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珠村往西两百里,便是属于珍宝城的佛土。
和甘泉寺一样,位于城中的珍宝寺也遭到了严重的损毁。
不过好在珍宝寺的实力要比甘泉寺强上不少,重建已经完成了大半,只剩下城外的残垣需要修复。
番地的冬天来的远比大明其他行省要早的多,十月刚刚过半,已经是大雪漫天。
白的雪花和黑的石块混杂在一起,其间蹒跚着许许多多衣衫褴褛的佛奴。
工地外围搭建着一间临时的经房中,两名负责监工的珍宝寺僧人正围着炉火闲聊。
“吉多师傅,按照现在的进度来看,恐怕在暴雪来临之前是完不成外城的修建了,这可怎么办?”
长着一张方脸的僧人强巴往经房外张望了几眼,语气担忧说道。
“珍宝活佛的法旨可不能耽搁。”
年岁较长的吉多思考了片刻,便毫不犹豫说道:“从今天开始,晚上就不要让这些佛奴休息了,让他们加快进度。”
“这么做的话,那些壮年佛奴倒能承受的住,可孩子和老人就.”
“重要吗?”
吉多眼皮微抬,冷眼看来。
“这些贱奴的死活当然不重要。”
强巴连忙说道:“弟子只是担心死的太多,会引起他们的反抗。这几年佛奴们的信仰可是越来越不虔诚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高原才会滋生出妖魔祸乱。”
吉多话音顿了顿,接着淡漠道:“不过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既然这样,你今晚就去找两个腐化的妖奴过来,吃几个人,剩下的自然就会老实了。”
“还是吉多师傅您想的周全。五个尕就能顶得上一匹马,这么多佛奴要是昼夜不歇,一定能按时完成任务。”
强巴一脸谄媚,拎起炉火上的茶壶,起身为吉多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
“吉多师傅,您说那些明人在我们桑烟佛国内如此横行,多少寺庙都毁在了他们的手中,神山上的佛祖们什么时候会降下怒火,将他们消灭?”
“你当真是想消灭那些明人,还是在担心桑烟神山无法阻挡他们的暴行?”
听着吉多的询问,强巴脸色一紧,急忙朗声道:“当然是想杀了他们,我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用他们血斟满佛的金杯,用他们的肉喂食天上的秃鹫,把他们的肠子缠绕在石块上,埋进最肮脏的粪便之中!”
“强巴,你是有佛泽在身的人,虽然现在还没有入序,但向佛之心可不能有半点动摇。”
吉多双手捻着一串菩提子佛珠,语气肃穆道:“你等着看吧,要不了多久,这些明人就会为他们所犯下的所有亵渎罪灭付出代价。”
“特别是那个叫张嗣源的儒序,这头凶鬼不知道拆毁了我们桑烟佛国多少座寺庙,他身上的罪孽就算死上一万次都无法洗清!”
强巴一脸狂热道:“还有大昭和白马两座神山,若不是因为他们的怯懦和无能,明人怎么可能踏入番地半步?”
“他们可不止是怯懦,肚子里更藏着一副丑恶的蛇蝎心肠。”
吉多了解的内幕显然更多,冷声道:“贪欲已经侵蚀了他们的佛心,想利用儒序从我们手上得到更多的好处,忘记了这些年我们桑烟佛国为整個番地佛门做出了多少贡献!”
在还未入序的强巴的眼中,这就是一场令人血脉喷张的护佛神战,虽然现在桑烟神山上还没有降下开战的佛旨,但他早已经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迫切的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
“吉多师傅,我听闻现在那些明人已经被那曲活佛挡在了神山之外,不敢再迈出半步,这是真的吗?”
“那是自然,神山的威严怎会容许他们侵犯?”
吉多神情傲然道:“现在所有的忍让,不过是因为桑烟佛祖正在以无上佛法浇筑肉身,无法降下佛怒罢了。只要等待铸炼完成,等待这些明人的就只有冰冷的死亡!”
“还有大昭和白马,他们的神山都将在桑烟佛祖的脚下沦为平川。往后高原颂扬的佛名,将只剩下桑烟,不再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一场铲除异信的佛战就在眼前。
强巴兴奋无比,脑海中憧憬着桑烟佛光普照整个番地的恢宏场面。
“等完成眼前的事情,我会向珍宝活佛请示,提前为你构筑佛国,重塑肉身。到时候,你将是真正的桑烟佛子,是活佛座下斩妖除魔的金刚。”
吉多面带微笑,看着噗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的强巴。
“弟子永生不会忘记吉多师傅的恩情。”
强巴心领神会,恭敬道:“在您坐床成为活佛的那天,弟子将是最虔诚的护法。”
就在两人聊的热烈之间,经房外突然传来几声佛奴不安的惊呼。
吉多微微皱眉,朝着强巴递去一个眼神。
后者连忙起身,走到门边,撩起厚实的门帘,就看到远处喧嚣的风雪中有一道踉跄的身影正在靠近。
身上覆满厚雪的佛奴们也注意到了这道身影,手中的动作纷纷停了下来。
在番地,佛奴一生都不可能会被允许离开自己寺庙的佛土。
寺庙的僧人远行也不会不带服侍的奴隶。
所以这样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在番地是十分罕见的。
除非他是一个失去了寺庙庇佑的流浪佛奴。
几天前,有传闻说百里之外的金珠村爆发了一场妖乱,难道他是逃出来的金珠村佛奴,或者是沾染了腐败的妖魔?!
随着人影的不断靠近,一股不安在这群佛奴间蔓延开来。
不少番民汉子握紧了手中敲石的锤子,挡在孩子和女人面前,一脸紧张的盯着远处。
直到看清来人面容后,众人紧张的表情才稍稍舒缓了一些。
没有利爪和鳞片,瞳孔里没有那股瘆人的暗黄。
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佛奴。
“他又不是妖魔,你们怕什么?”
一个身材矮小的番民老妇甩开家人拽着衣袖的手,从自己毡袍下取出一个棉布包着的铁壶,小跑着靠了过来。
一个缺了口的木碗盛着满满的油茶,递到了顿珠的面前。
油茶早已经没了温度,连落在面上的雪花都无法融化,在浑浊液体中打着旋。
“孩子,伱这是从哪儿来啊?怎么会是一个人?”
顿珠双手接过这碗油茶,一张脏兮兮的脸膛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阿妈,我是金珠村的人。”
老妇人闻言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一脸惊恐不安。
“金珠村,难道真的遭了妖乱了?”
顿珠将脸埋进了碗中,大口喝着油茶,没有说话。
“真是可怜你了,这一路逃出来没少吃苦吧?要不你以后就.”
听着呼噜噜的吞咽声,老妇人就知道眼前这孩子恐怕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心头的善意压过了恐惧。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滚开!”
老妇人躲闪不及,被赶来的僧人强巴直接推倒在地。
铁壶掉在了雪地里,汤水泊泊流出,很快就淌了个干干净净。
强巴仰着头看着这个流浪的佛奴,对方竟然这时候还在自顾自喝着油茶,心头不由怒火更盛。
“好大的胆子,你是哪座寺庙的佛奴,居然敢逃入珍宝寺的佛土?!”
顿珠缓缓放下手中的碗,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你是珍宝寺的僧人?”
强巴心头一惊,只看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沿着眉心延伸到下巴,几乎将对方一张脸从中剖开。
紧跟着扑面而来的杀意更是让他瞳孔骤缩,整个人出现片刻失神。
就在这一瞬间,木碗脱手掉落。
顿珠箭步上前,一截寒光从袖中闪电般冲出,朝着僧人的下颚直接捅了进去。
噗呲!
僧人的双眸霎时被鲜血染红,额头上青筋不断跳动,嘴里不断发出咯咯的声响,双手死死抓着顿珠的衣袖。
“我不是佛奴,我是番民,我的名字叫顿珠。”
顿珠左手死死扣着僧人的后脑,持刀的手腕缓缓拧动,将对方藏在颅骨内的脑子和慧根一同搅了个稀烂。
随着刺啦一声,顿珠的衣袖被扯碎,强巴瞪着眼睛,抓着这半截衣袖,直挺挺向后倒去。
“呼”
顿珠吐出一口淤积在肺腑中的浊气。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宛如久旱的土地,在绝境之时终于等到了天降的甘霖。
虽然不多,却极大缓解了龟裂带来的痛苦。
一股强烈的兴奋涌上心头,原本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快速平复下来。
浊气尽,新气生。
凌冽冰冷的空气充斥体内,顿珠感觉自己麻木的五感正在重新变得鲜活,那股刺鼻的血腥味撩拨着他心底那份的渴望。
对复仇无比强烈的渴望。
“阿妈.”
顿珠俯身捡起掉在雪地上的木碗,看着被眼前这一幕吓到呆愣的妇人,咧嘴露出一口白皙的牙齿。
“我的金珠村遭的不是妖乱,是佛乱啊.”
“这个人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妖魔,快杀了他!”
吉多亲眼看着强巴倒在了血泊之中,顿时惊怒交加。
一个奴隶竟然对主人动手,这还是不是三座神山掌控的番地?
他大声呵斥着周围的佛奴,命令他们上前围攻顿珠。
惊慌失措的佛奴们听到吼声,下意识回头看来,却纷纷愣住。
从他们眼眸中射出的惊骇欲绝的目光,让吉多心头蓦然一阵发颤,僵硬的脖颈一寸寸抬高。
不知何时,一道庞大的阴影遮蔽了他头顶的天幕,血红的独眼是挂在天幕的血月,无边的恐惧瞬间吞噬吉多的心神。
“珍宝寺主在不在城内?”
李钧看着痴痴傻傻的僧人,无奈将话语再重复了一遍。
可陷入失神状态的吉多依旧毫无反应。
砰!
红白的血浆和碎骨头呈现扇形泼洒地面,半截残尸普通一声跪倒地面。
李钧叹了口气,抓起一团积雪擦着手。
此刻,终于回神的佛奴们发出经久不绝的尖叫,四散奔逃。
马王爷弹出一点火苗点燃经房,转头看着远处正在扶起老妇人的顿珠,问道:“你真决定要让他走武序?”
李钧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起码目前看起来,他在这条路上还挺有天分的。”
“门派,还是独行?”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李钧说道:“现在我只是通过饕餮给了他一门九品内功,还看不出基因的承载能力到底如何。如果他觉醒的基因能够扛得住不成体系的武学,那才有成为独行的资格。”
“那天你明明没答应要当他的师傅,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劲?就因为看不过眼,想要帮一帮?”
马王爷劝道:“明妃那句话其实说的有道理,这片番地有数不清的佛奴,他们已经跪了成百上千年,你帮不完的。”
“我不只是在帮他,也是在帮我自己。”
“在南昌府的时候,有个老辈子跟我说过,独行破四进三的仪轨机缘在番地。当时我觉得他只是在装神弄鬼,但现在我倒觉得真有这个可能。”
“薪火,那就该要燎原啊.”
李钧伸手指向头顶,看向马王爷笑道:“要不然怎么烧穿这片黑到不见五指的天?”
珍宝寺内。
一众身穿红袍的僧人跪倒在须弥座下,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高坐宝位的寺主钦日此刻眉头紧锁,脸色阴沉。
这段时间他的心情并不好。
一则是因为那曲金庙内的谈判进展的并不顺利。
那些来头不小的明人根本不给桑烟寺面子,若不是因为现在大昭和白马两家的态度暧昧,让他们投鼠忌器,现在恐怕已经进入了桑烟神山。
可眼下的僵局终有被打破的时候。
如果谈判当真破裂,那桑烟寺和新东林党之间必然会有一战。
到时候,像自己这种刚刚有资格被称为‘活佛’的佛序五,也不过是稍大点的炮灰罢了。
恐怕就算是那些资历深厚的序四活佛们,一样也没几个人有把握能活下来。
说句僭越的话,桑烟虽然是在番地拥有无上权威的三大神山,但也只是佛序六寺之一。如何能跟在儒序只手遮天的新东林党对抗?
两方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
如果真的打起来,那整个桑烟佛门无异是以卵击石。
除开这些钦多无法左右的大势,另一点让他心头感到烦闷的,则是自己肉身铸造的消息迟迟没有传回。
“那群农序的人到底在干什么?难不成他们也想骑墙而观,认为桑烟寺撑不过这一关,想要跳船逃生?”
就在钦日暗骂不止之时,心头突然没来由一阵发紧。
沉思之中的钦日猛然抬头,这才看见经殿的门前竟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长相陌生的男人。
而让他感到绝望的是自己的佛念之中,竟是一片的空空荡荡。
李钧抬脚跨过门槛,雕梁画栋在他身后不断崩塌。
跪了满地的僧人此刻纹丝不动,任由掉落的砖石落在身上,将他们淹没。
精致奢华的经殿坍塌成废墟,渐亮的月光照在钦日惨白的脸上。
“你就是珍宝活佛?”
“不不敢,大人您”
砰!
话音未落,一团血雾在须弥座上炸开。
一只手探了进来,抓住形如根须,从颅骨缝隙中扭动伸出的慧根,将其一寸寸从钦日体内抽了出来。
“作威作福却又贪生怕死,佛生千手,人生两面。你们倒真是五毒俱全。”
李钧随手丢开手中鲜血淋漓的肉团,转身向外走去。
殿门外,番民顿珠双拳紧握,眼神炽热。
“走,去下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