄油面包,说道:
“那么,您想必是非常支持这项高尚的事业了?”
“呃”蒙马特尔先生嘴角一抽,连忙陪笑着说道:
“哈呵呵呵.我当然支持,只不过,我的支持是一种精神上的,影响力上的,无形的,不能用物质评判的,通过社会分工和财富流动来造福各阶级的,呃,支持。”
路易王储紧绷着脸,防止自己忍俊不禁地直接笑出来。
“您似乎对支持的定义还没有统一啊,蒙马特尔先生,我来给您一个定义吧。”
劳伦斯笑着摇了摇头,而后那抹笑容渐渐褪去,旋即沉声说道:
“三天之内,六百万利弗尔,这就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