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贲猜得没错,杨放的确在卫所受了委屈。
他被安排到了驯象所喂大象……
虽然小旗的职级不变,月俸禄米不减,偶尔还能从象嘴里拿一些香蕉水果改善改善伙食,最为重要的是,驯象所还是个闲差肥差。但对于一心想要建功立业的杨放来说,驯象所无疑是个笼子,困住了他想要往上爬的路子。
洪武二十四年设立的锦衣卫驯象所,在永乐年间并不太受重视。
驯象主要用于礼仪。礼制规定皇帝生日、元旦、冬至朝贺时需列席三十只大象;拜谒太庙十只;皇帝登基大典是象六只、虎两只、豹两只、分左右排班肃立;最频繁的早朝则是六只大象。
杨放的运气也似乎并不怎么好,就在他刚刚调到驯象所,户部就向皇上告了一状,言说御马监宦官从户部索取粮食喂养白象一事。
朱棣听闻之后说:“此所谓率兽食人者,万不可听之任之。此辈坐食高粱,衣着轻暖,怎知寻常百姓生活之艰难?大象一天所食,可供数户农家吃食。朕身为国君,职在养民,尔等如此擅为,是要让朕失去天下民心,再有下次,必诛不宥!”
于是由御马监影响到驯象所、驯象卫等数个牲口房,开缺了几人做做样子,毕竟人工可以省,但大象的口粮是万万省不得的,涉及到上朝驾辇驮宝等礼仪大事,要是大象吃不饱发了脾气,可就不妙。
本来洗象是象奴的事情,缺一开,人手不够,杨放这小旗也得亲自上阵洗象了……
林鳞游他们正是出来看洗象,在一群大象中看到了杨放,这才知道,三弟的委屈,可忒大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六月。
永乐九年六月七日,小暑。三伏之始。
“三伏日洗象,锦衣卫官以旗鼓迎象出顺承门,浴响闸……”
这说的是迁都北平之后的事了。在南京,洗象是从通济门出,因为出了通济门就是秦淮河,方便大象洗澡;如今南京秦淮河畔的象房村,就是原象房旧址。
京师迁都北平时用的还是故元留在什刹海的象房,大明弘治时在宣武门内西城墙边又修建了象房,这里距离午门前的锦衣卫衙门近,大象上下班容易。
“今儿个洗象,小妹,容姑娘,带你们看大象去哇!”林鳞游笑着邀请两位姑娘。
“看完洗象,再买几只大西瓜,回来泡在井水里,想想都美!”张贲说。
杨放不在家,身为底层公职人员,他忙得很。可他们并不知道他忙着洗象去了。
四人收拾一番,趁着太阳还不烈,早早出门。
今儿个越容和林珑都穿了一身的马面褶裙,有着一种娴雅纯净的美。林珑穿的是莲花纹,越容则是百合花纹,都是应季的花儿。
嗯,她们自己挑买的,用的是林鳞游之前给她俩的银子。林鳞游现在身上就只有这几个月存下的二十几两银子,她俩的银子倒还远没有花完,比他还多许多。
这几个月,林鳞游一直在拼命地想,拼命地找,找其余钱庄的庄票,想那一箱黄金究竟藏在了哪里……然而,无果。
幸好,裘不得这一段时间又失踪了,没有来烦他;也幸好,这一段时间,用钱的地方并不多。
更幸好,还有张贲这个钱包在。
“问君能有几多愁……现在知道金钱来之不易了吧?”张贲对林鳞游说。
两人照例走在了两位姑娘后头,一人盯着一位看。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林鳞游说,“我向来知道金钱来之不易的,原本我就是一个社畜,穷得很,所以来到这儿,才会报复性消费。最关键的是,我对大明的银两没什么概念啊!你看啊!一文钱,能买一个炊饼,一两银就是一千文,却只能买一斤菜油……我都不知道到底是饼便宜呢,还是油太贵,这价格,它就不对等。”
“油是根据猪肉的价格而浮动的。”张贲说,“不论是菜油还是肉油。”
“那饼呢?”
“不能让百姓吃好,至少得让百姓吃饱吧?”张贲说,“所以饼便宜。”
说话间,四人来到张贲早已预订下的沿河茶楼,上了二楼靠窗的齐楚阁儿坐了。
透过窗子,秦淮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河与河岸风景尽收眼底,河岸两旁早已站满了等着看洗象的百姓观众,“观者两岸各万,面首如鳞次贝编焉。”
像张贲他们这样沿河两岸的茶座酒肆,好位置得加钱托关系才能订得到。老百姓就只能站在河岸上顶着烈日挤着看。因为沿途旁观的百姓太多,每年都有踩踏事件发生——不是人踩人而是象踩人。
但依然阻挡不住百姓们观看的热情,毕竟大象在京师都是稀罕物,难得一见。
真乃“玉水轻阴夹绿槐,香车筍轿锦成堆。千钱更赁楼窗坐,都为河边洗象来。”
不一时,几声象鸣,脚步轰隆,一群大象在锦衣卫和象奴的牵引下次第入河,“则苍山只颓也,额耳昂回,鼻舒紏吸嘘出水面,矫矫有蛟龙之势。”
“象奴挽索据脊,时时出没其髻……”象奴有坐在象背上的,有跟大象一块站在水中的,都手执扫帚,给大象搓背洗腿。
他们洗得很快,因为“浴久则相雌雄,相雌雄则狂”。大象平时都住单独象房,不常相见,突然一下子见到这许多异性,难免就要发狂,想谈一场不用手的恋爱。
“好大!”张奔望着窗外的大象。
“嗯,好大。”林鳞游默契附和。
两人相视一笑。
“这就是大象吗?真的好大!”第一次见到大象的林珑也兴奋地喊。
“大象大象,顾名思义自然是大的。”越容虽然也是第一次见大象,倒淡定许多,“但是我也着实没想到,会有如此之大。”
“是啊!比老水牛还要大呢!”林珑跳着脚趴在窗台上观望。
“当然啦!大象是陆上最大的动物了。一头发狂的大象能单挑好几头老水牛呢!”林鳞游说,“那你们可知道,水里最大的动物是啥吗?”
“啥呀?”
“是啥呀哥?”
“是蓝鲸。”林鳞游说,“海洋里一种很大的鱼,能长到十几丈长!”
“这么长?那也太吓人了吧!”林珑和越容都咋舌。
越容说:“那岂不是比我们住的房间还要大?”
林珑说:“哥哥你不会又在吹牛,故意唬我们呢?”
“我怎么会唬你们呢?”林鳞游说,“不信你们问老张。”
张贲说:“没错,那鱼小时候跟我们人一样,也是喝奶的呢!”
“哪有鱼喝奶的?”两位姑娘俏脸一红,本来是将信将疑,听张贲这么一说,就完全不信了。
“大哥说得也没错,”林鳞游说,“你们知道龙涎香吧?有一种鲸鱼,拉出的便便,干燥之后就是龙涎香,比麝香还要香呢!”
“比黄金还要贵。”张贲笑道,“不像大象便便,臭臭的……”
几人说得入港,看大象看得入神,雅间门被推开,一女子端着一份茶点走了进来,几人还以为是茶楼小二呢!却不想女子径直走到林鳞游身后,照着他的脑袋就将一盘软糕盖了上去……
“我次奥……”
林鳞游懵了,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家中坐,糕从天上来么?
张贲和两位姑娘也懵了。
越容拍案而起:“你做什么?!”
林鳞游正伸手将流到额头的糕点抹进嘴里,见越容居然为自己出头,大为感动!
女子也不争辩,扣完丢下盘子撒丫子就跑,一双小脚倒跑得还挺快!
刚出房门就迎面撞上一人。
“玉儿,不在房间待着,乱跑什么?”那人道。
女子立刻搂住这人撒起娇来:“好达达,他们凶我!”
窝巢……还倒打一耙……
“我都听到了。”来人看了看房内四人,目光落在林鳞游脑袋上,“玉儿,这都是你做的?”
“谁叫他们先辱骂大象!”女子杏眼圆睁。
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你扣张贲啊!扣我干啥?林鳞游甚是无语。
“大象,乃是圣上法驾,万不可辱诽!”来人说,“你先回房去,这里交给夫君来处理。”
原来是夫妻啊!不,应该是妾……因为看起来,年纪相差不是一般的大。
玉儿有了丈夫撑腰,也不跑了,反倒上前:“你们知道我夫君是谁吗?”
“你知道我哥是谁吗?!”林珑这么温柔的姑娘,看到大哥被弄得一头腌臜狼狈,也按捺不住发火了,和玉儿怒目相向。
来人看了看张贲和林鳞游,见他俩一直都没说话,倒有点摸不着他们的底,遂拱一拱手:“在下礼部主事,我姓王。几位刚刚说的话,我在隔壁厢都听见了,虽然我家小娘子做得有些过头……”
原来是个六品官。
“不过头,不过头。”林鳞游说,“这不还在头上嘛!没过。”
王主事笑笑:“不过那也是先生你不遵礼法,出言不逊在先……我看这样吧!这顿茶钱,算在下请。在下身为礼部主事,也就宽宥了你们失礼之罪。”
林鳞游和张贲对视一眼:这家伙比我们锦衣卫还会冤枉人哪!
张贲起身,微微拱手:“王主事是吧?久仰久仰。”
王主事微笑着还礼。
“我在礼部不曾见过你呀!”张贲说。
“哦?阁下是……”
张贲缓缓掏出腰牌:“锦衣卫千户,张贲。”
王主事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