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来越大,回荡在那曲金庙上空的争吵声还在持续。
还是那座金碧辉煌的佛殿手中,长桌两侧剑拔弩张,唾沫横飞,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言辞,根本不可能吵出一个明确的结果。
这些官员和僧人同样心知肚明,所以你说你的律法威严,我讲我的佛法高深。
大家鸡同鸭讲,场面倒是颇为热闹。
而身为此次朝廷巡察番地的主要负责人,刘谨勋此刻则在那曲城外的临时驻地中悠闲的看着书。
一张躺椅,一本书,手边茶香,窗外雪舞。
刘谨勋过得淡定从容,有人却是坐立难安,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焦急。
张嗣源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书堆中间。
“义正,你这是怎么了?”
刘谨勋看着眼前跨入门后便一言不发的年轻儒生,将手中的古籍一卷,明知故问。
“大人,我们停留那曲金庙已经快一个月了,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嗣源对于眼下这种毫无意义的谈判颇为不满。
在他看来,桑烟神山已经近在咫尺,最终是抓还是杀,等上了山之后,桑烟佛主林迦婆自然会给出一个答案。
根本没有必要在这里跟这些番地僧人继续浪费时间。
再这么拖沓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朝廷交办的任务?
除此之外,张嗣源更担心若是最终这场巡察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收场,那朝廷的威严岂不是成了儿戏?
刘谨勋笑着打趣:“不过才一个月而已,义正你这就耐不住性子了?”
“下官是不明白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张嗣源眉头紧蹙,冷着声音道:“现在桑烟寺的态度很明确,不可能接受我们进入桑烟深山,林迦婆更不可能下山接受调查。既然谈不拢,那根本没必要再谈,雨露怀柔换不来感恩,那就该用雷霆手段!”
“所以义正你的想法是强行进入桑烟神山兴师问罪?”刘谨勋反问道。
“没错。”
张嗣源直言不讳:“以我们目前的人手,强攻桑烟神山是有些勉强。所以我请求大人能够上报内阁,从各一等门阀中至少征调一名主修‘射’‘御’两艺的序四及以上,进入番地,踏平桑烟寺庙!”
刘谨勋轻声道:“义正你口中说的主修‘射’‘御’两艺的儒序,那可都是各门阀赖以立足的宝贝。你觉得他们会舍得拿出来吗?”
“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不服从朝廷是的旨意,那就.”
张嗣源眉宇间浮现杀气,可到了嘴边的冷冽言辞却又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因为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还把身上的官袍当作一回事。在有些人眼里,如今的朝廷不过攫取利益的生意场,晋升序列的登高梯,仅此而已。”
“甚至说句僭越的话,若是没有儒序仪轨的要求,恐怕大明帝国早已经荡然无存了。”
刘谨勋感慨一声,看着脸色铁青的张嗣源,柔声问道:“前几日内阁下发的邸报,义正伱看了吗?感觉如何?
“看过了。”
张嗣源没有贸然妄言,而是收敛起了脸上的烦躁,恭恭敬敬朝刘谨勋拱手行弟子礼。
“属下见识短浅,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见他如此快便将心态调整过来,刘谨勋眼底不由露出欣赏之色。
大明帝国内阁首辅、儒序新东林党党魁张峰岳的独子,有这层身份,张嗣源足以在整個帝国内横行无忌。
如果他执意要强行对桑烟寺动手,即便是刘谨勋也只能听之任之,毫无办法。
可自从进入番地开始,张嗣源始终恪守一个下属的本职,安分守己、令行禁止。
对方能忍到今日才表达出自己不满,而且没有私下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在刘谨勋看来,已经是殊为不易了。
“从邸报的内容和我自己了解的消息,现如今整个道序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刘谨勋扬手一卷衣袖,从躺椅上坐起了身子。
“曾经的两座道门祖庭,一座已经覆灭,消失在历史之中。一座衰败没落,成了无数人眼中的珍馐美味。群龙无首便是祸乱之源,对于除龙虎山之外的其他道门势力而言,眼下正是清算往日恩怨的最好时机。”
刘谨勋微微一笑:“更何况,龙虎山张家人的手中还握着对所有新派道序而言都是无价之宝的,老弱携重金,自然免不了要成众矢之的。”
“您说的‘甲字天仙’?”张嗣源若有所思。
“没错。”
刘谨勋点头道:“当年,时任龙虎山‘张天师’的张希极闭关参悟天道,为新派道序开创出了‘黄粱’这一门足以改变时代的技术法门。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帮助新派道序赢得了那场‘新老之争’,奠定了龙虎山道门祖庭的地位。”
“当然了,参悟天道这种说法听听也就罢了。如果当真有天道的存在,那我们儒序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刘谨勋哈哈一笑,作势起身。
张嗣源连忙上前搀扶,两人一同走出房门外。
此时门外已然是大雪漫天,远山和近处同为白茫茫一片。
“直到现在,很多人依旧不知道张希极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黄粱’,但无可否认,能做到这一步,他算是百年来道序的第一人。”
张嗣源将手伸出屋檐,摊开掌心接着落下的雪片,撇了撇嘴角。
“如果没有‘黄粱’的出现,或许帝国不会被祸乱至此。”
刘谨勋摇了摇头:“以今论古,不能抛开当时的背景。对那时候的各方序列而言,‘黄粱’是一个希望,势在必行。”
“为什么?”张嗣源满脸不解。
他并非故意装作不解来为刘谨勋捧场,而是真的不知道这段过往的隐秘。
在外人看来,以他张峰岳之子的身份,对各方势力的消息必然了如指掌。
可只有张嗣源自己知道,自己跟那位山岳仰止的父亲之间,是何其的疏远和淡漠。
寻常的父子之情尚且欠缺,更不可能会聊到这种事情。
“因为张希极宣称,天道赐予他的不止是‘黄粱’,还有一道天意。”
刘谨勋神情肃穆:“天意言明,黄粱建成将是武序衰败的开始。
“这种装神弄鬼的话语,难道会有人相信?”张嗣源不屑道。
“武序就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不过又是一场玩弄信仰的拙劣把戏。反倒是张希极敢说出这种话,在他们看来就是赤裸裸的挑衅,自然少不了对新派道序连下狠手。说来也是令人感慨,当时若是没有武当挡在前面,新派道序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说到这里,刘谨勋长叹一声。
“天下苦武序久矣。如果真的能够结束武序的宰治,就算是一场泡影,也有很多人忍不住参与其中。”
刘谨勋笑道:“而且这位‘张天师’也着实了得,不止邀动各方参与,连一向跟在武序屁股后面摇旗呐喊的墨序中人也拉拢了一部分进来,如此手腕当真是令人佩服。”
“所以.”
张嗣源问道:“您跟我说这些,是想提醒我当下局势动荡,不易擅动?”
刘谨勋摇了摇头。
“我想说告诉义正你的,若世上真有天道乾坤,那也不过是人心利益。现在道序的混乱,正是从此而出,因此而生。我们此刻面临的情况,一样也是如此。”
张嗣源默然收回了手掌,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心头所想。
“佛序六寺,汉番各占一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现在汉传佛序却坐看我们向番地下刀,你能猜到他们到底存的是个什么心思吗?”
“番传的大昭和白马态度暧昧,立场摇摆不定,既有落井下石,又有雪中送炭,完全一副趁火打劫的贪婪架势,可难道他们就不怕桑烟真的倒了,接下来就轮到他们?”
“桑烟寺从始至终摆出强硬态度,到现在还不愿意低头,他们又是什么想法?或者说,他们在等什么?”
刘谨勋转头看来,轻声问道:“这些问题,义正你心里有答案吗?”
“我”
张嗣源语气僵硬,欲言而止。
“如果首辅大人单纯是想将桑烟寺连根拔起,为辽东卢阀出一口气,告诉世人三教之首的威严不可挑衅,那今天站在这里的不会是你和我,而是他卢宁自己。”
“落子下棋不能急,你来我往才能成局。”
刘谨勋说道:“我们现在就是在等着对方出手,他们一动,才会露出破绽,我们才有机会一步步将对方逼入孤家寡人的绝境,让他的覆灭成为民心所向,万众所望。这,才是‘数’艺。”
张嗣源沉默良久:“可任由别人还手,难道首辅大人他难道就从不担心有天会输?”
“他老人家一生有没有输过,我不知道,起码我没有见过。”
老人淡然道:“即便是武序这种蛮横莽夫,在反应过来打算掀桌的时候,桌下的两条腿早已经在悄然之中被砍掉,再也站不起来了。”
屋檐下,年轻儒生无声叹了口气。
听着别人对自己父亲的赞誉,他心头却没有半点与有荣焉的感觉,反倒是生出深深的无力。
张嗣源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眼前却浮现出一座棋局。
一端是自己,另一端则是一道比山脉还要巍峨的身影。
或许是打算趁着这次机会把事情一次性讲透,在看出张嗣源已经放弃了之前进攻桑烟寺的念头后,刘谨勋还是没有顺势结束话题。
“义正,说完了别人,现在我和你聊聊我们自己。”
刘谨勋问道:“你知道近期在新东林党内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张嗣源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有不少二三等门阀的阀主主动致仕,将权利的地位交给了族中年轻一辈接手。”
张嗣源皱了皱眉:“前赴后继,新老更替,这是人之常情,什么问题?”
“如果是承平时期,那当然没有问题。可现在正是动荡,那些成了精的老东西,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退位让贤?”
张嗣源眉头一挑,冷声道:“您的意思,他们是被迫的?”
刘谨勋并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新东林党是我们这一代人利益的集合,时代变迁,到了现在,必然会有人觉得新东林党已经腐朽了。”
“世人都说三教九流之中,武序杀气最重。可在我看来,他们也比不过我们。武序只是乱,而儒序则是反!”
刘谨勋伸出一只皮肤干瘪的手掌,并指如刀,在张嗣源眼前一翻。
“书这个东西,比酒还能壮胆。酒喝多了顶天不过杀人,书读多了却敢要造反。你知道古往今来的掌权者为什么要读书人以四书五经为纲?就是怕其他书读多了,读出一身的反骨啊。”
“党同伐异,这是刻在儒序基因中的本能。有人不认可新东林党,自然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它掀翻,取而代之。”
言至于此,内忧和外患一目了然。
刘谨勋相信对方能够听得明白。
他转头看向跟在身边的张嗣源,一身简单的青色厚袄长衫,长相平平无奇,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上落着雪。
没有厚重的书卷气和迂腐气,也没有出身显贵的骄纵气和蛮横气。
单从外表来看,张嗣源根本不像一个儒序。
“义正,你被封存记忆,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帝国各州府内生活了十年,尝过人间各式各样的喜乐疾苦,行路万里之后,方才被允许找回身份,跨入序列,这是首辅大人对你的磨练。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你能够遇事之时能够处变不惊。”
刘谨勋抬手指向远处快要触及天空的雪山。
“番地难道只有三座佛门神山?远远不止!这块千年来始终游离于帝国本土之外的广袤土地,孕育出了一群把自己看成是神的人。他们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残忍无情,与他们为敌,我们要步步为营.”
“大人.”
沉默许久的张嗣源,终于开口。
“可这里除了那群高高在上的神,还有许许多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啊。”
他走出屋檐,任由大雪淋身。
“您听过他们唱的歌谣吗?我听过,很动听。可是他们却只敢唱给草木,唱给山风,唱给落雪,不能唱给家人和爱侣,因为在这里欢歌笑语是对神的不尊敬,神只愿意听他们的惨叫和哭嚎。”
“人心可以因为利益而卑劣低贱,但生而为奴的人命,不该出现在这个世间。”
张嗣源语气低沉,眼眸中却又光芒越来越亮。
“大人,我走了万里路,跨过高山,涉过河川,可这里的人终其一生,生活的世界不过百里方圆。既然是神不予路,那让我来带他们走!”
一语言罢,雪中人朝着檐下人拱手行礼,大步离开。
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刘谨勋胸中竟生出一缕阔别多年的豪情。
可转瞬间,却又被一颗在宦海浸泡麻木的心泯灭。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这是他张嗣源,不是刘谨勋。
“说的文绉绉的,总觉得浑身不爽。”
张嗣源脚步一顿,转身挠了挠头,咧嘴一笑。
“您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您和首辅大人的棋局我不耽误。但要是不干翻这劳什子的神佛和高山,那我从此便不再姓张!”
番地乌斯藏卫,雨墨地区的深处。
大片的格桑花在寒冷的空气中绽放,这是唯一一种能够在藏西高原生存花朵,象征着爱与吉祥。
绵延的格桑花海中,坐落着一个规模堪比城镇的庄园。
从高处俯瞰,庄园之中随处可见浓烈的红黑双色,没有多少番地佛门的文化印记。
城中人影更是寥寥无几,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诡异。
“他刚才跟我说,这里就是雨墨地区最早出现妖乱的地方”
远端的丘陵上,邹四九蹲坐在一颗僧人的脑袋上,伸手指向远处的庄园。
“佛母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