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周在林瀚面前大谈立足之道。
这是让林瀚所着恼的,就算你我马上将是翁婿,甚至我升官也仰仗于你,但你就这么直接跟我说,你要把萧敬当敌人,甚至去左右朝局,你这是准备自绝后路,准备让我彻底把你当奸佞看待啊。
“哼。”
林瀚轻哼一声,对张周的话差点要嗤之以鼻。
张周则似乎不以为然道:“以在下如今在朝所为之事,只怕是难以为人所认同。”
林瀚道:“那你也不该与朝中清流站在对立立场上。”
别看林瀚瞧不上张周,但他还不是那种直接要跟张周划清关系的人,就算他已在心中将张周判定为“近佞”,但身为教育工作者,他首先的想法是要把自己未来的女婿带到“正途”。
不然怎样?
把女儿推进火坑,从此两家人再无来往?那岂不是说自己以后连女儿的面都见不到?
张周笑眯眯道:“对他人而言,朝中多个朋友多条路,但在在下看来,朝中多个政敌才能迎风雨而行,否则真的是举步维艰啊。”
林瀚眉头紧锁。
他大概明白,张周这是没有政敌,自己创造政敌也要迎难而上……可问题是张周在朝野之内全都是敌人,就这样还非要给自己找敌人?
人家萧敬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却把他归为异己?就为了找麻烦?这叫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林瀚心想,看你小子就是没事找事。
正说着,萧敬已在远处朝二人打招呼。
张周迎过去,一改先前对林瀚所说的,未来要把萧敬当政敌,就好像二人亲密无间一般,面色欣然而客气道:“萧公公,我们谈完了,这是有事?”
萧敬道:“正是。陛下刚有吩咐下来,说是请您处置一下孔家的事。先前衍圣公也想见您,但东厂给您挡驾了,现在宣圣庙纵火的事情众说纷纭,恐怕也需要您出来主持一下局面。”
林瀚在旁听着,皱眉道:“此等事,也轮到他来处置吗?”
萧敬陪笑道:“林老您多包涵,本是跟张先生无关的,奈何此事由张先生最先提出预警,外人也会怀疑其中有人想纵火嫁祸于孔氏一族,由张先生出来做和解,也是最好的。”
本来林瀚作为文人,对于朝廷要查孔家,自然是持抵触态度的。
但听说皇帝是让张周出面代为和解的,他也就点点头不再多言。
……
……
院子看完。
林瀚也没得选择,也先回去准备搬家了。
萧敬对张周道:“陛下有言在先,只要林老掌眼没什么问题,来日就把院子过到他的名下,以后他在京师常住,陛下暂且也不会调他去外地,以后对您也是一种帮衬。”
“多谢陛下体谅啊。”张周感慨着。
萧敬笑道:“陛下对您的信任,真是与日俱增,不过听说您先前给陛下提了一份上奏,却不知……是说什么的?”
张周到京之后,以私人的身份给朱祐樘上了密奏,内容别说是关白内阁,就连司礼监都不知道其中说得是什么。
因为这份上奏好像压根就不用皇帝批阅。
在萧敬等人想来,大概就是张周又对未来即将发生之事,做的一份谶言,至少皇帝看过之后是“龙颜大悦”。
张周道:“别人对我治理部堂之事的能力很怀疑,所以我做了一份上奏,就未来朝廷人事上的安排,做了一番大胆的预测,也想看看是否能跟吏部的推举和朝廷的廷议结果,是否有吻合的地方。”
“啊?就……就这?”
萧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这次居然无关乎对战局的预言?或者是对天灾人祸的提前洞悉?
只是为了证明你自己眼光卓绝,连吏部和廷推所举荐的官员都能提前命中?
张周叹道:“陛下对我的期许太高,总想从我这里问出点石破天惊的内容,但你知道我也只是大明的臣子,这窥伺天机往往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呵呵。”
萧敬在苦笑。
张周问道:“今天是要去见衍圣公,还是那位前衍圣公?”
“您自己选,若是您方便的话,两位都见见也可。”萧敬道,“以陛下之意,先前您做出预测,宣圣庙纵火的事,已达到预期的效果,是时候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张周故作不解问道:“什么预期?”
萧敬笑了笑,没回答。
他也在想,你聪明人装什么糊涂?预期当然是打压孔家威望,顺带把孔家内定的由孔弘绪的儿子孔闻韶继嗣的事给扭转。
张周道:“之前程学士和林侍郎等人所上奏,提出要更变爵位承袭之典章,尤其是因罪而夺爵之人后嗣的继承权,是这么说的吧?”
“是。”萧敬点头。
张周叹道:“可惜啊,这孔家兄弟二人,也挑不出第三人来,难道就要继嗣于旁支?还是说……再给当今的衍圣公,挑个别的什么过继子嗣过来呢?”
萧敬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孔家传承的问题,别说他现在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就算他当了掌印太监,再或是皇帝,在决定其传承秩序上,也有极大的制约。
儒家最讲求的是礼教,孔家更是要以此为表率,孔家继嗣的事情很可能会成为未来大明的典范。
孔弘绪是因罪而被夺爵,但问题是孔弘绪的父亲孔承庆只有两个儿子,孔弘泰出生七月便已经丧父,作为孔家的长房长孙一脉,兄弟俩自幼关系可说是非常好,如今即便衍圣公已经落到孔弘泰身上,孔家大小事项基本都是孔弘绪这个大哥做主。
正是爵位没了,但长兄为父,孔弘绪就是有这种独断专行的权力,再加上他儿子非常多,在外人看来,孔弘绪无论犯多大的罪过,只要孔弘泰没儿子,爵位还是要传到孔弘绪这边,不然这爵位就要旁落到旁支。
张周道:“那就是说,连陛下也没有决定?”
“是啊。”
萧敬点头,“其实怎么看,好像……这位衍圣公,都不得不把……唉!目的达到就好,有些事还是要顺其自然的。”
张周想说,怎么就叫顺其自然?
孔弘绪不能继承爵位,就一定要给他儿子?哪怕现在孔弘泰再生儿子来不及,给他过继个过去也不是不可,谁说过继子一定要从孔弘绪的儿子里挑选?
规则定下之后,主动权不都在皇帝这边?
到时还不是皇帝让你过继谁去当继嗣者,就是谁?
……
……
锦衣卫北镇抚司。
东厂厂公萧敬亲自驾临,还带着张周,这可把北镇抚司的人给紧张坏了,由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亲自出来迎接,并引路带二人到花厅内。
“张先生、萧公公,奉皇命,看押孔氏嫡长子孔某,一直都是好生招呼,并未下诏狱,也未曾用过刑罚,平时除了不能出外行走,连孔氏一门的族人来拜见,也都予以放行。”
孔弘绪看似是在坐牢,但其实就是在渡假。
萧敬问道:“纵火之人呢?”
牟斌道:“已畏罪自尽了。”
萧敬苦笑了一下,随即望着张周,这才道:“那就是说死无对证?”
“这……可以这么说。”牟斌道,“不过此人乃是孔某的家仆,曾在孔某身前做事多年,要说二者并无联系,不足以信服于天下。”
意思是,就算人死了,但人就是孔弘绪的身边人,那究竟是不是孔弘绪委派的,其实也显而易见。
如果强行说二者没联系,除非是把天下人当傻子。
张周道:“这好说啊,把结果通知刑部不就行了?”
萧敬生怕张周是不懂东厂和锦衣卫审案的规则,也怕张周不懂涉及诏狱案子跟三法司对接的细节,他解释道:“除非是有这位前衍圣公的口供,否则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没法继续探究。此案或也只能不了了之。”
换了以前任何人落到东厂和锦衣卫手里,萧敬都没这么局促过。
因为东厂和锦衣卫有一万种方法能让对方屈从,就算什么都没做,也能变成铁案。
但问题是,这次来的是孔弘绪,打又不能打,甚至都不能吓唬,就这样在没有人证的基础上,还没有孔弘绪的口供,怎么定罪?
案子落到三法司那边,结果就只能是不了了之。
因为三法司的官员都是文臣,连东厂和锦衣卫都不敢用刑,他们更不会用刑,那这案子怎么看都是一笔糊涂账。
张周笑道:“在我看来,反正也没结果,还把人扣着作何?把人放可都行!移交给刑部,正好把麻烦事交给刑部,就算刑部再包庇孔氏一族,难道有纵火的案情,他们还能隐匿不报的?案子该怎样就是怎样!”
“张先生的意思是?”萧敬替锦衣卫在问。
张周道:“这案子,结果是什么,不重要,就算有十足的证据证明是此人所为,难道这罪名会比他以前所犯的罪更大吗?”
“那……不会。”
萧敬这次也是替牟斌回答了。
放个火而已,烧的是宣圣庙,听起来很严重,但再严重有奸淫掳掠和杀人来得更严重?
只是曾经孔弘绪的罪名,被朝廷给压住了,外人知晓孔弘绪被剥夺衍圣公,多是认为其逾制,这也是当时朝廷为了保护孔氏一族,算是给孔家人面子。
现在张周的意思,那就把孔弘绪的罪过大书特书,最好再给世人搞出个孔弘绪有罪,但朝廷不敢罚的印象。
牟斌不解道:“若事态严重的话,只怕对朝廷的威望有损,对孔氏……则无大的危害。”
张周笑道:“那就找人,以请愿的方式,让朝廷严查此人曾经犯下的罪过,朝廷最初是要大事化小,并不追究的,奈何群情激奋,到时陛下也不得不勉为其难进行彻查。到那个时候,一个身无功名的前衍圣公,可以随便用刑和问询的话……要出结果,还会很难吗?”
萧敬和牟斌对视一眼。
二人都听懂了。
之前抓孔弘绪,给人的印象,是皇帝太着急了。
似乎皇帝很心急要给孔弘绪定罪,甚至到现在孔弘绪都一直被看押,甚至连纵火者死了,皇帝都没有特赦孔弘绪。
这会让文人士子心中起逆反心态,他们会不自觉站在“弱者”一方。
张周的建议,则是案子不再由诏狱过问,在这边算是“结案”,把案子转交给刑部,让天下士子以为孔弘绪的罪名是查无实证而释放,朝廷对其不再苛刻,在这种情况下再把孔弘绪曾经犯的罪,还有这次纵火的细节,全都公之于众。
也就是说……
用舆论的力量去审判孔弘绪,比用诏狱来审判来得效果更为直接。
再直白一点。
给孔弘绪定罪,强行把朝廷摆在士子的对立面,还不如让他社死。
你们孔家人不是想用舆论的力量来为你孔弘绪脱罪吗?谁说舆论就只有文人?舆论应该包括全天下的百姓,到时以全天下百姓的口水把你孔弘绪淹死,到时朝廷再做个顺水人情,把你给定罪,让你们孔家从此抬不起头。
萧敬道:“张先生,这么做固然是好,但就是怕……”
“萧公公但说无妨,我这个人你知道的,没什么忌讳。”张周道。
萧敬一听就明白了,他道:“咱家本是担心您把自己摆在儒家的对立面,不过想来您是有心理准备的,那就当咱家多言。希望您想明白一切,不要事后因此事而烦忧。”
“哈哈。”张周撒洒脱一笑,“从我给陛下写出有人会在宣圣庙放火这件事时,我就做好这一切的准备。大丈夫无所畏惧啊。”
……
……
坤宁宫内。
张鹤龄回到京城之后,终于有机会入宫见张皇后,顺带跟姐姐显摆了一下他这一路的见闻,还有所获得的军功,以及在西北“发财”。
张皇后道:“没想到,秉宽如此照顾于你,总算他还有点良心。”
“姐姐,这话怎么说的?”张鹤龄道,“其实说起来,这位张先生其实跟先前的李广也没什么区别,他应该也会识时务,知道得罪咱张家人没什么好下场。”
张皇后生气道:“可是你姐夫现在经常出入于宫门,他在外面做什么,连打听都打听不到。”
“啊?”
张鹤龄没想到姐姐身为皇后,会跟他抱怨这个。
“所以你赶紧去查查,尤其是你姐夫出宫之后的行踪,他去了哪里,见过谁,还有暗地里是否见过什么人,见过张秉宽之外的人最重要……不过想那张秉宽先前一直都不在京师,你姐夫出宫就很蹊跷了。”
张皇后有身为女人的敏感。
丈夫对自己愈发冷漠,曾经用点小手段,就让丈夫对自己五迷三道。
但现在,朱祐樘也就是偶尔才过来看看她,平时除了在乾清宫独睡之外,就是出宫……有时候还夜不归宿。
就算朱祐樘没跟她提过外面有什么女人,也没提出要给什么人册封为妃子,但她还是感觉到,自己失宠了。
张鹤龄道:“姐姐,那不行,我最近要去辽东,当总兵官了。”
“你……你疯了?”张皇后差点气得吐血。
这弟弟简直是被军功迷了心智,这时候对她来说都已经火烧眉毛了,弟弟居然只想着捞军功?
张鹤龄义正言辞道:“姐姐啊,不是当弟弟的劝你,这自古君王哪有只一夫一妻的,最近几年姐姐生不下皇子,姐夫那边能不着急吗?外面甚至还有很多不好的传言,说是我那大外甥,都不是陛下亲生的呢。”
“胡言!”张皇后恼了。
这话别人说都不行,你个当弟弟的,居然在本宫面前胡说八道?
张鹤龄道:“还有姐夫出宫的事,别说我没能耐查,就算我能去查,查到结果不是姐姐想要的,你让当弟弟的我做什么好?去阻止?还是帮姐姐……把人给弄死?”
张皇后绷着脸,话没出口,但意思是,二者都要。
“姐姐,我听张先生说,在永平府还有个大铁矿,只要开采出来,一年少说有个几万两银子进账,如果再好一点,多开几个煤矿……”
“够了!”
张皇后这才发现,弟弟反水了。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连她这个当姐姐的都管不了。
“你是不知道因何才有今日的地位是吧?如果你姐夫有了旁人妃子,你以为还能像今时今日一样,让你坐在这里?你还有机会得到张秉宽的垂青?”张皇后怒气冲冲教训弟弟。
张鹤龄惊讶道:“所以弟弟我也要努力了啊,那朱知节算个什么东西?他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为何我不行?到时我们要银子有银子,要军功有军功,西北军权都尽在我和延龄手上,那时姐姐还用担心别的?”
“姐姐,你安啦!就算姐夫纳了妃子,你还是皇后,大外甥还是太子,一切都照旧。”
“除非姐姐认为,一辈子能把姐夫拴在身边,可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女人芳华正短,姐姐再过个几年,只怕都人老珠黄,连孩子都不能生了,姐夫那时还正春秋正盛,到时他不纳也要纳,堵不如疏啊。”
张鹤龄所说的话,正是当初张周第一次见他时,在教坊司所说的话。
以前他觉得那都是扯淡,而现在他觉得……这简直都是至理名言啊。
不管姐姐你怎么想。
当弟弟的先跳反了。
先跳为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