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龚启才退出,遇到那个引见的门卫。
门卫责怪龚启说:“你这个,怎不懂礼,一味冲撞。却不知顺着甄总言语,看他脸色说话。幸好甄总看你远来,没有怪罪。你这个样子,干脆回去算了。”
龚启笑了,说:“我利州无献媚之人也!”
忽然,有一个人在旁边大喝:“你利州人不会献媚,难道我踵州有献媚者乎?”
龚启视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
问其姓名,方知叫羿苍,现为甄氏商团的一个店铺伙计。此人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学识过人。
原来,羿苍早年家贫,虽衣食不给,仍倜傥有大度。
有一次外出,在半道上,遇到十几个盗贼,在路旁一个空屋中,饮酒作乐。
周围的村民,见是一伙强盗,都吓得远远躲避。
然而,羿苍却并不害怕,跑过去问群盗:“可允同一醉饱乎?”
群盗见来了这么个读书人,还挺瞧得起他们,都很高兴,并说:“我辈皆草莽粗鲁之人,恐见笑于秀才。”
羿苍却正色说:“盗者非碌碌辈所能为,皆世之英雄也。吾本慷慨之士,与诸君有何异哉?”
说完,即连饮三大碗,“以手劈豚肩大嚼而食之。”
盗贼们反倒因此而佩服羿苍,不拘小节,气度不凡,都为交上羿苍这个朋友而高兴。
临别时,又送羿苍一些金帛财物,齐贤也不推辞,就背上回去了。
这日,龚启见羿苍秀才模样,挺招人喜欢,就与他多说了几句。
羿苍自恃其才,小觑天下之士。当时见羿苍言语投机,遂邀请至屋内喝茶。分宾主坐定之后,羿苍说:“利州距踵州,路途遥远,实在辛劳。”
龚启说:“没有办法,我有事缠身,不得不来呀!”
羿苍问:“利州风土人情如何?”
龚启答:“断发文身,比屋而封,民风淳朴。”
羿苍又问:“那里的人又如何?”
龚启答:“秀外慧中,足智多谋,聪明过人。”
羿苍再问:“当今周辉部属,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多不多?”
龚启答:“我根本排不上号,比我能干的人,数不胜数。”
羿苍还问:“你当掌柜了吗?”
龚启答:“我不是掌柜,我是师爷。”随后问道:“敢问你是不是掌柜?”
羿苍答:“不是。我只是一个大伙计。”
龚启说:“我听说你家世代经商,父辈都是做大生意的,你为何区区在甄氏商团当一个伙计?”
羿苍闻言,满脸羞愧,强作笑颜,说:“生不逢时罢!也许将来甄龙会重用我的。”
龚启冷笑一声,说:“那甄龙根本不识人才,将来他也不会用像你这样的人。”
羿苍默默静听。
随后,龚启细说了与高蠡、贾夔做成丝绸生意的经过。羿苍大惊,遂分别至高蠡、贾夔两人处证实。两人说的,与龚启说的没有两样。
羿苍觉得龚启是难得的经商人才。
龚启欲辞别而回。羿苍说:“你暂且居旅馆,我去再告甄总,让他再接见你。”龚启谢而退。羿苍入见甄龙,小心问道:“适才甄总为何怠慢龚启?”
甄龙说:“话不投机半句多,故此不想与其言语。”
羿苍说:“甄龙尚容蔡鸾,何不纳龚启?”
甄龙说:“蔡鸾确实有些才能,我不忍杀之。那龚启有何能耐?”
羿苍说:“……”
甄龙再次接见,并羞辱之。龚启反击,甄龙生气,欲出拳击之。羿苍劝免。甄龙怒气未息。巴堒亦劝,甄龙方才息怒,令人将其撵走。
龚启归旅馆,连夜离开踵州,打算回利州。
行至途中,龚启暗想:“我本意想把周辉商业机密献给甄龙,谁想如此怠慢于我!我来时,在周辉面前夸下海口,若今日怏怏而回,须被人耻笑。我听说窦州周睿仁义远播,不如径由去之,试看此人如何,再回利州不迟。”
打定主意,乘马引仆,望窦州而来。刚行至窦州地界,饥肠辘辘,肚子饿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吃的。正叫人挖野菜充饥,龚启忽见一队人来迎接,为首一人问:“来者莫非是龚先生吗?”
龚启吃了一惊,仍然答应是的。那人慌忙下马,声喏:“我叫崔煜,在此等候多时。”龚启说:“久闻大名。”
崔煜说:“不敢,我奉周总之命,在此迎接。先生远涉路途,鞍马劳顿,特叫我为您奉些酒食。”
言罢,叫随从跪奉酒食,崔煜敬进之。龚启正是饿时,送来食物,如雪中送碳、饥中送食,正是时候。
龚启一下子感受到了温暖,想:“人言周睿宽仁好客,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遂与崔煜饮了数杯,上马同行。来到窦州城内,是时天晚,安排至旅馆歇息。见旅馆门外,百余人侍立,夹道欢迎,击鼓相接。
一人于龚启面前施礼,说:“我叫马骉,为你洒扫旅馆,以待安歇。”
龚启称谢,与马骉、崔煜同旅馆内。讲礼叙坐,少顷,摆上酒菜,又叫歌伎唱歌跳舞弹琴助酒兴。
席间,崔、马二人殷勤劝酒,饮至半夜,方始罢酒而息。
次日早晨,洗漱完毕,周睿、秦智、阙斌等人至旅馆拜见。
龚启慌忙出迎。周睿说:“久闻龚先生大名,今日一见,实属我的荣幸。倘若不弃,请至府上一叙。”龚启欣然应允,与周睿等人至周府,各各叙礼,分宾主依次而坐,设宴款待。
饮酒间,周睿只说闲话,并不提起生意上的事。
龚启实在憋不住,以言先挑之,说:“周睿除了窦州市场外,还有哪些?”
秦智答:“周总没有其他市场。只是在此加工药材,那些机器设备还是借萧氏的。因周总是萧氏女婿,只能暂借,实在可怜啊!”
龚启说:“萧氏占据市场颇多,还不满足啊?萧泰应该支持周总才对,怎么说起暂借之词?他应当主动分给周总一些市场经营。是周总不忍心吧?”
阙斌说:“确实如此,周总仁慈宽厚,实在不忍心瓜分别人市场。”
周睿说:“二人闲话少说,我有何能何德,安敢有非份之想?”
秦智、阙斌、周睿三人,在龚启面前一唱一合,演戏给龚启看。
龚启心知肚明,说:“不然。周睿是商业巨子,为消费者着想,不像甄龙那样的奸商。别说是占据窦州市场,就算是占据其他地方,也是深受众人欢迎。”
周睿拱手相谢,假意地说:“龚先生言重了,我何敢相当!”
自此,一连留龚启连饮三日,顿顿好肉好酒好菜招待,并不提出利州商业市场之事。龚启辞别,周睿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
举酒酌龚启说:“承蒙龚先生不嫌弃我条件差,留叙三日。今日相别,不知何时再听教诲。”
言毕,泪如雨下。
龚启暗想:“周睿如此对我用情,安可舍之,不如说之,叫其取利州市场。”
于是说:“我也想侍奉周睿总,但恨未有便耳。我看窦州市场,东有萧泰,常怀占据;北有甄龙,每欲吞并。亦非久留之地。”
周睿说:“我也知道啊,但没有其他安身之所。”
龚启说:“利州市场,您可来占。”
周睿说:“我怎能如此?”
龚启说:“我并不是卖主求荣。你也知道,利州市场总掌柜周辉,生性柔弱,不堪担其重任。加之俞方在此,时常侵犯,人心离散,思得明主。”
周睿哦了一声。
龚启说:“实不相瞒,我本想结纳甄龙,但他瞧不起我,因此特来敬献于您。您若有取利州之意,我愿意为内应,未知您的意下如何?”
周睿说:“深感君之厚意!奈何周辉是我兄弟,若占之,恐让人笑话。”
龚启惊讶:“话不能这么说,您若不占,恐怕别人都要来占了。到那时,为他人所占,悔之晚矣!”
周睿说:“利州市场,我不太熟悉,有何良策占据?”
龚启取出周辉商业机密,递给周睿,说:“深感您的厚德,敢献此机密,但看时,便知其市场薄弱之处。”
周睿略展开来看。
上面尽写着经营项目,来往账单,市场规划,客户名单等基本信息。还有管理方法,产销策略,货源情报,客户喜好等经营信息。
也还有生产配方、工艺流程、技术诀窍、设计图纸等技术信息。
龚启说:“周总您可速图之。我有心腹二人,一人叫荀阔,一个叫雍弘。此人必能相助。如二人至窦州,可以心事共议。”
周睿拱手相谢,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非常感谢,他日事成,必当厚报。”
龚启说:“我不是图您报答,只望您经营好利州这片市场,让百姓受益。”
说罢,辞别而去。秦智叫马骉等人护送十里方回。
且说龚启回至利州,先见友人荀阔。
荀阔自称为江湖盗魁,其实却是一位义侠。
不仅善盗,而且善于识人,善结交朋友。
虽为盗贼,家中却有书斋,二子俱从师读书。
但教子读书,不是为了在科场上猎取功名,而志在万一他日有事,未尝不可执干戈以卫家园。
由此可见,荀阔实是一位隐身江湖,不与官府合作的豪杰。
曾以千金赠某公子,公子不受。
荀阔说:“你以我送的是赃物吗?当然不是。盗泉之去贪泉几何?如恐为盗泉所污,则公囊中所有,亦未必皆廉泉也!”
这话可谓入木三分。
作贼盗窃与作官贪污,可以说并无二致。
封建社会里官与盗并无分别。
要说有别,也不过是庄子所谓的“窃钩”与“窃国”之别而已。
荀阔为盗贼却守信重义,正是“盗亦有道”,又不知要比那些营营苟苟的贪官污吏人格上高出几许了。
且说龚启备说甄龙轻贤傲士,只可同忧不可同乐,将利州市场许与周睿,专门与其共议。
荀阔说:“周辉无能,我心倾周睿。你我彼此相通,完全可以。”
少顷,雍弘至。
雍弘是临州人,为人重信义。
当地,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得千金,不如得雍弘一诺”。
雍弘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为文不随流俗,因此落魄,屡试不第。
龚启是雍弘之好友。
某日,雍弘与龚启喝酒,喝了几盅酒之后,不禁仰面长叹,说:“大丈夫在世,当跃马食肉,取富贵易如拾芥。”
龚启戏说:“你生不逢时哟!”
雍弘说:“是啊,我若生在汉高祖或光武帝之世,必当与韩信、彭越并驾长驱中原,取封候,臂悬金印大如斗。”
龚启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
雍弘说:“我与后生小子为伍,拘于声律文章,低回周旋于笔砚之间,豪气丧尽,岂不悲哉!”
龚启又说:“书读好了,可以当官啊!”
雍弘说:“即使入仕,得一官半职,又需为升斗之粟折腰,所得又有几何?”
于是,折笔毁砚,绝意仕途。
每天与父老及时辈少年恣意饮酒。每到酒酣耳热,醉歌春风,至慷慨动情之处,往往涕泪交下。
有一天,知府率吏卒经过此地。
知府乘高头大马,前呼后拥,耀武扬威。
满街行人无不慌忙躲避。
当时,雍弘酒力方盛,胆气愈壮,站在道旁,嗔目不避。
一护卫小吏,见雍弘如此傲慢,即欲加辱之。
雍弘一时性起。抓住小吏,回敬了一个耳光。又将其头抵在墙上,反复冲撞,撞落了小吏三颗门牙。
然后,雍弘吼斥知府下马,历数其贪污受贿,作威作福的罪状,禁不住怒火中烧,便挥刀杀了知府及其身边走卒。
雍弘杀死知府之后,逃离至山上。
龚启闻雍弘逃走,遂投奔周辉而去。
雍弘在山上,招聚徒众数百人,出入江湖。杀富贵劫钱财,什么州县官府,朝廷诏条,全都不在话下。
如此横行数年,后逢新皇帝即位,大赦天下。
雍弘因倦于同豺虎为类,意欲归顺官府,接受招安。
同伙中有人反对。
雍弘又将其斩杀,即奔起京城,暂宿于京城客舍之中,等待朝廷召见。
等了很久,仍不见动静,不觉心如飘蓬,无所着落。
为此,雍弘煎熬得长吁短叹。
这日,忽然,有一位黄冠道人,来到旅舍之中,给雍弘一面镜子,让其自照。
雍弘定息,视之。
只见镜中,有山川平畴,飞瀑流泉,掩映其间。
又见堂庑壮丽,景致清雅。
镜中有一人,坐于藤床之上,如佛家之所谓入定者。
雍弘看得出神,不觉心向往之。
道士告诉雍弘:“这就是你的前身,我是你的师傅,因你尘俗未断,故令托质人间三十年。”
言毕,道士取镜而去,竟不知所往。
雍弘因此大彻大悟,知人事莫非前定,笑出都门而去,隐居山林之中。
后来,经龚启推荐,雍弘也投奔周辉。
且说这日,雍弘见龚启与荀阔私语,说:“我已知二人之意,将欲献利州市场,是吗?”
龚启说:“是这个意思,你猜一猜,献给谁呢?”
雍弘说:“非周睿不可。”
三人抚掌大笑。
随后,荀阔正色,说:“明日见周辉,当若何?”
龚启说:“我当推荐你二人为使,与周睿接洽。”二人应允。
次日,龚启见周辉。周辉问:“这次办事,如何?”
龚启说:“甄龙是奸商,不可与言,早已取利州市场之心。”
周辉说:“若如此,那怎么办?”
龚启说:“我有一计,使俞方、甄龙必不敢轻犯利州市场。”
周辉问是何计。
龚启说:“窦州周睿,与您是同宗,仁慈而宽厚,有良商之风。拥有药材基地,加工大量药品,货源充足,实力雄厚。甄龙闻之而胆裂,何况俞方乎?”
周辉问:“你的意思是结交周睿?”
龚启说:“是啊!派人与周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甄龙、俞方矣!”
周辉说:“我有此心久矣,派谁去呢?”
龚启说:“非荀阔、雍弘不可去。”
周辉即叫二人来此,写信一封,派其前往。
正商议间,一人自外突入,汗流满面,大叫:“周总若听龚启之言,那么利州所有市场份额都属于周睿的了。”
龚启大惊,视其人,此人叫汪祺。汪祺在踵州,与他已结仇,肯定反对。
汪祺介绍……
周辉问:“周睿与我同宗,我欲结之为援,你何出此言?”
汪祺说:“我素知周睿,志向远大,有秦智、阙斌之智谋,还有马骉、郑戬、崔煜、孔绣、沈樊等为羽翼。”
周辉说:“这个我知道。”
汪祺说:“若让他到利州,若以部下掌柜待之,周睿安肯做小?若以礼待之,又一山不容二虎。”
众人沉默。
汪祺接着说:“今听我言,则利州市场安全,否则就凶险了。龚启外出,必与周睿共谋,可先把龚启辞退,后绝周睿,则可保全。”
之所以没有敢说龚启走私问题,是因为汪祺也去过踵州走私,只是没有得逞。若周辉深究起来,汪祺不知如何答复。故此不敢揭发。
周辉反问:“若甄龙、俞方到来,如何拒之?”
汪祺答:“不着急,静观时变,以逸待劳。”
周辉说:“现在已经是火烧眉毛,怎么不着急?”
遂不听汪祺之言,派荀阔、雍弘赶紧去。这时,又有一人出来阻止,说:“不可,万万不可!”周辉视之,此人叫伍荆。
伍荆说:“周总,您听龚启之说,必然自取其祸。”
周辉说:“不会的。我结好周睿,实则欲拒俞方。”
伍荆说:“俞方来侵,不会来啥损失,但周睿来了,则是心腹大患。况且周睿是经商人才,先事甄龙,便思谋害;后从萧泰,便夺机器,心术如此,安能与其相处。今日若招来,利州危险!”
周辉闻言,生气地说:“不要再乱说了,周睿是我同宗,他怎能害我?”便叫汪祺、伍荆等人退下,叫荀阔、雍弘二人前往窦州。
郦、雍二人直接到窦州,见周睿,礼毕,拿出书信。
周睿拆而观之,阅毕,大喜,设宴款待。酒过数巡,周睿说:“龚先生来此,对我谈起过你们。请问有何见教?”
荀阔问:“龚启临走时,给周总说的话,考虑得如何?”
周睿说:“不用考虑,我当然愿意。但周辉是我同宗,不忍心图之。”
荀阔说:“利州市场需求量大,就像一块肥肉,您不吃,别人也会来吃的。周辉软弱,又不知如何用人,利州市场早晚被人夺去。今日自付于您,不可错失良机。周总若愿意,我们当效尽全力。”
周睿拱手而谢,说:“再容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