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晖高参政!
顾正臣凝眸看去,一个身姿挺如长枪的中年人缓缓走出人群,身后左右有一个儒士、一个壮汉跟随。
萧成紧锁眉头,抱着鬼头刀看向顾正臣。
高晖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顾正臣,略显黝黑的脸平静如镜湖,只有令人胆寒的声音传出:“顾知府,没有皇帝勾决、刑部批文,谁都无权杀人。你今日若杀了他们,可就是坏了朝廷规矩。到时皇帝震怒,唯有借你的脑袋一用,告诉所有官员,规矩不可破。”
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就是高晖,行省参政!
来得够快!
看他从容的样子,想来早就隐在人群之中,只等最后这一刻站出来阻止自己了吧!
他想借这个机会确立自己的威严,告诉自己,他才是福建行省真正的话事人。只要他在,自己想干什么未必能干得成!
顾正臣拱手行礼,肃然道:“高参政,海寇乱民,岂能与寻常罪犯同论。百姓受害,人心惶惶,不杀如何安民心?若等朝廷批复,少说也需两月之久。眼下平息民怨乃至当务之急,事急从权……”
高晖停下脚步,呵呵冷笑:“事急从权?若天下府州县官员都如顾知府一样,动辄以平民怨、事急从权为由杀人,那这天底下不知会有多少冤魂!”
顾正臣微微皱眉:“高参政所言极是。”
高晖抬了抬手,指向杀人的台子:“既是如此,那就将人关押监房,待朝廷批给文书之后再做处置。”
顾正臣盯着高晖,一言不发。
高晖见顾正臣不说话,当即沉了脸色,喝道:“顾知府,还不照做?”
顾正臣看向围观的百姓,这些人在看。
他们在想什么顾正臣并不清楚,但他们眼神里有失落,有不安。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高晖,整理了下袖口:“本官说过,他们今日要人头落地,以告慰那些受过苦难与折磨的泉州府百姓!高参政,这些人活不过今日!”
高晖骤然凝眸,柳叶眉微微一动:“顾知府,你敢今日杀他们,本官便敢收了你的权印!朝廷规矩不能破,莫要以为你是个县男就敢破坏规矩,就是侯爷、国公,也不敢擅自杀人!”
顾正臣脸色一变。
收了权印,等同于停职待参。
高晖是一省参政,确实可以停了知府的职,摘了知府的官帽、官服。
当然,没了权印,没了官帽、官服并不意味着没了官身,官身需要吏部或朝廷发公文取消。
问题是,没了权印就没办法干活了……
高晖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满是笃定的安稳。
就是这个年轻人将泉州府闹得乱糟糟,现在,是时候让一切重回正轨了。
顾正臣啊顾正臣,你还能怎样?
你想杀了他们,那你杀,相对于你打杀杨百举的罪状,僭越皇权擅自杀人的罪名更是堂正,用这个罪名停了你的职务,至少两个月的时间里,你将再无法过问泉州府之事!
你若服软,改了主意,不杀他们,那你就是失信于民。再者,我能让你服软一次,就能让你服软二次,三次!服软这回事,跟下跪一样,次数多了,你会习惯。
顾正臣与高晖对视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既是如此,本官收回令签,刽子手,统统退下!”
萧成愤怒不已,拿起鬼头刀就挥了起来。
“萧成!”
顾正臣厉声呵住,看着明晃晃的鬼头刀停在唐琥脖颈后,不容置疑地喊道:“退下!”
萧成气息明显乱了,丢下鬼头刀,大踏步走下台,站在顾正臣身旁一句话不说。
顾正臣瞥了一眼萧成,然后对高晖笑了笑:“高参政,还请去府衙一叙。”
高晖打量了下萧成,然后点了点头,抬手道:“顾知府请。”
“高参政请。”
顾正臣弯腰伸手。
高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做官要服从长官安排,没事不要总想着和长官对着干。、
你现在退一步,等会再退两步,摆一桌酒席,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自罚三杯,然后大家好好过日子。
高晖刚走了两步,感觉事情不对劲,转身看去,只见台子之上又上了一些人,捡起了鬼头刀,一个个还在那里活动着身体,唐琥等人已经开始喊救命了。
“顾知府,你这是何意?”
高晖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阳奉阴违,你好歹等我走了之后吧,这我人还没走,你就开始违背了?
顾正臣回头看了一眼,呵呵笑了笑:“高参政,这可不关本官的事,府衙的人已经撤了,那上面没一个府衙的衙役。”
高晖愣了下,沉声道:“那他们是何人?”
顾正臣耸了耸肩:“水师的人,这些海寇原本是水师抓的,理应交给水师处决,他们好带着脑袋去领军功。只不过本官想借他们的脑袋安抚民心,这才商议了许久,说动水师交府衙发落。现在府衙发落不了,水师的人自然会接手。若高参政认为不妥,大可去收了水师的权印。”
高晖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抹错愕与震惊。
错愕的是,顾正臣服软只是个样子!看他笑得人畜无害,实则阴损的很!
震惊的是,顾正臣竟然留了后手!而这后手,自己根本就挡不住!
顾正臣含笑看着高晖。
你想借参政的身份压我一头,挫一挫我的威风。
可你想过没有,我也想借你参政的身份,涨一涨我的威严!
你以为自己出现的恰到好处,待在人群里就等自己要杀人了才冒出来。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为了让你早点冒出来,才决定要杀掉这些人的?
当你出现在大明招待所的时候,晋安驿的驿丞许虎已将消息送了过来,他多少烂账都在自己这里搁着还没清算,会听你的话保密?
我顾正臣说了,这些害民的人要人头落地,那一定要落地,别说你是参政,就是尚书来了也没用!
在没有拿出“便宜行事”的圣旨之前,擅杀如此多人确实不智。
自己不杀,不代表他们不死。
储兴登上台,对顾正臣咧嘴笑了笑,目光看向高晖时,笑容顿时消散,转而喊道:“高参政是吧,你要收咱的权印不,不收的话,这些人咱可就送走了!水师杀几个货真价实、验明正身的海寇,还不用等刑部批文。”
高晖握着拳头,问道:“你是何人?”
储兴高声回道:“淮安卫指挥同知储兴!现为靖海侯麾下,泉州港水师参将。”
高晖心头一颤,靖海侯吴祯的麾下?
娘的,自己是福建行省参政不假,可以管理整个福建的民政也不假,甚至可以影响福建的卫所军士。可问题是,大明自从开国以来,水师的统兵权始终都不在地方,而是在朝廷。
换言之,福建的水师他们实际上听从的是金陵命令,直接受金陵委派的官员统领,不在福建行省的管辖范围之内。
顾正臣看着吃瘪的高晖,心头很是爽快。
现在别说泉州府了,就是整个福建都没有完备的卫所,大明还没有设三司,想管水师的事,那得直接去找水师的长官,比如在福州钓鱼的吴祯,不知道在不在金陵的徐达,皇宫里的老朱。
不过你高晖就算了吧。
高晖眼睁睁地看着储兴下令杀人,鬼头刀扬起,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上,然后被捡起来丢到了框子里,浓烈的血腥味瞬间传了过来,百姓之中不少人惊吓着依旧还在看,强忍着不适,扯着嗓子叫好。
储兴代替顾正臣杀了十六人,站在高台之上,冲着百姓喊道:“顾青天!”
“顾青天!”
百姓跟着喊,一声高过一声,终形成了声浪。
高晖脸颊上不多的肉抖动着,自己想要压顾正臣的势头,结果竟成了顾正臣的势!
顾正臣对储兴深深作揖,以表示感谢,然后挺直胸膛,抬手道:“高参政,请吧!”
高晖甩袖,向前走去。
顾正臣没有落在高晖身后,而是并肩而行,这一幕令高晖很是不爽,但也不好发作,顾正臣毕竟不只是知府,还是泉州县男。
知府没有资格与自己平起平坐,但县男是爵位,有爵的官可比有品的官更尊贵。
顾正臣杀海寇,振奋了泉州府无数民心。
这里的百姓总算是看清楚了,也看明白了,顾正臣当真可以为民做主,当真与那些奸贪官吏不同!
观望的百姓终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府衙,二堂。
顾正臣请高晖上座,高晖推辞,顾正臣并没有放肆,而是分东西坐下。
高晖端起茶碗,很不高兴地说:“我听说,顾知府竟然将通判杨百举活活打死,此事可为真?”
顾正臣摇头:“这话说得不对,本官只是按律杖八十,谁知他没抗住死了,仔细想想,平日里多锻炼锻炼体魄还是有好处的。对了,高参政,你锻炼吗?”
高晖瞪眼,啥意思,你还想打我板子?
“杖八十,便将人打死,这手段也太狠了一些。”
高晖语气冰冷。
顾正臣摊开手,有些无奈:“府衙内胥吏不少犯有不法事,杖八十的不在少数,可偏偏只有他死了,实在怪不了本官啊。”
高晖直接拆穿:“不然吧,你明知他刚刚受了八十杖,又赏他八十杖,这才要了他的命!堂堂通判被打死,行省衙署对此很是震怒。顾知府,我看你还是交出权印一段时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