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住太阳,二堂里暗了许多。
顾正臣看着高晖,淡然一笑:“按律执法,给杖受刑,杨百举承受不住,怎就是本官失职了?”
高晖板着脸,冷冷地说:“杖刑本是惩治,非要人命。何况杨百举是通判,府衙大员,怎能随便找些由头便往死里打,若是如此,本官是否也能以私募吏员、杂役,意欲控制府衙治罪于你?”
顾正臣凝眸,起身道:“今日我这知府大印不交也得交了?”
高晖端起茶碗,碗盖碰触着碗身,发出叮叮的声响:“顾知府,本官如此安排也是为了你好。等朝廷对你杖死通判事有了结果之后,该是你的权印还是你的。现在交出知府印,你还能留在知府宅。”
隐在话外的意思是:
你不交,我也能让你换个地方住。
顾正臣苦涩不已,对萧成吩咐:“把印拿出来吧。”
萧成顿时怒了,看着顾正臣喊道:“岂能交出,没了权印,你还算什么知府!眼下抓了如此多人,得罪了那么多人,一旦没了这权印保护,你会……”
“拿印!”
顾正臣打断了萧成,面色阴沉。
萧成无奈,从腰间挂着的囊中取出一枚铜印。
明朝和后来的清朝不一样,清朝采取的是掌印官双印制,即衙门内设一堂印,不能出衙署,掌印官再给一行印,可以在外出时使用。
明代的官印就一枚,知府是掌印官,只要不出府治之地,印信可以随身携带,也可以留衙门之内。
无论印在哪里,基本上都在掌印官身边。
顾正臣不喜欢随身带府衙的印,这玩意搁袖子里太沉,放胸襟里硌得慌,一个二寸五分正方形的铜版,上面插着一根中指粗长的棒子,没半点美观性可言,也不知道弄只老虎、乌龟什么的东西……
印信底部是阴刻九叠篆“泉州府印”四个字。
九叠篆是盛行于宋代的“国朝官印”字体,笔划折叠均匀,笔划布局呈正方形,可以填满了印面。每一个字的折叠多少,则视笔画的繁简确定,有五叠、六叠、七叠、八叠、九叠、十叠之分。因为“九是数之终,言其多也”,一般用“九叠”。
明代官印大部分是九叠篆体,不过骂人的不一样,监察御史用的是八叠篆体印信,少的那一叠,不知道是少说两句的意思,还是图个吉利数……
顾正臣审视着印信,交出去之后,自己虽然还是知府,可没了办理政务的权力,不盖印的告示是假的,不加印的文书发不出去,不给章钱粮都调不出来,更无法拘传勾牌……
“高参政,这印信交出去,不知你打算用谁代掌?”
顾正臣看向高晖。
高晖起身走向顾正臣,伸出手:“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顾正臣将印搁在高晖手中,后退一步,轻松地说:“既是如此,那本官便休息一段时日。”
高晖检查过印信,微微点头。
顾正臣没了印信,自然没必要留在二堂,走向门口,又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文书袋,转身交给高晖:“这是本官写给朝廷的奏折,麻请高参政让承发房的人送出去。”
高晖看了看文书袋,虽然上了封,却没有加印,便挥了挥手让顾正臣离开。
二堂内很是安静。
高晖手指敲了敲文书袋,对一旁的儒士问:“师苏,你怎么看此人?”
师苏弯了弯腰,声音沙哑:“杨百举死了,唐贤入狱,去抓吴康的衙役还没回来,他能在短短时日里将泉州府衙翻腾得鸡犬不宁,是一个极有手段的年轻人,如猛虎入了羊群。不过,现在他没了权印,等于没了獠牙,再有手段,终难翻天。”
高晖叹了口气:“此人手段犀利,若任由他主政泉州,多年经营都将毁于一旦。可眼下他调查的实在是太深,我们也不好办。”
师苏点头赞同。
若顾正臣只是抓了点小尾巴,随便找些由头,黑的说成白的,曲的改成直的,事情也就结了。可杨百举的家里搜出来那么多钱财,唐贤的家产也被端了,招册都弄了一大叠,人证物证齐全,就是将这些人踢到海里也很难洗干净。
可他们又不能不管,若不出手,万一他们在临死之前喊两嗓子,非要朝廷送一个垫背……
“让秦信过来,想办法保住吴康再说。”
高晖看向一旁的随从庄兵,庄兵了然,走出二堂。
知府宅。
顾正臣躺在藤椅里,目光看着阴晴不定的天空一言不发。
萧成不断踱步,张培也一脸愁容。
师爷李承义忙着整理百姓状纸,找出问题,今日并没有出现在大堂之上,也不知顾正臣的动作如此之大,不仅抓了唐贤,还杀了唐琥等一十六人!
李承义拿着一叠状纸打算与顾正臣说明情况,以便于明日审案:“府尊,这里有两份状纸涉及府衙户房,一份关于税课局,一份关于河泊所,还有三份状纸是蒙冤百姓,申请重审当年案,以还其清白……”
萧成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顾正臣,对李承义哼了声:“把这些状纸全都交出去吧,府尊已经被高参政收了印信,现在是赋闲在知府宅,什么事都做不了,明日若审案也是其他人去审。”
李承义震惊不已,自己就耽误了这么半日,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张培将事情原委告诉了李承义,李承义愤怒地喊道:“官官相护啊!这个时候高参政来,岂不是让府尊之前所有努力化为泡影!那推官王信虔、通判唐贤还不得放出来!吴康恐怕入不了监房吧!”
顾正臣看向张培:“去买点鱼回来,顺带买点酒。”
张培看着镇定自若的顾正臣,安心下来,答应一声便出了府衙。
萧成、李承义很不理解,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喝酒、吃肉?
户房黄斐、兵房梁桦、刑房许岚、班头赵三七等人匆匆跑来,慌乱不知所措。
赵三七浑身发冷,自己可是将唐贤等人得罪的死死的,现在高晖参政来了,顾知府直接被收了官印,秦信成了代理府衙事务之人,这自己还有活路吗?
“府尊,这,这可怎么办?”
赵三七没了主心骨。
顾正臣看着慌乱的几人,笑道:“你们来府衙,自然是为府衙办事的。自身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们还能将你们治罪不成?不管谁是知府,谁主府衙,你们尽心尽职,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
黄斐微微皱眉,帮着赵三七等人说出了心里话:“我们先加入府衙之人,秦同知很可能会将我们踢出去。而赵三七、黄科、卫敬止等人,则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必会想尽办法报复,以警告所有人与他们作对是什么下场……”
赵三七、黄科、林威等人连连点头。
虽说黄科、林威还没和这群人翻脸,但没跟着他们,不被他们收买,本身就是“不合群”,如今又跟着顾正臣,还被提拔重用,秦信代管府衙之事后,还不得踩一踩?
顾正臣清楚他们的担忧,收敛了笑意,严肃地说:“虽然没了权印,可我依旧是泉州知府。高参政也好,其他人也罢,只要我还在这里,你们又无过错,他们不会太为难你们。何况,他们短时间内也没精力找你们的麻烦,他们需要对付的人是我。”
赵三七、黄斐等人深深担忧。
确实,对于秦信、吴康等人来说,自己和这些人不过是小人物,什么时候都能收拾,不费吹灰之力。而顾知府才是能要他们命的人,顾知府一日不走,他们一日不安。
顾正臣拍了拍手,语重心长:“黎明前的黑夜,最是难熬。熬过去了,才见曙光。都散去吧,该干嘛还是干嘛。”
赵三七、黄斐等人见状,也只好离开。
狱房。
秦信走入监房,看着蹲坐在墙角处的唐贤,哀叹道:“两个消息,高参政来了,收了顾正臣的印信,现在府衙由我代管。”
唐贤从暗处走了出来,一脸悲伤地问:“高参政来了,我的儿子在哪里?”
秦信低头:“唐琥走了。高参政亲自出面阻拦,顾正臣使了个阴招,借水师的名义,以海寇的罪名将他们给……”
“顾正臣!”
唐贤咬牙切齿,看着秦信,低沉的嗓音里满是杀气:“我要他死,你听到没有,我要为我儿陪葬!”
秦信看着愤怒的唐贤,抬手抓住唐贤的肩膀:“你冷静下来,高参政说了,我们要想尽办法将你们捞出来,重新掌控府衙。顾正臣给朝廷的文书被高参政拦下了,这里的事不会传到金陵去。为了以绝后患,顾正臣必须死。可如何让他死成意外,不会引起朝廷怀疑,还需要你来出主意!”
唐贤悲痛于自己的儿子被杀,仇恨顾正臣的狠辣手段,咬牙道:“让张九经带高参政去找卜寿,请他老人家出手吧。”
秦信微微皱眉:“麻烦他一次的代价可不小。”
唐贤悲伤地转身:“代价?这时候他还敢要什么代价!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船沉了,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