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万万没有想到,一直没有动作的胡惟庸,竟然会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手!
要知道顾正臣此时正当红,又被委以重任,刚刚完成了大明宝钞设计,深得朱元璋欢心。
现如今顾正臣正在筹备钱庄,负责的还是规则条令事宜,正是朱元璋倚重此人的时候,胡惟庸竟拔剑出鞘,一剑封喉!
陈宁感觉到了胡惟庸的可怕,他从来都没有表达过对顾正臣的不满,从来都没正面反驳过、质疑过顾正臣,甚至几次敲打自己,不要去招惹此人。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陈宁认为胡惟庸一直都在轻视顾正臣,认为此人的存在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所以稳重中书,不问句容之事。
可现在,陈宁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十分离谱!
胡惟庸的城府深不可测,他根本不会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不会让人看到他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他是一匹收敛了爪牙的猛虎,不动则已,动则见血!
陈宁没去中书衙署,火势已经燃烧起来了,没必要再去找点火的人,倒是可以找来严钝、梁籁等人,添一些干柴。
原是干臣的顾正臣,突然之间在朝堂之上成为了被多位官员弹劾的对象。
短短五日时间,一些官员已经总结了顾正臣十宗罪:
其一,勾连佛门、道门,巨额贪腐。
其二,匠人无罪,私刑鞭笞,滥用国法。
其三,为官经商,谋取私利,害民害国。
其四,以罪臣之女勾搭成奸,违背朝廷礼制。
……
其九,以钱财收买句容官吏,邀买人心。
其十,对句容三大院征取重税,假公济私。
十宗罪,任何一条坐实了,都能让顾正臣脱掉衣服,甚至连皮都得脱掉。
泉州县男府。
张希婉一脸担忧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坐在树荫下,摇晃着手中的蒲扇,看了一眼张希婉:“你再洗下去,这桃子就只剩下桃核了。”
张希婉将桃子递给顾正臣,不安地说:“父亲说,御史又上书弹劾夫君了,这次还弄出来一个十宗罪,夫君就不打算上书辩解,给陛下说明情况?”
顾正臣品尝着甘甜的桃子,笑道:“上书辩解,说给谁听?知道的人不需要辩解,不知道的人辩解了也没人听。”
“可总这样被一干人弹劾,我担心……”
张希婉眼眶有些湿润。
顾正臣将桃子放下,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轻轻抚摸着张希婉的脸颊,温和安抚:“夫君虽然为官时间尚短,可得罪的人不少,眼红的人也多,被人弹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次不都平安无事?”
张希婉微微摇头。
以前弹劾,最多是一个御史出头,陛下出面压制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不一样,不仅有御史,还有刑部官员,大理寺官员,户部官员。
以前弹劾,多是道听途说,或是陛下许可而御史不知情况,弹劾罪名单一,不会造成多少伤害,可这一次不一样,他们弹劾的内容针针见血,刀刀要命!
顾正臣起身,牵起张希婉的手,认真地说:“放心吧,你忘了,陛下和皇后都宴请夫君入宫用膳,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
张希婉见顾正臣如此笃定,总算是心安一些。
张培匆匆走了过来,禀告道:“老爷,诚意伯来了。”
顾正臣眉头微抬,刘基还真是有些胆量,这个时候还敢来自家这里串门,拍了拍张希婉的手臂,笑道:“你去安抚下倩儿妹子吧,这次御史胡言乱语,误伤了她,这笔账,咱先记下,他日有机会,有牙齿的把牙齿拔光,没牙齿的就把他们的第三条腿打断!”
张希婉苦涩不已。
刘倩儿确实被御史伤害了,这事本不允许在顾家说,可刘倩儿在白糖店铺中做事,竟有御史站在门外嘀嘀咕咕,还对不知情的百姓散播谣言。
在得知因为自己而牵连到顾正臣之后,刘倩儿哭着跑回家,说自己是扫把星,不吉之人,要跑去御史台帮顾正臣说清楚,然后离家出走,结果被顾母一顿训斥,如今正关在家中,由青青陪着。
张希婉点头,深深看了看顾正臣,然后转身离开。
刘基拄着拐杖,在老仆的搀扶下,缓缓而来。
顾正臣上前接替老仆,搀着刘基坐了下来,笑道:“这个节骨眼上,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竟还敢跑来,难道就不怕御史台安排人弹劾?”
刘基搁下拐杖,喘了几口气,见顾正臣心态平稳,不骄不躁,点了点头说:“你小子心够宽啊,这屠刀都已经架脖子上了还能面不改色,稳如茅山。”
顾正臣示意张培等人退出院子,给刘基倒了茶:“刀架脖子上,惊慌失措,哭喊也无济于事吧,何况还会让他人得逞,这种事,我干不出来。”
“有骨气!”
刘基赞叹了句,品了口茶,眉毛一挑:“这次风波,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过去啊。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
这次动作之大,参与进来的官员之分散,力量之集中,显然不是御史台的陈宁可以操控的。疾风骤雨一起打过来,有这种呼风唤雨能力的人,满朝文臣之中,也就只有丞相胡惟庸了。
刘基长长叹息:“你做的宝钞样稿我看过了,精美绝伦,倘若当真可成,这将是载入史册之事。只是,你不应该提官府先行的话,当官的,哪里有愿意冒险的。”
顾正臣坚持自己的观点:“宝钞是官府发行,若官府都不能接受改粮俸为钞俸,那如何让百姓接受?”
刘基拿起拐杖,重重地捣了下地面:“身为一名官员,你想要站稳朝堂,就不能站在大部官员的对立面!你有没有想过,官员为何宁愿要粮俸而不愿用钞俸,一旦因为你的提议被陛下采纳,那官员中多少人将人心惶惶,整日担心手中的宝钞随时可能变为废纸!”
“坚持粮俸,宝钞失败了,最多是朝廷攫取民间财富,商人的,士绅的,大户的,富农的,百姓的,他们承受损失,而朝廷没什么损失,官员更不会有损失!可若是改成了钞俸,一旦事态发生变化,朝廷再禁了金银流通,那大明宝钞将与元廷宝钞一样,沦为废纸,官员的财富与家产,瞬间消失!”
“毫无疑问,你的提议是正确的,可这个提议动了太多人的利益,那它就是错的。有人不希望你继续留在宝钞提举司,甚至不想让你留在官场朝堂。你还是太年轻,不懂得官场之事啊。”
顾正臣苦涩不已。
大明宝钞出世之后,终明一朝,都没有成为主要俸禄,哪怕是朱老四拿着一堆香料当俸禄,也没以宝钞为主要俸禄,感情不是朱老四不想坑官员,而是当官的就没傻子,不愿意要这宝钞,谁都知道这玩意不值钱,所以抵制。
现在大明宝钞虽然还没有正式印刷,没有通行,可官员已经在规避宝钞的风险了,规避的方式之一,就是坚持粮俸,不答应钞俸,哪怕朝廷赋予了宝钞银铜的价值,且直接点名了,允许宝钞与金银等价兑换。
顾正臣不过是想为宝钞通行天下,提出一个公允的建议,提出让官员走在前面的想法,就遭遇了文官集团的疯狂打压!
“我不会收回这一条建议,哪怕是陛下亲自问,我也会坚持。官员若不敢用宝钞,对宝钞没有信心,凭什么指望商人,指望百姓大量使用宝钞?强令推行于民间,为何官府不能以身作则,率先为之?”
顾正臣不打算低头。
刘基看着强势的顾正臣,摇了摇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若是不懂得低头弯腰,很可能会有牢狱之灾,甚至是性命之危。朝廷中的那几个人,没有一个会留情面的,你应该知道,杨宪死了,死在了争斗之中!他当时是中书左丞,你呢,只是一个七品知县!”
顾正臣明白刘基的忠告是对的。
杨宪虽然不能说是浙东集团的人,但确实是朱元璋的心腹之一,是安插在中书的钉子,只不过这颗钉子在与李善长、胡惟庸的斗争中失败了。
失败的是官途,死去的是生命。
洪武官场之上的残酷,往往都是非生即死。
刘基在点醒自己,和胡惟庸作对,如果不妥协,很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死人,他有这个能量,也有这个手段。
顾正臣端起茶碗,沉思良久,依旧摇头:“诚意伯,想要让钞钱不贬值,不成为废纸,想要消除伪造宝钞之事,就必须让所有官员接受宝钞,官吏若当真在意自身利益,那就用尽一切手段来维护宝钞的价值,而不是避免使用宝钞,减少宝钞!”
这或许是一个坑,但所有人都必须下来。
官员也好,皇室也好,大明所有人都需要卷入其中,只有如此,宝钞一旦出现问题,所有人都将跟着肉疼。
为了集体维护宝钞,为了宝钞通行天下,官员不走在前面,谁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