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入夜时分。
王守仁、马仪奇袭威宁海的队伍才刚过大青山,队伍在经历了一片崇山峻岭过后,算是过了阴山,将士们早已是疲乏不堪。
“王主事,咱怕是难再行进了。”曹顺跑去找王守仁叫苦,“这都已经两天两夜,咱才刚过大青山,距离威宁海还有近二百里,一天两夜如何能抵达?将士们现在还需要休息,若是迟了,只怕这一仗也不用打了。要不,咱还是撤回去吧。”
队伍的行进,明显是受到了地势的阻碍。
首先就是大明将士对于草原地势不熟悉,且在抵达大青山时,还下了一场雨,再加上为了携带火炮穿山,更减慢了行程。
在过崇山峻岭时,人是可以下马而行,但火炮必须要由马驮着。
此时马仪、孙上器等随军将领也跟着过来,他们也是来征求王守仁意见的。
看起来这路人马是由马仪亲率,但王守仁作为兵部主事,是随军文官,在制定战略上有其特殊的地位,而且曹顺还是宣府镇守太监,地位在马仪之上。
“都已经过了大青山,你们是想从这里再折返回去吗?”王守仁问出个非常实在的问题。
好不容易过来了,你们却要打退堂鼓?
马仪道:“王主事,现在军中的士气……有些低落。出征时士气高昂,可在经过两日跋山涉水之后,将士们已……很疲惫。要不休整一夜之后,明日一早再继续行军!”
相比于曹顺撤兵的提议,马仪的请求则相对实在一些。
将士们太累,不如先休息,休整好了再继续出发。
王守仁语气坚定道:“三军只可休息两个时辰……再给你们多加半个时辰,到子夜时分必须要出发!从这里再往西,便是一路坦途,策马而行一路不停!”
“折腾人啊!”曹顺差点想坐在地上撒泼打滚。
孙上器道:“张制台给我们的期限,是让我们在明夜便抵达威宁海,稍作休整之后便在后天一早突袭威宁海,就算子夜出发,我们距离威宁海仍旧有近二百里,一天一夜行军也非常赶。容不得懈怠。”
孙上器是来当监军的,他既负责监督马仪,也负责监督王守仁和曹顺,他相当于是张周派到军中的代表。
有孙上器的支持,王守仁在行军方面的安排,也就更容易得到执行。
……
……
大军在过半夜之后,继续出发。
一人两马,各自都驮着自己的兵器和口粮,有的马匹还驮着火炮和炮弹。
行军之中,王守仁一直靠近炮兵那边,都是老熟人不说,万一有什么遭遇战,调遣炮兵营的这群人也能最大程度发挥这路长途奔袭兵马的优势。
“……王教头,弟兄们都看过了,炮弹没有受潮,只是有的炮身油布破裂,里面有进水,等到天明后,若起了日头,到时将油布撕开便可晾干。”
之前一场雨,让王守仁很紧张。
如果火炮和火器受潮而不能使用的话,对这路人马来说,失去了火器的支援,只靠他们所带的冷兵器,看起来是很难跟鞑靼抗衡的。
就算威宁海周边部族的主力都在西边集结打仗,但威宁海周边怎可能没有留守的人马?
数量是多少不重要,重点是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再以火器压制,才能取胜……否则光靠冷兵器的对战,大明将士的战斗素养,还是远不如马背上的部族。
当天亮之后,令王守仁庆幸的是,当天终于见到了太阳。
“这里可真空旷。”
刘贵骑在马上。
他不到一年之前,还只是南京城里连生活都讨不来的底层混混,现在却跟着大军出征,还是以锦衣卫百户的身份。
在他看来,这草原还带着一股美景,让他心旷神怡。
至少比前一日阴云密布下雨的天气,好多了。
王守仁道:“传令前中后三部,加快行军,空旷处一个时辰至少行进三十里,进百里之后才可埋灶!”
……
……
就在王守仁于阴山北麓行军时。
张周亲率的中军,则在阴山之南,也快速往猫儿庄方向挺进。
相比于阴山北麓的安静平和,阴山之南则处处充满烽火狼烟的气息,张周中军主力行进中,处处可见有部族活动的迹象。
“不是说好咱是出来放炮打鹰的?累死个人!”
行军两天,张鹤龄这些养尊处优的勋臣则先受不了,他们听了张周的,以为这路人马只是为了策应王守仁,出来打掩护的,根本不会与草原部族有任何的交战,行军也不会太快,结果发现……这两天每天行军都在百里上下。
这对于一般军队的行军来说,过于迅速了。
因为张周这边可不是王守仁那边的轻兵突袭,这边是带着粮草辎重的,更重要的是带着七十多门火炮,虽然都是子母炮,没有带重炮,但因为有马车等,行进已算是很赶的。
队伍休整时,张鹤龄跑来找张周诉苦。
这会的张鹤龄也显得灰头土脸,那模样就好像几十年没洗过脸一样,浑身跟个煤球一般。
张周指了指西面道:“我们的行进,太慢了,如果不能在既定时间内抵达猫儿庄,就没法将那边的狄夷击退,奇袭威宁海的先锋人马,将没有退路!”
张周自知行军速度是比不上王守仁那边的。
但他也不能耽搁,他的任务是要到猫儿庄等靠近大明城塞的方向,为王守仁奇袭威宁海之后,直接南下回大明关隘,扫平道路。
他这边的路相对是安全的,因为草原部族眼下近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威宁海以西六七百里之外的赤儿山一代,那边才是草原内部兼并的主战场。
张周看着下面将士一片疲乏的模样,就知道幸好没指望这群人跟他来一场大的,大明边军在过去十几年也没经历过像样的战事,这对边军将士来说就是一代人的差距,除非给他三五年甚至是十年左右的时间来整兵,否则想彻底踏平草原,没那么容易。
不是将士不行,是除了他张周,都不行。
也没有人像他这样,迫切想改变西北的局势。
大多数边军将士,都想着维持现状,很现实的问题……如果草原部族都消失了,他们打什么吃什么?难道回去种地吗?地在哪?
“日行百里,对于草原行军来说,太过于稀松平常,诸位抢功劳的时候都这么懈怠吗?”
“没让诸位去前线杀敌,只是起声势为前军摇旗呐喊,你们还要推搪的话,那干脆西北就别来了!”
这话是专门说给张鹤龄这样唱反调的人听的。
这时候张鹤龄当反面典型,也让张周这个主帅能找到目标,此时不教训张鹤龄,而直接去教训军中将领,很可能会遭来那些兵油子的抗争。
一旦这群人撂挑子,这队伍可就没法带了。
“朝我让让啥?都累!这么走什么时候是个头?折腾死人算了!”
张鹤龄也只是在瞎抱怨。
让他一个人回关内,他也还能走,在他想来这要是回去的路上被鞑靼人的散兵游勇给擒了,那可就呜呼哀哉。
……
……
六月初四夜。
王守仁的兵马,距离威宁海子距离不到五十里,此时兵马进行最后一次休整。
经历了之前的极度疲乏之后,此时将士们的精神反而好像是缓过来了,也是因为将士们知道现在已经深入到草原腹地,此时再言退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只有死战一条路可走。
王守仁选择在抵达威宁海之前就休整,也是准备在之后开战前,不再做任何的整顿。
也就是说,从这里吃饭休息之后,再行军就直接是突袭威宁海。
胜败在此一举。
“不得埋灶,都吃手头上的干粮。”王守仁道,“吃饱喝足了,明日清晨就要一战!”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休整最多也只有一个时辰罢了。
剩下两个时辰走完那五十里路,也还是很辛苦的。
将士们在吃了干粮之后,周围连一点火光都没有,便在一片山谷之内,众将士也没有扎营,就直接风餐露宿,给他们一个时辰打盹的时间。
但在王守仁巡查军营时,却发现将士们睡得很少。
“为什么不休息?闭上眼!”
王守仁生怕这群人精力不足,还在催促中。
马仪在外巡查,参将关敬道:“王大人,现在将士们知道清晨便要一战,想睡也睡不着了!若是能枕戈待旦倒还好,毕竟之后还要急行军。有的也是怕睡着了起不来。”
王守仁听到关敬的话,也不好再说什么。
……
……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奇袭的三千骑兵继续出发。
天还没亮,五十里路也没走完,前面便已有哨探回报:“发现了……山头那边……到处都是营寨……很多。”
王守仁马上下令三军停止前行,开始结阵。
同时他也趁着夜色登上一片丘地的高处,用望远镜看过,摇摇头:“似乎只有三四百帐篷,就算加上老弱妇孺,人或也不超过一千。”
马仪闻言道:“王主事,这还不够吗?”
王守仁想了想,好像也够了吧。
当初王越奇袭威宁海,也不过生擒男女妇孺等一百七十多人,斩首四百三十七级,俘获马驼牛羊六千,已号称是不世出的名将。
眼前这么多的营帐,这么多的牛羊牲口,还不够抢的?
“备战!”
随着王守仁令下,军中上下也终于激动起来。
三天四夜的急行军,好像要在这一刻得到回报了。
……
……
因为大明军队所在的地势较高,而下面的部族营帐在地势较低的湖泽之地,那湖泽看起来也不大,周围连营在一起。
夜色中,对方好像完全没察觉到大明军队的到来,所以王守仁也就不打算用带来的火炮。
火炮的射程才一里左右,而从山头冲锋下去则需要四五里,还不如直接骑兵冲锋。
“留下三百人马看守辎重,剩下的提火器!准备好马刀,冲锋!”
为了最大化利用大明骑兵突袭的优势,也是为防止对方起势结阵反抗,王守仁直接以两千兵马结成两道长蛇阵。
再以七百兵马绕道于敌人后方,完成掩杀。
以他所布置的流程。
第一路骑兵,一千人以一字阵杀进营地中,先放火器一枪,然后以弓箭点火油,烧对方营地营帐,令对方大乱难以结阵。
随后于阵中展开厮杀。
而第二路骑兵则在后方,大概相隔盏茶的功夫,冲杀进去。
如此在黎明之前,草原部族也分不清大明军队到底有几波人,也分不清后续杀进来的人马有多少,在大乱之下只能仓皇撤退,此时埋伏于后方的七百骑兵则可以完成绞杀。
“尽可能做到……不能逃走一人!”
王守仁很清楚,现在他们所在是在草原腹地,这也只可能是草原部族的一部营地。
对方具体有多少人,周围是否有援军,一概不知。
能做到的就是一击必杀。
……
……
本来王守仁还想等结阵完成后再突袭。
但随着对方巡逻的哨骑发现大明军队的身影,已有策马回报的迹象,王守仁也不得不提前下达了发兵的命令。
马仪作为副总兵,也是这路人马最高武职指挥,带兵冲杀在第一线。
而王守仁则亲自骑马冲在第二线。
王守仁过去几年,长期练习弓马骑射,此时也发挥了效用。
大明第一轮的攻势,一千骑兵快速突进,当杀进草原部族营地时,部族内的大多数人都还才刚从营帐内跑出来。
随着“砰砰砰”火铳的响声,诸多的部族人相继倒地,男女老幼都有。
而随着营帐内火势而起,大明第一轮的屠杀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营地内驻守的人马数量明显不足,别说是结阵,就算是零星的反抗都很少。
男女老幼大乱之中,只能仓皇往西而逃,不过草原部族的人,无论是男女老幼都会骑马,他们在遇到这种袭营时的反应还是比较迅速的。
但随之,王守仁亲率的第二路人马也杀到。
对面山头上的人马完成了对山谷湖泽之旁部族营地的合围……
……
……
一场战事,推进非常顺利。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此时仍旧还没有天亮的迹象。
王守仁不顾清点战事所得,急忙让人去营地内灭火,这是要防止在天亮之后,这些起火的营帐形成烽烟,被远处的部族营地发现。
“少将军,抓了二百多人。”
当王守仁再见到马仪时,马仪脸上露出了无比的激动,“斩首一百四十多!好像……还没有发现逃走的。”
三百人的营地……
花了三千兵马,还布置那么多的战术……
王守仁也觉得自己可能是过于重视了。
他不免显得失望。
“牲口多少?”曹顺此时从后军,也就是看辎重的地方,跑过来,他想知道战果如何。
这涉及到他切身的利益。
马仪道:“至少两千。是一并驱赶回大明吗?”
“拷问!”王守仁当即下令。
“为何?”曹顺显得不解,“王主事,您要是嫌弃那些人是累赘,杀了便是,带脑袋回去也一样,不用管杀不杀俘虏,就算有人想追究你,咱家也会保你。可拷问……实在没那必要。”
王守仁指着前面一片小湖泽道:“你们不会以为这就是威宁海子吧?”
一个问题,就让在场人全都安静下来。
马仪随即明白到什么,马上进入到俘虏队伍中,抓出两个青壮的汉子,旁边似乎就是他们的家眷。
拷问开始了。
但其实不用过多的拷问,这个部族显然不是什么大部族,他们在此战中除了他们出征在外的青壮年之外,很可能要全军覆没,所以他们为了保全实力,也只能审时度势以后跟着明朝混,赶紧把他们所知道的交代出来。
马仪得到结果后过来通禀:“他们说,在这里以西北三十里,就是威宁海子,我们路走偏了。那边……很可能有大批的营帐和草原牧民,还有数不清的牲口,他们不敢过去,因为那边有重兵把手。他们还说,在出征时,右翼各部族的水草都是划分好的。”
“啊?”
曹顺听了之后,浑身都在发颤。
王守仁一改先前失望的颓势,反而是一脸振奋道:“让将士们休整,往西北而去!”
曹顺骂道:“王主事,这里几时轮到你来做主?你也不过是个六品的兵部主事而已!咱家说……就这样撤了!再去的话……命都快没了!没听说吗?就算火筛派兵西进,还是留下了重兵驻守在威宁海子,咱就三千兵马,去了能作甚?还不够给鞑子塞牙缝的!”
王守仁反问道:“曹公公,若是我们就此南下,你觉得以这些鞑子互相之间的联系,多久能察觉我们的行踪,还有多久能追上来?”
“这……”
曹顺马上意识到,现在好像形势有点不太对,但他随即想到什么,道,“张制台不都说了,他的人马会在猫儿庄接应我们,大不了把这些鞑子都杀了,带脑袋回去便可!”
“不可能的!”
王守仁语气十分笃定道,“以我估算,就算再快,张制台也要在三天之后才能抵达猫儿庄,我们这么南下,非但不会有援军,猫儿庄周围的满官嗔部前旗兵马,还会对我们形成前后夹击!”
“那就走大青山,哪来的哪回去!送死的事,咱家不去!”
曹顺现在算是想明白了。
赢都赢了,也赢得漂亮,己方近乎毫无损失,就这样还不赶紧走,居然还想来个大的?
王守仁看了看孙上器,孙上器马上明白过来。
孙上器抽出自己的绣春刀,厉声道:“临阵脱逃者,以死罪论!”
“你……你敢杀咱家?”曹顺也上来一股脾气。
谁惯你的毛病?你个孙上器还想反了天?
王守仁这时候也不得不搬出张周,他道:“此乃张制台的人,也是陛下派到张制台身边的,曹公公,说句不好听的,最好不要在这时候闹出军心不安。有时候为了军心,必要的祭旗也是可行的。”
曹顺一听,知道这群人是要来真的。
“马指挥使,你也这么认为?”曹顺关键时候,只能把目光落在马仪身上。
你先前是宣府总兵,咱家是镇守太监,你总该听咱家的吧?
马仪道:“卑职顺应张制台的调遣。”
此时的马仪也不傻,退兵很容易陷入重围自寻死路,继续前进还显得自己英勇,再说他作为军将也觉得,如此突袭,鞑靼人连防备都没有,取胜机会很大。
就算传言火筛留守重兵,能重到哪去?
这个小部族一共留守个三四百人,自然觉得威宁海子有重兵,但他们可是大明的远征军。
不管有没有重兵,他们的目的不就是奇袭威宁海?
回去后说自己连威宁海都没到,就被吓跑……再大的功劳也要大打折扣。
王守仁掏出自己平时演炮的令旗,喝令道:“传令三军,牛羊牲口一概不留,鞑子捆缚在马,押送北去。一个时辰之后,杀奔威宁海北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