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四年,正月初七,近午时。
百家学院。
一方满是书墨香的书室内,书籍琳琅满目。
除了没有科举应试的圣贤之书。
天文、地理、农事、水利、纺织、造瓷、冶炼等各种领域的书籍应有尽有。
沈括坐在一方大桌前,手持狼毫,正在誊写一份名录。
当下。
沈括已二十一岁。
自从进入百家学院后,他便找到了愿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整日研究各种杂学,乐此不疲。
在柳永与苏良的多次劝说下,他才答应今年会将更多精力放在科举上,倾尽全力获得省试名额,参加明年年初的省试。
废除诗赋,只考策论的科举制度非常适合沈括。
他既有扎实的文字功底,又有远超同龄人的实践经验。
考个好名次,并不难。
拥有了官身,沈括更易实现他的理想。
一旁。
苏良手持一本闲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曹国舅曹佾则是一脸焦躁地在书架前来回踱步。
此刻的他,莫说看书了。
安静地在椅子上坐上一会儿都困难。
苏良称带他来百家学院寻将功补过之法,然后就来到这个了书室。
交待沈括几句后,便坐在那里悠闲地看书了。
……
约半个时辰后。
沈括放下笔,道:“苏先生,整理好了!”
苏良教授了沈括很多在书籍上找不到知识内容。
后者一直奉其为师,甚是尊重。
顿时。
苏良合起书本,站起身来。
沈括将名录递给苏良,道:“涉及农具、工具类的改进或发明类项,共计五十二种;农艺、工艺类技法共计三十七种,每一类都有详尽的文字注解与图示。”
苏良满意地点了点头,认真地看了起来。
名录之上,共有两大类。
一类是改进类或发明类农具、工具。
有龙骨翻车、筒车、秧马、耧车、代耕架、踏犁、拨车、风力水车、脚踏纺车、轮轴纺车等等。
一类是农艺、工艺类技术。
有水田轮作、豆类休耕、扦插术、烧瓷术、染织法、篆刻技艺、雕印技术等。
全都是围绕农事、工事的发明或技术。
当然。
这还只是百家学院不足三成的研究成果。
其他涉及金属冶炼、矿业技术、机关术方向类别的发明或新兴技术,苏良并未让沈括整理出来。
……
这时。
曹佾甚是急躁地走了过来。
“景明,百家学院这些发明,你每年不都看一次吗?咱先将咱们的事情解决了,再研究其它的,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苏良微微一笑。
“将功补过之法,就在这份名录中。”
随即。
苏良示意曹佾和沈括都坐了下来。
“咱百家学院成立近四年,最有名的莫过于火器作坊,然后还被军器监收购了。”
“这两年,虽然贡献出了一些发明,但在汴京城的存在感并不大,因一直未曾涉及商贸,还是有多人认为百家学院并没有什么价值,院内夫子所擅长的也多是奇技淫巧,派不上大用场。”
“这次,我准备让那些人刮目相看!将这几年涉及农事、工事的技术和改进发明统统拿出来,无偿贡献,做一次《百家学院农艺工艺大展》。”
“农艺工艺大展?”
目前。
百家学院所有技术和发明都归百家学院所有。
所有提供发明或技术者早就拿到了丰厚的奖励,相当于百家学院买下了他们的发明或技术。
苏良接着说道:“我的想法是,自明日起,开始筹备此次大展。”
“正月二十日开始宣传,正月二十六日正式开始展览,为期七日,正好在二月初二祭社(土地神)那日结束,待春耕农作之时,恰好能够用上。”
“地点就定在城外南郊市集外面的那一大片空地上。”
苏良看向沈括。
“存中,你负责学院内的事宜,将各种需要展览的农具工具全部整理妥当,技术展示类的,以模型展示优先,再图示,最后实在不行,才是文字展示。这次大展,我们面向的主要人群是百姓,力图让百姓们一看就明白……”
“景休,你负责对外宣传造势,可以去找一下刘掌柜,他知晓如何宣传……”
“这一次,我要做的,不仅是轰动整个开封府,而是让全宋的百姓都得益,让所有人都知晓咱们百家学院的能耐!”
随即。
苏良又看向曹佾。
“此次大展,近百种农艺、工艺技法全部献出,你说百姓开心不开心?他们会不会感激百家学院?而咱们两個又是百家学院的主事人。在这种氛围下,朝廷能不赏赐咱们,官家再对咱们施杖刑,恐怕说不过去了吧!”
曹佾笑得嘴角都快裂到耳朵上了。
“景明,这么好的计策,你怎么不早些说,我都快急死了,这个年都没有过好!”
苏良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我若在年前讲,就不是你一个人过不好年了,是整个百家学院都过不好年。这将是百家学院的扬名一战,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我的目标,是让朝廷将整个百家学院都收编了,给每一位百家学院之人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没问题!”曹佾和沈括同时说道。
此刻的二人,甚是亢奋,今晚定然是睡不着了。
随后。
苏良见过柳永等夫子,吃过百家学院的午饭,才赶回了汴京城。
……
正月初八,年味依旧浓郁。
虽然还不到正式上衙的时候,但大多数官员已身在衙门。
随着考成法和裁官之策的施行,大宋的士大夫官员压力瞬增,但凡追求进步者,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苏良作为御史台之首,也是要回御史台露一露脸,交待一些日常事务的。
台谏官们见到苏良,首先问起的就是苏良将如何将功折罪。
苏良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
正月初十,清晨。
变法司内,众官员都已忙碌起来。
变法司的常例是正月初十便开始上衙,上元日中午后休息,以便在正月十六向赵祯汇报各种变法事项。
苏良来到屋内。
突然发现王安石竟未曾来。
他不由得有些意外。
整个朝堂,王安石都是最积极、最拼命的官员。
莫说刮风下雨。
即使地震冰雹,他都不会告假缺席。
堪称大宋最勤奋的士大夫。
苏良看向一旁的司马光。
“君实,介甫今日为何没来,莫非是病了?”
司马光道:“他告假了,给计相的理由是娘舅的同乡来了,他需要招待一番。”
“娘舅的同乡?”苏良有些意外。
依照王安石的性子和对变法的热情。
莫说是娘舅的同乡,即使亲娘舅来了,他都不会告假。
“想必这个娘舅的同乡不一般,竟能让王介甫告假,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苏良笑着说道。
司马光也道:“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
……
正月十一日,清晨。
苏良出门之际,吉叔将一叠民间小报递给了他。
依照惯例。
每日清晨,刘长耳都会命人将当日的各种民间小报汇总在一起塞到苏宅的门洞里。
以便苏良能够迅速了解到汴京城正在发生的各种事情。
苏良拿着小报,坐进了马车。
他将小报放在一旁。
本欲准备抵达官衙后再看,但其大眼一瞥,突然看到了一个令他感兴趣的标题。
“【文如刀斧,杀人不见血的《伤仲永》】”。
苏良将这份民间小报抽了出来,喃喃道:“有人攻击王介甫?”
《伤仲永》乃是王安石在庆历三年所写的一篇说理严谨的劝学文章。
一开始并不出名。
但随着王安石在汴京城的名气逐渐增大,这篇文章也成了汴京城内的畅销之作。
大多数书生士子都能背诵。
苏良认真地看了起来。
文中称——
昨日,《伤仲永》的主角、江西金溪人、王安石娘舅的同乡方仲永找到了王安石。
方仲永称,这篇《伤仲永》使得他名声尽毁,在家乡已无立锥之地。
因为此文,同乡人皆认为他懒惰、市侩、不务正业。
只要他出门,就会被人指指点点,无端责骂。
其父母和子女也背负骂名,被人指指点点。
与此同时。
他赖以维持生计的《神童诗集》也再无人购买,生活陷入困顿。
他找王安石乃是为索要赔偿。
哪曾想王安石不但不予赔偿,反而将他赶出宅外,无奈之下,他只得在州桥下居住,一边乞讨,一边讨要赔偿。
文中形容的方仲永甚是可怜。
还称王安石为博文名而害百姓,具有强烈的攻击色彩。
苏良微微皱眉。
汴京城的一些小报,为了赚钱,总是写出一些博人眼球、误导百姓情绪的偏激文章。
……
两刻钟后。
苏良在变法司见到了黑眼圈的王安石,然后将此小报放到了王安石的面前。
王安石仔细一看,不由得大怒。
“胡说八道,完全是胡说八道!”
“方仲永确实来到了我家,然我那篇文章皆为实情,我于理于法皆无错。”
“我看其可怜,又是娘舅的同乡,才愿意给他一百贯钱,让其回家好好种地或做个小买卖。但他非要索要三千贯,还要我当面道歉,此等贪得无厌之人,我怎能给他?”
“定然是他向民间小报说了这些恶意中伤我的话语,可怜之人定有可恨之处,我一文钱也不会再给他!”
苏良自然是更相信王安石。
他想了想,道:“介甫,这就是敲诈勒索,别拖,别私聊,直接告知开封府!”
苏良处理这种事情甚有经验。
面对威胁,直接让官衙处理就行,不然待舆论放大,毁掉的是自己的名声。
王安石点了点头,拿着此小报,直奔开封府。
……
与此同时。
因此消息甚是吸引眼球,在汴京街头迅速传开,很多小报迅速抄印售卖。
百姓也纷纷议论起来,大多都比较同情方仲永。
很快。
方仲永便被传唤到了开封府。
包拯亲自处理此案。
包拯何等聪慧,不到半个时辰,便了解到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包拯铁面无私,严格按照法令执行。
判罚方仲永,恶意中伤士大夫官员,并有勒索之举,笞六十,若再犯,将重罚。
午后。
王安石告知了苏良处理的结果。
苏良大喜。
他本以为这件小事将就此了结。
哪曾想第二日一大早,一份民间小报上又出现一篇文章。
【结党!官视民如草芥,则民视官为贼寇】
此文依旧是为方仲永诉苦。
内容更加偏激歹毒。
直骂朝廷官官相护,不但骂了王安石,竟连包拯都给骂了。
由于言辞过于激烈,迅速在汴京城传开,影响极为恶劣。
……
苏良看过此文章后,突然生出一种疑惑。
这两篇文章到底是谁人所写?
此文对开封府的堂上内容,描述甚是细致,显然有方仲永参与。
若是方仲永让小报代笔,为其讨还公道,应该尽言方仲永的可怜,但这两篇文章的核心,完全是在激起民间百姓对士大夫官员的仇视。
一般的代笔者,根本不可能表现出此情绪。
若是方仲永自己所写。
他若有此等文采,绝不至于沦落跑到汴京城敲诈勒索王安石。
也不至于泯然于众人。
依旧靠售卖早年的《神童诗集》维持生计。
苏良隐隐觉得。
这两篇文章的撰写人,不是仇视王安石,而是仇视所有的士大夫官员。
想凭借这种充满恶意的舆论,掀起百姓与官员的对立情绪。
若不是王安石迅速报了官,包拯亲审此事,恐怕开封府的百姓早就开始骂大宋官员毫无怜悯之心了。
苏良决不允许,当下的大宋朝堂再出现任何问题。
……
午后。
刘记书铺,茶室内。
刘长耳仔细查看了两份小报一番后,说道:“苏御史,这两张小报大概率是刚入小报行业的人印制出来的,或者不是在汴京城内印刷的,很难找到撰写人,不过我可以试一试。”
苏良点了点头,道:我也会让开封府和皇城司找一找。”
汴京城的小报传播向来隐秘。
印制者不知撰写者为何人,售卖者亦不知印制者为何人,那是常有的事情。
这一刻。
苏良对方仲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想瞧一瞧,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两篇文章上对士大夫官员滔天的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