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印是防伪的主要手段,是一种经过光的透射显现在纸张上的花纹。
这玩意在实现原理上并不难理解,可以将水印辊想象为一根雕刻着花纹的擀面杖,当擀面杖碾压过钱钞时,花纹中凹进去的部分没有与钱钞接触,纸张的密度并不会发生改变,但花纹中凸出的部分则与钱钞有了接触,力的作用让纸的密度增加,让其透光性降低,从而显现出水印。
知道原理容易,可实现起来并不简单。
元廷也好,大明也好,使用的宝钞纸张都是桑皮纸,而后世的红色爷爷使用的是棉花纸,大明虽然种植了不少棉花,可没人用这玩意来造纸。
桑皮纸虽好,能不能弄出棉纸的那种哗啦声,能不能充分体现颜料色泽,能不能打出水印,这都需要摸索。
摸索需要时间,这一点老朱应该会给予,他着急的是初版,是定稿,是规矩的确定与运作的约束,并不是非要在短时间内将宝钞直接推出去。
就目前宝钞提举司来说,也根本做不到大量印刷宝钞,桑皮纸这玩意的储备根本不够,大量弄出来,少说也得小半年时间。
目前的一切,只是筹备工作。
雕版安排上,顾正臣真的选择不出孰优孰劣,宋时、于丘、祝西家、林寿宁、丁中五人的技艺不分上下。
与费震商议之后,决定每个大匠对应一个母版进行雕刻。
费震不知道顾正臣用了什么手段,竟真的从户部讨出来了一百五十两白银,顾正臣没有食言,兑现了承诺。
放大镜、大小不一的刻刀,定制的铜版,无数细节的宝钞。
技艺精湛的匠人。
顾正臣又去了两次琉璃厂,放大镜的数量已经跟上,皇宫和东宫里还送去了几把。
考虑到雕刻母版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失误,且必须做到与设计的样稿一模一样,顾正臣绞尽脑汁,最终引入了网格法。
网格法,就是将设计的宝钞样稿完全网格化,通过纵横网格的方式,让每一块区域各自对应各自的信息,然后用铅笔在铜版之上留下同样大小的网格,以网格为参照,减少细节的失误,也减少雕刻上的难度。
雕母版的事就与顾正臣没有关系了,由大匠一点点做便是。
户部尚书颜希哲传来费震、顾正臣,开门见山:“陛下旨意,一贯宝钞对应铜一千文,银一两。泉州县男提出建议,要求设钱庄,且不禁金银交易,户部担忧,若不行禁令,宝钞难以通行天下。”
顾正臣认真地解释:“若禁金银交易,全面推行宝钞,反而不利于宝钞通行天下。此事宝钞提举司不止一次说明,各地设钱庄,无论是以金银兑宝钞,还是以宝钞兑金银,都准民商自愿。”
颜希哲脸色一沉:“民商自愿,宝钞何年何月可行民商之家?”
顾正臣没看颜希哲的脸色,反问道:“交子出现,本身就说明宝钞之便利。只要大明宝钞站得住脚跟,便民的良币自然会驱逐不便民的劣币。另外,朝廷可以在商税之中,一律以宝钞为准,甚至连官员俸禄,也可以改为宝钞。只要官府使用,商人必然跟进,商人跟进,百姓也会闻风而动……”
颜希哲盯着顾正臣:“你打算让官员跟着冒险?”
顾正臣正色道:“怎么能说是冒险,难道说户部都不看好宝钞,若是如此,户部为何敢推出宝钞?”
颜希哲咬牙切齿。
户部推出宝钞,那是皇帝要求的。
再说了,万一宝钞贬值,你打算先坑死官员不成?百姓坑死几个没关系,我们这些人可是朝廷的人,为朝廷办事,万一被坑死,这日子还怎么过?
元廷后期宝钞成了废纸,你顾正臣打算让我们所有官员领不到粮食,全都领这纸片?万一哪天成废纸了,一堆纸连一石粮食都换不来,全家老少还活不活?
官府先行,也真亏你能想得出来!
老子宁愿每个月都去背粮食,也不愿意领到的俸禄是宝钞!
顾正臣还是低估了颜希哲的能量,也低估了中书省的能量,自己不过是提出了个官府先行,改粮为钞的想法,就遭到了官员的反扑。
简单的想法,带来的后果却很严重。
不巧的是,一名宝钞提举司的匠人因疾病猝死于提举司大院之中,而这成为了导火索。
最先上书弹劾顾正臣的是监察御史严钝,开篇就是杀人的刀子:
臣监察御史严钝奏禀,宝钞提举司副提举顾正臣,掌管宝钞事宜,滥施淫威,欺压匠人,以民为奴,罪不容赦!臣听闻宝钞提举司匠人,日以继夜,不得休息,昼不合眼,夜不能寐,皮鞭在侧,殴打连连,哀嚎之声,惨绝人性……
顾正臣很无语,那匠人摆明是有心脏病或其他疾病,怎么能怪到自己头上来?
说自己鞭打匠人,这是谁胡编乱造的,老子是拿鞭子出入过宝钞提举司,那是因为骑马去的,不带马鞭我带啥?
顾正臣都没自辩,费震先一步上书,说明宝钞提举司内匠人良好,并不存在鞭笞之事,更没有奴役匠人,不将其当人这回事。
在这件事上,费震还是站得住的。
只是费震错误低估了这次反扑的力量,甚至连顾正臣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演变成了步入官场以来最大的危机!
一个打浆的宝钞提举司匠人跑到御史台状告顾正臣,声泪俱下,指控顾正臣殴打自己,脱下衣襟,令人恐怖的伤痕触目惊心。
御史梁籁紧随其后上书,弹劾顾正臣人面兽心,驱使匠人如同牲口,不配为地方父母官,不配为副提举……
这两个监察御史与顾正臣有直接的仇怨,毕竟牙齿是被顾正臣打掉的,嘴里就口水多了,既然找到机会,肯定会朝顾正臣吐几口的。
事态发展到这里,朱元璋并没有在意,顾正臣什么人,在宝钞提举司干了什么,费震说得很清楚,连司礼监出去的大匠都说顾正臣的好话。
再说了,就没听闻过他恶意殴打、鞭笞过任何人,相反,在句容卫为了几个军士,自己还领了一些鞭子。
这样的人,不可能虐待苛责匠人。
可朱元璋的不理睬,并不能堵住官员的悠悠众口。
吏部主事萧仁公然站了出来,在朝会之上弹劾顾正臣,言说天下财富皆有定数,唯句容一县,以财养官,散财养民,以财推教化,其用诡谲不可测之法,夺不义之财,聚于句容,散于句容,唯富一地,亏馈天下。
甚至连顾正臣接受佛门、道门钱财,勾结佛道之事都给抖了出来,直言顾正臣贪污!
牵涉到贪污之事,那刑部就不能不过问了。
刑部郎中李观站了出来,上书请求严查顾正臣,在文书中写上了这么一句:“顾正臣为任句容,治理大案,功绩昭然。可微臣听闻,前县丞刘伯钦因罪而身死,然顾正臣却霸占其女刘倩儿为家奴,金屋藏娇,试问,罪臣之女岂能侍奉清廉之臣,若不除之,礼制将崩!”
刘倩儿!
这个不起眼的女子,终于成为了捅向顾正臣的刀子。
对于朝廷中的动态,顾正臣一清二楚,费震也好,沐英也罢,甚至是老丈人张和也听到了消息,不由得担心不已。
对于刘倩儿,顾正臣自是问心无愧,可架不住人恶心揣测,哪怕是沐英当面驳斥,也会被人一句话挡回去:
夜色之中,你岂知他家闺房趣事?
李观的弹劾看似不起眼,却击中了要害。
罪臣之女是不能成为官员内室的,哪怕是小妾也不行。
在朱元璋的观念里,罪臣之女是贱人,当官的不能娶进门。如果娶了,睡了,那就是自甘堕落,自甘下贱,不仅坏了规矩,破坏了官员礼制,还不要脸,弄不死也得弄残了。
只是,李观选错了人。
刘倩儿是何许人,朱元璋是知道的,顾正臣没有任何隐瞒地报告过,何况顾正臣成婚之后带张希婉去了句容,并没有带刘倩儿,相反,刘倩儿一直留在金陵做买卖之事,顾母将其作为女儿一般看待。
刀子刺了出去,遇到了老朱的盾。
李观一击不中。
而刑部侍郎王中立站了出来,转而弹劾顾正臣贪污,其收受佛、道钱财,私分县衙库银,为官却经商谋利,不知家产几多,当严查以正视听。
贪污这种事闹起来,不调查个水落石出,别想脱身,像费震这种清廉干臣,地方知府,就因为帮人写个墓志,钱都没落自家手里,直接买了米送给穷困之家,这样的官还被抓到金陵,一查两个月。
现在顾正臣可能贪了,而且数额怎么看都不在少数,这种奸贪元凶,怎么滴也得抓起来审讯个半年一年的,查清楚了好推出去剥皮。
声势越来越大,御史台在前面奔走疾呼,刑部在后面遥相呼应,中间还有户部暗中支持,中书省里面,胡惟庸沉稳如山,只不过嘴角挂着的笑意太过明显,目光中闪过狡黠之色。
顾正臣,你露出了破绽,你想动官员的利益,那不好意思,你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