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家宅内。
苏良望着王安石一脸沮丧的表情,面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难成圣人,就不做官了?就不奉旨外巡了?就不变法了?就可以破罐子破摔了?”
“王介甫,我还真是错看了你!”
“你自恃不爱功名利禄,但你此番态度,让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在意虚名!
“以前你拗,是坚持真理,坚持圣贤之道,我挺你。但现在,你就像一个名节被污的小媳妇,不想着扭转现状,只想着自暴自弃,就你这种姿态,莫说成圣人,伱连个男人都不算!”
……
当朝。
能这样骂王安石,会这样骂王安石的,也只有苏良了。
王安石低着脑袋,没有一句反驳。
在苏良面前。
他不敢有一丝脾气。
一旁的司马光连忙替王安石解释道:“景明兄,介甫也并非自暴自弃,他是因自己影响了本届科举省试而自责,觉得自己不配再做官。他能去开封府立即报案,说明在他心中,朝廷的利益还是大于一切的。”
苏良自然知晓王安石的想法。
王安石就是对自己的要求与标准过高,太爱惜羽毛,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疏漏。
所以拗。
所以固执己见。
所以喜欢一意孤行,遇事易想不开。
苏良缓了缓,看向王安石,道:“昨晚那些歹人逼你撰写的策论可还都记得?”
王安石从一旁的桌子上,拿出一迭信纸,道:“记得七八成,我已经将其全默写出来了!”
苏良接过信纸,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全宋变法诸策论》。
苏良认真一看,不由得更是火大。
他看向王安石,瞪眼道:“你写这么好、这么详细,做什么?”
王安石挠了挠头。
“我……我……我实在怕他们朝着我怀里塞女人,所以……所以一激动,就……就倾尽心力去写了!”
司马光接过苏良手中的信纸,翻阅一番后,也不由得惊叹道:“介甫,你这篇文章写得比咱们年前在国子监前答疑时的回答要强太多了!”
此篇文章,观点丰富,论据充实,引经据典之处甚多。
本届科举省试必会有涉及全宋变法之考题。
即使只有一道策论题。
若有考生能剽窃王安石此文中的观点或借用典故,化为己用,那也是益处良多。
一道题。
便有可能甩开上百个名次。
确实值得一些投机取巧走偏门者冒险。
若科举考试后再查阅试卷,此事的影响就大了。
苏良想了想,看向王安石,又问道:“包学士与你是如何商量的?”
“包学士说,他已派人追查绑架我的歹人,若能抓到歹人,此文章又未曾外泄,他便决定压下此事,仅仅处理涉案之人,案情对外不予公布,以免影响举子们的考试。”
“如果三日内未能抓到歹人或文章已确定外泄,那便将此文章分发给所有举子,尽可能保证省试的公正性。”
司马光兴奋地说道:“包学士靠谱!”
“若能抓到凶手,而又确定此文章没有外泄,此事确实不宜宣扬出去,不然不但影响众举子的心情,而且还会导致一些无良商家售卖假文章骗人。”
王安石点了点头。
他自然希望是前者。
若是前者。
那便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王安石是在女色的胁迫下,无奈写下《全宋变法诸策论》。
若是后者。
此事一旦公开,那王安石被两名歌妓戏弄的的糗事恐怕就传得天下皆知了。
王安石向来都是将脸面看得比性命都重要。
他之所以写请辞信,准备回老家,最主要原因就是担心此番糗事传遍汴京城。
他这个人。
表面邋遢,精神上却有洁癖。
司马光继续安慰道:“介甫,你放心,凭借开封府的办案能力,一定能迅速将歹人绳之以法,此事若没有大范围传播,你也就别在意了,这算不得什么。”
苏良想了想,将桌子上的《全宋变法诸策论》拿了起来。
“介甫,你在家休息吧!我和君实将此文章送到开封府,护卫我的皇城司亲事官在昨日发现有人跟踪我,很有可能与绑架你的是同一波人,我们自会细查,你就待在家里,哪也别去,等结果出来。”
“嗯嗯。”王安石点了点头。
当下的他,心情沮丧,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最适合的就是呆在家中。
……
片刻后。
苏良与司马光坐上了前往开封府的马车。
司马光长呼一口气。
“景明兄,幸亏有你!你是不知,此事若发生在五六年前,依照介甫的倔脾气,没准儿就投井或自缢了!”
听到此话。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此事发生在大多数人身上,都不会有这种过激反应。
但王安石不一样。
因害怕被歌伎戏弄落下坏名声而选择妥协答应对方的条件。
这对王安石而言,是出卖了自己的信仰,是打破了他成为圣人的梦想。
几乎就是杀了他一般。
在他眼里。
这辈子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成为圣人。
太执拗了!
司马光继续道:“希望包学士能尽快抓住真凶,让此事悄悄结束。介甫被女妓戏弄而被迫写策论的事情,咱们几个知晓就好了,咱们以后也定然不要提,不然他心里肯定堵得慌,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
司马光比王安石的家人还要了解王安石。
这时,苏良抬起头。
“君实,我想将此事闹大,闹得特别大,不仅让全城皆知,还要让全宋皆知。”
“啊?为……为何?”司马光一脸迷惘。
苏良微微一笑,道:“我想肃清一下目前科举的风气,另外,也想知晓,介甫这件糗事若真传扬出去,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景明……兄,千万别,别试啊!介甫真有可能寻短见!”司马光见苏良不是开玩笑,当即变得紧张起来。
“待到了开封府,我们细聊。”此刻,苏良心中有了一个新想法。
……
片刻后。
二人来到了开封府。
包拯坐在后衙的议事厅,不断有衙役将最新信息呈递到他的面前。
衙役们各司其职。
有取证的、有暗查的、有问讯路人的、有传递消息的……
包拯只负责查看线索信息,然后进行推演审查。
效率非常高。
苏良将《全宋变法诸策论》交给了包拯,然后将皇城司亲事官周达也叫了过来,提供了昨日跟踪他之人的线索。
近黄昏。
包拯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看向苏良和司马光。
“此案乃是有人预谋为之,他们先寻的是景明你的日常路线,在发现你身边有专人保护后,便盯上了介甫,介甫向来都是衙门家中两个地方来回,回家甚晚,甚至有时在衙门中通宵达旦,故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鸡儿巷人员成分复杂,那些歹人俨然不是那里的常客。而很多歌伎也都是乡下姑娘隐瞒着家人从事此等行当,介甫又未看到脸,实在难查。”
“我预计,作案者大概率已将这份《全宋变法诸策论》卖了出去,然后躲藏了起来,短时间内,恐怕无法找出真凶!”
“目前,只能先将这篇《全宋变法诸策论》公之于众,减少对科举的影响了!”
“我的想法是,由开封府将《全宋变法诸策论》送到每名举子的手中,然后继续探查此案。待省试结束后,再传唤一些可疑的举子,进行调查。如此一来,对科举省试的影响可降到最低,你们也有充足的时间,让介甫接受此事,这不是他的过错,他无须自责!”
包拯向来严谨,并且考虑到了多方面因素。
省试临近,若大张旗鼓地去传唤考生,易使得人心惶惶,出现更大的恐慌。
司马光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苏良。
苏良犹豫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希仁兄,我觉得你太重视科举省试而太轻视这次‘掳掠朝堂官员、意在省试中取巧’之事了。”
“我建议,在没有确定可疑人的前提下,将所有举子都召入开封府,逐个盘查!一定有人看过《全宋变法诸策论》,只要严查细审,必然能找出破绽,进而找出背后的主使人。”
包拯道:“景明,你的方法确实有效,但过于粗暴。临近科举省试,如此做会影响举子们发挥的。此案,我一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但必须采用更加柔和的方式。”
“我支持包学士的想法!”司马光抬高了声音。
“只要将《全宋变法诸策论》送到每名举子的手中,便保障了公平。此时不应再为科举添堵,咱大宋历来的规矩都是:一切事务都应向科举取士让路!”
科举选士,重于泰山。
这是所有士大夫官员们都坚守的原则。
苏良再次摇头,道:“二位,你们先听一听我的理由。”
“其一,此番掳掠官员之举,无视国法,甚是嚣张,此风不可涨,必须严办速办,不然日后必有歹人效仿。”
“其二,唯有严惩急办,才能维护科举考试的公允性。今之科举和与之并行的三舍法,都是以考试求晋升。此次事故虽然可消除隐患,但我们绝不允许以后再发生,唯有立即将所有举子全部盘查,将所有可疑人等全部问询,待查到凶手后,严惩严处,才能让那些歹人们看到我们对此类事情的零容忍态度,以后才不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想借此事让全朝的士大夫官员们都明白,过于在乎个人名声乃是为官者的最大缺陷!”
“此番事故,王介甫看似无错,其实是为了不犯小错而犯下了大错。”
“因迷恋女色而放弃做事准则与拒女色而放弃做事准则,没有区别,都是错了!”
“王介甫明明可以将策论写得差一些,他甚至可以在对方没有威胁到他的性命前,拒绝撰写策论,但他却认为个人名声高于一切,于是造成了这种麻烦。爱惜羽毛没有错,但绝不可过度!”
“一些士大夫官员因顾惜名节,在乎他人看法,过于畏首畏尾,宁愿不做,也不敢尝试;一些士大夫官员因被歹人陷害而致私德有所瑕疵,就要弃官,就要弃命,只为保全名声;还有一些士大夫官员为了博得忠孝仁厚之名,不惜杜撰故事……”
“更有甚者,家中父母不过只是小病,但迫于‘孝道’之名,不得不辞官归家,侍奉双亲,只为不被扣上不孝之名,如此做,是一名士大夫官员该为之事吗?”
“当下,这些过度追求名声的官员,不但不被朝堂所恶,甚至还被很多官员当作良风美俗,甚是追崇,实在是愚昧至极,理应以此事为例,让天下官员引以为戒!”
……
苏良慷慨激昂。
这一番言论说得包拯与司马光都傻眼了。
他们也逐渐明白了苏良的意思。
作为一名士大夫官员,理应爱惜羽毛,但绝不能让其变为自身的软肋或缺陷。
比如王安石。
此事公之于众后,人人皆知其软肋,若有人故意针对他,败坏他的名声将非常容易。
他对个人名声太看重了。
包拯长呼一口气,道:“景明,你将我说服了,此案我考虑地过于周全,其实也有顾惜名声不愿得罪众举子的想法,此案,应严办速办,不过涉及科举,咱们一起向官家请示吧!”
一旁,司马光紧接着说道:“景明兄,我也悟了,但……但此事公之于众,定然会给王介甫造成巨大伤害,我担心他想不开,会不会……”
苏良淡淡一笑。
“这是他仕途上的一个坎儿,他若能迈过去,不再执着于做个圣人,或许成为圣人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明白了,我再去劝劝他。”
当即,司马光去寻王安石,苏良和包拯则是去了禁中。
……
垂拱殿内。
赵祯听完苏良的一番讲述,也陷入了深思。
他想起了夏竦。
夏竦临终前为了争夺一个“文正”的谥号,不惜死在枢密院,不惜临终前以血书上谏。
赵祯当时很感动,差点儿就要给予他一个“文正”的谥号。
现在想来。
此行为不过是自私自利之举罢了。
苏良所请。
一为肃清科考考风。
二为严厉打击绑架士大夫官员的歹人。
三为让士大夫官员丢掉那种引以为傲的虚荣心以及惺惺作态的忠孝礼仪。
赵祯自然不会反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些官员的花花肠子。
有官员为表孝心,家中双亲没病也称有病;有官员为展现仁义,不惜花钱聘请艺人演戏,更有甚者花钱买万民伞、万民请功书等。
这使得不愿造假的官员,只得更加爱惜自己的名声,这都是将个人名声放到最高位的表现。
赵祯想了想道:“包卿、苏卿所请,甚有道理,朕皆准之。”
包拯与苏良齐齐拱手。
赵祯又道:“苏卿,你这番言说后,我对你们八人外巡,突然失去了信心,你们去了地方,若有女色勾引,若有金钱贿赂,有人一不小心落入圈套,要辞官,要自裁,怎么办?”
“朕对你放心,但对其他人皆不放心!”
苏良的脸上也露出一抹苦笑。
地方套路多。
除了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个耿直之人外,其他人也真有可能遇到这个问题。
出门一趟,感觉自己脏了。
这时,包拯拱手道:“官家,让景明在临行前为众人上堂课吧!”
“好主意,两府三司的相公们也该来听一听,莫不能让个人名节重于朝廷利益!”赵祯高声道。
……
翌日。
开封府将王安石被绑案的所有详情都公之于众,且将《全宋变法诸策论》送到了每名举子的手中。
随后,开封府开始召可疑的举子问案。
包拯告知他们,承认购买文章者,仅仅废除本次科举考试资格。
不承认而被查出者,脊杖六十,刺配沙门岛。
与此同时。
苏良的小课堂也在中书省政事堂开课了。
除了赵祯、三府三司的相公,奉命出巡的其他七名官员,一众台谏官、馆阁官员代表都去了。
就连大皇子和苏子慕都被叫了过去。
苏良本就是不顾及自我名声的典型,故而他讲起来,非常流畅。
名声对官员们而言,是把双刃剑。
一方面能使得官员们做个贤官,另一方面也会成为做事的累赘。
不得不说,王安石非常有悟性,被苏良点拨之后,当即就不再颓废了,不过要让他彻底不在乎民间的舆论,还需要一些时日。
毕竟,他还年轻。
此外,收益最大之人,其实是欧阳修。
欧阳修遭到的毁誉最多,他看似看得很开。
其实心里一直很难受。
苏良这番演讲让他明白,无论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都不应被其所累。
其实,欧阳修也是有拜相的想法的,只是感觉自己有污名,才没有那么努力,而今,苏良的一番话,再次激起了他的斗志。
其他官员也都渐渐明白,在这种个人名声上内卷,争个高低,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
……
与此同时。
不到半日,王安石绑架案便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一名举子心理压力过大,选择招供,承认他与另外两名举子,每人花了一千贯买下了王安石的文章。
而幕后黑手,乃是大相国寺书市的一名书摊主。
此书摊主为了挣钱,便与同伴想出了绑架官员写策论赚钱的主意,最后将目标放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开封府立即行动,当日便抓到了他和他的两名同伙。
他们还招供,除了那三名举子外,还有一名举子以八百贯的价格买了这篇文章。
这三人绑架者,必然是死罪。
而那四名买文章的举子,除了自首那位,其他三人皆是脊杖六十,刺配沙门岛。
此事也使得汴京城的巡街吏员开始增多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