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亥出生于踵州府邻县赵家村。赵家村人文稀少,从未出过啥大人物,但赵亥却是该村远近闻名的人物。
从小机灵聪明,读书过目不忘。
见了别人稀罕东西,同样也是忘不掉、睡不着。总是想办法搞到手,搞不到手则不罢休。
赵亥在书馆读书时,即使是别人的墨头纸角,也与同学争得面红耳赤,据为己有。
至于自己一丝一毫的东西,分毫舍不得给与他人,更别说无私帮助。
长至成人时,脾气暴躁,又狠又辣,恶劣贪鄙。与他人相处,若一言不合,则怒气相加,揪发扯胸,挥砖掷瓦,不肯吃一点亏。
这是赵亥从他娘胎肚子里带来的凶残天性,便是天老爷也对他奈何不得。
这年,赵亥考中了秀才,对赵家村来说,是破天荒的。
赵亥成了赵家村之开山秀才,不久补廩食粮,好似状元及第。使得赵亥得意洋洋,好不骄傲。
于是,赵亥仰仗秀才名号,兜揽公事,武断纷争。
不该他得的,他偏要得;该他得的,他要得的更多。不该他做的,他偏要做;该他做的,他偏不做。
因赵亥从中作梗,村民诉讼之事,大受其害,却又无处诉告。
赵亥自恃文才,联科及第,自认为是瓮中取鳖。
虽然在邻城县考试成绩第一,但论踵州各县之高才生,算下来却又轮不到赵亥排前茅。
故此,赵亥一连考过十数科,却屡考不中。
赵家村村民们,每逢赵亥去乡试入场之时,都到土谷祠、城隍庙、文昌帝君座前祷告,祈求他榜上无名。
到挂榜放告之后,不见有报录之差役到村中,众村民皆大欢喜,各自就近凑够银子,买来猪头牺牲,拜谢神道再显灵。
后来,赵亥下了横心,定要考中。于是,闭门不出,用不释卷,天天读书;又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拿银子贿赂考官,方才考中举人。
中了举人,府县差役,敲锣打鼓,送来旗匾。使得赵亥门庭热闹,喜庆增色。然而,村民们却愁容满面,惟恐赵亥来骚扰。
果然,赵亥要到京城会试,却无盘缠,怎么办?还是赵亥头脑聪明,想出了一个向村民集资的办法。
将全村大小三百户人家,根据其贫富程度,分为上、中、下三等,每个等次借的银两不同,富的多借,穷的少借。
编成簿籍,遍投名帖。
使人传话:“赵举人上京赶考,缺少盘缠,向每家借些银两。及至做官时,加利奉还。有不愿者,可于簿上注‘不与’二字即可。”
村民们都害怕,哪个敢与赵亥抗争?但他们也知道,与其说是借,还不如说是要或者抢。
借出去的银子,以赵亥吝啬性格,怎么可能还呢?
倘若不借的话,还要在簿籍上写明。于是,都担心将来惹上事。若赵亥真的做了官,来报复怎么办?
于是,大家小户,都来借送。送来银两,秤星轻,银色低,还要补足。
采取此法,赵亥白得了万余两银子。
觉得村民还惧怕他的,进而想,他在村中还是有威信的,孰不知村民们没有一个不在背地里骂他、诅咒他。
对于这些,赵亥是听不到了,他也不在乎,只要有了银子,管他说啥呢。于是得意非凡,带了仆人,进京会试。
进京遍访踵州人,若有现任京官的,不论官职大小、爵位高低,都写了一个门生的帖儿,到处拜谒贿赂。
说尽好话一箩筐,请求推荐做官,会试拔在前列。
从来人心不同,有的人喜欢阿谀奉承,有的人爱好钱可通神,萝卜白菜各有不同。
总之,赵亥抛出的所谓“敲门砖”,却是管用的。
如此广种薄收,当然就被几个沽名钓誉或者见钱眼开的京官看中,收赵亥为得意门生,互相推引。
会试果然高就,得授新安县儒学训导。
当了一年有余,适值朝廷开科取仕,赵亥以善治财赋、公私俱便,故此得中射江县税课大使。
于是带上家眷,前去射江县赴任。赵亥正室叫林嬏,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赵俭,年已十岁;女儿叫赵靓,只有八岁。
赵亥在官场中职别不高,九品之位,属于不入流之小吏,但具体经办税收,对商人交多交少,有裁决权力,因而权力极大。
射江县有九市。其中,六市在城西,称西市;三市在城东,叫东市。整个市场是长方形的,周围有高大墙垣。
四面设肆,供商贾出卖货物之用。四边各设一门,供交易的人们出入。在市区中建立市楼,上面树立旗帜,叫作旗亭。
旗亭五重,俯察百隧。
隧是各列肆中间的人行道。市场官员在五层的旗亭上,可以俯视观察百隧。
居住在市区的商贾,或者往来行商,都必须到税收衙门去登记注册,交纳税费,取得市籍等凭证手续之后,才可在市场上经营。
上任伊始,赵亥在进城要道中设立关卡收税。叫人写了一则通告,张贴于城墙上。
大意是:“任何商品无论大小,流通都要收税。货之所在,既核价值,不弃丝毫。凡不由官路私自偷关,抽取一半价值入官库,其余大小货物,过关时抽取十分之一的税收。”
出了这张通告,又叫人挨个店铺打招呼:“不许与客商串通一气,以多报少,欺骗我等。若察访出来真相,一定要依法加倍处罚。”
那些店铺的老板,见了这张通告,又听了这番说话,知道赵亥是一个不好惹的主儿。不敢作弊,凡客商投单,如实报来。
若遇大货商人往来,赵亥亲自逐封验拆,骨头里面挑毛病,吹毛求疵,额外加罚,丝毫没得零落。纳下多余锐银,则放入私人腰包。
按照以往惯例,下面小吏跟班,都应该分得一点。赵亥却吃独食,将以前惯例一概革除,连加班补助费也不肯多发。
赵亥又想,从外地来的马车,装载货物来此贩卖,有可能不通过关卡,而绕道其他入口进城,因此必有遗漏。
于是,令人截断所有进城小道,将其堵塞得严严实实。只留一条通关进城之大道,让所有货物皆要从关口经过。
一日,见有六只小鸡,随众车通关。
赵亥看见,喝道:“这是漏脱。将小鸡拿过来。”
那商贩说:“这是我家小鸡,拿到城里卖的,以前是不交税的呀!”
赵亥斥责:“胡说八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若都像你这样不交税,国课从何收来?”
那商贩再三禀告:“此是旧例,应该免除的,衙门前有立碑可查,请老爷去查看个明白,再行收税不迟。”
赵亥生气地说:“少啰嗦!我焉有不知之理,还用得着你来教我吗?我有我的新规矩,以前的规矩,在我这里算不得数,还看啥立碑?”
估计每只小鸡价值十钱,从中抽一钱入税。说若要抵赖不交,则加倍征收税费。那商贩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照数输纳六钱才得放过。
刚刚放过小鸡,又有一辆马车过来。
赵亥令差役查看里面是啥货物。那差役掀开帘子,往里面一看,说是本地马车,车中只有两个妇女,提了几盒礼品,并无其他商品。
赵亥说:“妇女与商品相同,如何不交税?”
车夫说:“自家车载人,从未有收税之例。”
赵亥说:“连几只小鸡都要收税,如何车载人不纳税,难道人不如小鸡吗?何况如今人口贩运的人极多,本官不能不细细觉察。”
于是规定:自今日起,对于车载人,不论男女,每人纳税银十钱。十五岁以下,小厮丫头,只纳税六钱。
对于当地乡农村夫,装载谷米豆麦、鸡鸭、鱼鲜、果品、小菜,并山柴稻草之类,不论是还租完粮,还是干其他别的,都要交纳十分之一的税收。
对于城中以肩扛背挑诸种食物牲畜等,也要悉数按照此例交纳。
对于过往行人,随身带有行李的,若是夹带货物,不先报税的,被搜出来,收一半入税。若无货者,每人亦纳银五钱。
对于衙役或者店铺老板伙计等,有纵容包庇的,被查出来以后,重责三十大板,拘捕关押一个月,仍然倍加处罚税收抵补。
葛州是商贾云集之地,路当冲要。这个规定,一旦贴了出来,远近相传甚远,没有一个不骇异的。
每日货物出入,定要由此关经过,没处躲闪,尤其是那些过路做买卖的贩运货物的行商,只得受到赵亥毒害。哪一个不叫苦不迭?
商民们是敢怒不敢言。
王翽、耿岘、萧强等商人,见赵亥做事太过分,都想来警告赵亥几句。
耿岘说:“朝廷对收税是有规定的,不宜随意草率增改。若商民传之四方,有骇观听,这还不觉得有啥;但若传到朝廷或者你上司那里,恐怕对你不利吧!”
赵亥听罢,上前,打一躬,说:“承蒙指教,领命照办。”
及至送王翽、耿岘、萧强等走后,却笑道:“我自有我的管理办法,管它什么朝廷规定,况且你们也管不得我收税之事。”
故此,对于收税,愈加苛刻。无论乡宦、举监、生员、大商等人,往此过路,除了是管他乌纱帽的顶头上司,其余的都按他制定的规定执行。
随便你送名帖讨关,赵亥全然不予理睬。甄龙亲自约见,他也不相见。王翽骂赵亥几句,赵亥只当装聋听不见。
但对于赵虎有货物过路,赵亥还是讲了人情,减免了税收的。
气得王翽、耿岘、萧强等商人,对他奈何不得,揉一揉肚子就算作罢。
一日,赵亥站在关卡旁边,见一位村人挑着一担柴草,唤过来,问:“你这一担柴草,也要交税的。”
村人说:“柴草是我从山上砍来,自家用的,不上市交易,不应该交税呀!”
赵亥说:“怎么不交税?我说要交就得交。”说罢,即叫人把柴草用秤称了,有一百五十斤重。从中抽取十五斤,送至衙门厨房烧火。
又一日,赵亥见一个人背着一个包袱要过关,以为包袱里面装的是货物,急忙叫差役拿进来。赵亥仔细辨认,却是讨斋饭的道士。
打开包袱一看,里面装的是斋饭桶。那差役准备将道士放过,赵亥却叫人将斋饭十碗中抽取一碗,送至私衙与小厮们做点心。
即便是钓鱼的人提着鱼经过,也要从中抽取鱼来下饭吃酒。只有乞丐讨来的汤汤水水、残羹剩饭,嫌弃不干净,不好抽取来受用。
算得精明,不放秋毫,滴水不漏。对过往商民,盘剥得苛刻,榨得已经没有啥油水。赵亥便把黑手伸向本衙门差役等人。
对待差役,制订严格规章,筛选其过失。比如上班时,不准迟到早退,哪怕耽误一会儿,也不行。差役们稍微不注意,就得违反。
若违反了,则杖责监禁,或拶夹枷号。这班差役,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娇养得嫩森森的皮肉,如何吃得这般折磨?
他们都知道上司赵亥贪财,则急送金银买命。若送少了,赵亥当然不满意,也还饶不了。即使是课税衙门请来打短工的,也是如此。
有人对赵亥恨之入骨,见他如此贪财,背地里给他取了绰号,叫其为“赵孔兄”,又叫“赵剥皮”。又有人投下匿名帖,吓唬赵亥,聚集商民,放火驱逐,将他杀死。
赵亥闻知,恐惧害怕。明察暗访为首闹事者,又招募三十名家丁,既当保镖,又当差役。当然这些家丁的薪水,不是赵亥自己出的,而是加在了税收上面。
赵亥说:“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取之于商民,用之于商民。”
凡商民交税,要给凭证,赵亥将凭证发与家丁们,家丁们看凭证上税收交多交少,从中收取一定比例的费用,以抵家丁们的薪水。
那些家丁有了这个权利,乘机勒诈过往商民,直到商民再也拿不出钱来为止。而正经的差役们,还没有手持凭证之权。
只有这些家丁,才能得其恩惠。以此,家丁们做了赵亥之心腹耳目,在往来生意途中上害商殃民。
那些运气差的商民,只要是撞着了赵亥,就像遭到瘟疫一般劫难,甚至过犹不及。于是,怨声载道,传遍四方。
商民之间,赌咒发誓,有的人便说:“若是坏了良心,必定遇到赵剥皮。”发了这个毒誓,堪比天雷殛死、江海落亡,甚至比这个还要严重,好不吓人!
却说鲁阳从踵州收买了几千金绫罗绸缎,前往蓉州去发卖。经过葛州关卡,按照规矩缴纳税费。
赵亥手下那帮家丁,见鲁阳车装绸缎甚多。在给鲁阳发凭证时,要求鲁阳每张多加银十两。
从来做生意买卖的商人,一个钱也要算计清楚,只有这税费,是朝廷设立的,赖不掉,无可奈何,只得忍痛交纳。
然而,鲁阳听说多加十两,心想这明显是敲诈勒索,便不情愿,说:“从踵州至蓉州,我常年累月来往,经过几道关卡,只有这里才是怪现象,税费越收越多了。”
家丁们闻言,硬气地说:“我说你这人才怪,这是我家赵亥老爷的新规矩,懂不懂?无论哪个经过此关,都得执行,到你这里怎么就执行不了呢?除非你别过,否则少一毫也不放。”
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
其中一个客商,看不下去,插言道:“从踵州至蓉州,要经过七个关口,窦州算是其中一个。那里的收税头目叫阎铎,比这里的仁慈多了。”
说罢,那个客商就讲述了自己遭遇。
原来,他驾一辆马车,装了一些布匹,经过窦州。一时贪占便宜,不想去交税费,便从旁边改道转关。
不幸的是,被一帮差役们发现,上车搜出,一窝蜂赶上来,打的打,抢的抢,顷刻货物被搬完了。
连那客商身上穿的衣服,也被剥得干干净净。
他急了,叫苦叫冤,要死要活。
税课头目阎铎,从外面拜客回来,坐车从这里经过,听见叫冤,差人拿进衙门审问,说:“车辆装载货物偷过关隘,虽所载有限,但漏税也该责罚。”
说罢,叫人将他打了十五个板子。
又向众衙役说:“既然捉获有据,为啥不禀官惩治?却私自打抢,其罪甚于漏税。一概五十个大毛板,大枷枷号三月。”
又对他说:“你是做商人的,怎不知交税法度?自取罪戾。姑念货物不多,既已受责,尽行追还,此后再不可如此行险侥幸了。”
这样说话,让人心服口服,就像父母教训子孙,何等仁慈?
那些过路往来的客商们,哪一个不称颂阎铎之廉明。倘若在此处犯出,不被打个臭死,剩还你性命,便是造化了。
旁边一些商人听完那人讲述的遭遇后,齐声喝道:“若没有比较,就不知官吏优劣,是不是?”
那帮家丁闻言,鼓起眼睛,反问道:“据你这么打比方,明明是说我家老爷做得不好,对吧?”
那些客商们,自悔失言,也不答应,转身急走,脱了是非。
鲁阳合该倒霉,接话说:“有啥不能说的?金杯银杯,不如百姓的口碑,当官就要为民做主,否则不如回家种红薯。”
这句话,一下子激恼了家丁们,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你他娘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如此放屁!”
鲁阳走南闯北,啥场面不曾见过,却从不受过这般羞辱,顿时也发了毛,也骂道:“你们这帮狗奴才!我正经税银已交完,如何又要交甚么凭证费,这明明是勒索钱财,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又不怕你们!”
说罢,转身便走,欲往马车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