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午后。
苏良一行来到了登州境内。
青州临朐县军营经商案的后续事宜,自有京东东路主官负责,苏良已无须操心。
他相信。
朝廷知晓此事后,定然会将全宋的军伍都彻查整肃一番。
当下的枢密使狄青,眼里不揉沙子。
大宋的武人们好不容易提高了一点点地位,训练出了一些战斗力。
他是绝不允许被这些害群之马毁掉的。
……
登州。
北接渤海,朝北是辽境,东边与高丽国隔海相望。
下辖蓬莱、黄县、牟平、文登四县。
州治在蓬莱县。
乃是大宋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登州州域不大。
但靠着海上贸易,越来越繁荣,甚至有一些外国人为做生意,已在登州安家。
苏良一行走官道,一路向东,直奔临海的蓬莱县。
登州是苏良在京东东路外巡的最后一站。
来登州。
他主要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看一看被贩卖到高丽的742名宋人目前解救出了多少。
一个是看一看将大本营设在登州外海域的“东瀛岛王曹护”的事业发展的如何。
登州知州刘昱,乃是两年前由包拯举荐,知登州。
官声极好,与苏良也相识。
苏良了解他的能力与人品,对登州的变法执行情况也比对其他州府更清楚一些。
故而,苏良不会再细查登州的变法状况。
他在数日前已向刘昱写信,询问人口贩卖之事的进展。
……
官道上。
树木葳蕤,郁郁葱葱。
随着夏季来临,天气是越来越热。
就在苏良坐在马车内正打瞌睡的时候,杜雷骑马奔来,在马车窗外道:“头儿,登州知州刘昱来信了!”
苏良瞬间精神了起来。
这定然是人口贩卖之事的消息传回来了。
“停车!”
马车渐停,靠在路边。
苏良撕开信封,认真看了起来。
起初。
苏良的脸上还洋溢着笑容,但渐渐的,脸色不由得变得阴沉下来。
大宋以中书的名义去信告知高丽朝廷贩卖人口之事,要求高丽将贩卖到高丽的宋人全部送回大宋。
高丽人答应的非常爽快,看上去相当重视。
还派遣了户部郎中崔尚安,专门与登州知州刘昱对接。
崔尚安表现的十分热情,当即便组织一大群人,寻找起来。
可惜。
雷声大雨点小。
距离他们得知此事已过去了近一个月,才送回了十三人。
大宋提供的证据充足。
将被贩卖的宋人信息与负责与买卖人口的宋人对接的高丽人的情况都交待的很清楚。
可以说。
让他们寻人,根本没有太大难度。
一個弹丸小国,从事人口买卖的,也就那么一撮人。
想要查,非常简单。
刘昱称这定然是高丽有意拖延。
高丽乃辽之藩国。
他们若对大宋言听计从,配合默契,辽国绝对会恼怒,故而他们选择拖延。
此外。
高丽的达官贵人们很享受宋人伺候他们的感觉。
有些人,他们是不愿意归还的。
他们最终的目的可能就是归还一些人后,便让此事不了了之。
刘昱已写了七封催促信,但没有任何作用。
“换马!”苏良高声道。
在苏良眼里。
这些大宋百姓的性命非常重要,必须一个不留的全部带回宋境。
这还是苏良外巡以来,首次弃车换马。
很快。
孙胜就为苏良牵来了一匹快马,三人骑马直奔蓬莱城(即登州城)。
……
翌日,近午时。
苏良、孙胜、杜雷三人来到了蓬莱城。
蓬莱近海。
城内城外都弥漫着一股咸咸的海水味,街道两侧有很多专卖鱼虾螃蟹的餐馆。
最东边的登州港,海船甚多,比城内还要繁华热闹。
苏良在扬州生活时,感受最深的是长江畔的风景与美食,而今遇到海,感觉截然不同。
但此刻的苏良。
没心情欣赏海景,也没心情品尝海鲜。
三人直接来到登州州衙,然后递上了名帖。
稍倾。
一个身材中等、面色略显黝黑、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快步走了出来。
此人便是登州知州刘昱,字文远。
“景明,老夫知晓你会来登州,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里面请!里面请!”
苏良笑着道:“文远兄,你镇守登州,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比起你们这些台谏官,我算是清闲多了!”
……
二人一边寒暄,一边入了州衙。
刘昱与包拯的关系甚好。
苏良也与他一起吃饭畅聊过,二人私下都是以兄弟相称。
片刻后。
二人坐到了后厅内。
刘昱为苏良一边倒茶,一边气愤地说道:“那个高丽户部郎中崔尚安就是个老泥鳅,甚是奸滑!”
“上次,我与他见面,他告诉我高丽王如何如何重视此事,高丽已派遣了上万兵丁衙役寻找,结果到现在,七百多人才找来十几人,这不是恶心咱们吗?”
“我都想带着人冲入高丽,给我十日时间,绝对能将咱们的人全找出来!”
刘昱是个性情之人。
他对对面的高丽没有一丝好感。
苏良看向刘昱,笑着道:“咱们若真冲入高丽,那就是与其开战了,现在还划不来。”
当下。
大宋若派兵攻打高丽,辽国和东瀛一定会出手。
大宋并不惧他们,但是目前还不值得。
更关键的是——
一旦开战,可能将七百多名无辜的大宋百姓都害死了。
刘昱认可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苏良。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我在催促信中都骂他是老泥鳅了,可他还是称正在倾尽全力找人,一副很认真做事的模样,实在是挑不出错!”
刘昱将高丽户部郎中崔尚安的回信递给了苏良。
苏良看过之后,也道:“这个人,还真是个老泥鳅,回信有礼有节,找不到他的半分不是,但就是不做事!”
刘昱想了想,又道:“要不我以你的名义约他见一面,你在高丽乃是大名人,他惧于你的权威,没准儿就乖乖将人给我们放回来了!”
高丽人最惧怕的是契丹人。
而苏良多次令契丹人吃瘪,更是生擒耶律大王,使得耶律大皇子耶律洪基对其夸赞不已。
这些事情都传到了高丽,另外加上高丽的商船在扬州城偷书之事。
他们对苏良是又敬又怕。
“行,倒是可以先会一会他。”苏良点了点头。
“那午后,我就写信。”刘昱看向苏良,道:“已近午时,饿了吧,在蓬莱,鱼虾螃蟹,通通管饱!”
当即。
刘昱便带着苏良、杜雷、孙胜三人去吃午饭了。
一桌海鲜,甚是丰盛。
苏良三人也不客气。
不多时便下了手,在桌子上留了一大堆海鲜壳。
临海的海鲜,比汴京城的河鲜和运送来的海鲜要鲜多了。
刘昱没怎么吃海鲜。
不过却是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泥鳅汤。
饭毕。
三人便在刘昱安排的一处独院住下了。
苏良能住独院。
乃是因他此次出行的差遣是代官家外巡。
若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司谏,只能去住两人一间的简陋馆舍,或者自费住客栈了。
小院内。
苏良呼吸着咸咸的海风,看向杜雷和孙胜。
“派人去寻曹护,我在离开登州前,一定要见他一面。”
曹护身在海上,且他现在的身份是商是盗是贼而不是兵,必须提前寻找,才有可能见到他。
“是。”孙胜拱手。
苏良望向远方蔚蓝如海的晴空。
“趁着这几日清闲,我们可以在蓬莱好好转一转,还能体验一番渔民的赶海生活。”
苏良伸了伸懒腰,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只要能谈判,他就能让高丽妥协。
杜雷和孙胜甚是兴奋。
在外巡的最后一站,他们也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
就在这时。
登州知州刘昱一脸笑容地走了过来。
其身后还跟着三名衙役。
这三名衙役各自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端,则是两个装着一大堆文书的竹筐。
苏良一愣,疑惑道:“文远兄,这是?”
刘昱一脸认真地说道:“此乃登州这两年来涉及变法的所有资料。”
“景明,你乃是代官家外巡,视察各地州府的变法情况。若看到我有哪里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尽管提。”
“我本想带着伱去海边逛一逛,坐船出一出海,但估计你在没有完成任务前,肯定没心情,弄不好还会骂我,于是我就先把这些资料都带来了,咱们先公后私。你看行吧!”
苏良望着面前的六竹筐文书,忍不住咽下一口吐沫。
他将这些文书资料看完,至少要五日。
刘昱完全是将其当成包拯了。
包拯就是那种不做完公事,绝不休息那种,俨然是大宋朝熬夜第一人。
王安石可望其项背,其他人都是望尘莫及。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文远兄,好安排,我一定尽快看!”
一旁。
杜雷和孙胜也都面带无奈。
若苏良不能去海边休闲,他们就更没有机会了。
一刻钟后,苏良便开始看起了文书。
……
翌日一大早。
苏良刚吃过早餐,便见刘昱带着登州的一众官员来了。
这些人听闻苏良来到了蓬莱,便要向苏良请教全宋变法之道。
在刘昱的调教下,这些官员的求知欲甚强。
苏良怎能拒绝这种请求,只好与他们坐在前厅内论变法之道。
一开始。
苏良与官员们聊得还挺认真,主题也都正确,但渐渐就变了味道。
“苏司谏,听说王介甫将洗澡的时间全都用在了全宋变法上,一年就洗一次澡,可是实情?”
“苏司谏,听闻司马光已达到了‘心中无家’之境界,他真的是在馆阁中吃睡吗?”
“苏司谏,听说你为了变法,整日通宵达旦,和包希仁乃是整个汴京城最会熬夜的,可是真的?有什么熬夜的秘方吗?”
“苏司谏,你们如此醉心于政事,是如何处理夫妻关系的,难道不会有矛盾吗?”
……
这些地方官眼睛瞪地非常大,相当八卦。
他们听到的这些消息,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大多数都是来自于中书省。
中书省的相公们为了让地方官员们努力奋斗,不断美化苏良、王安石、司马光等年轻官员的形象。
称为了全宋变法。
王安石一年洗一次澡,司马光以官衙为家,而苏良则是整宿整宿的不睡觉。
其实。
王安石不洗澡就是因不爱洗澡。
司马光以官衙为家,纯粹是那段日子他妻子让他纳妾,被逼的离家出走。
至于苏良整宿整宿不睡觉,那是因苏良写奏疏的速度太快,很多人误以为他是熬夜所写。
这些谣言。
在众相公的印证传播下,成为了激励诸多地方官员的美谈。
此时,苏良若道出实情。
他们只会称苏良谦虚,根本不会相信。
苏良无奈。
对一些不愿回答的问题,微微点头或尴尬一笑,便算是将其揭过去了。
……
接下来的两日。
苏良白日与众官员讨论变法之策,晚上翻阅登州的变法资料文书。
虽然忙。
不过有美食相伴,倒也让苏良的心情非常愉悦。
大宋的地方官们若都像登州的地方官这般热情好学,大宋何愁不强,百姓何愁不富!
又一日,近黄昏。
苏良正在竹筐前啃文书,刘昱拿着一封信,面色铁青地走了过来。
不同于包拯总是面无表情,刘昱是喜怒皆形于色。
从他的表情。
苏良就能看出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
“景明,崔尚安拒见我们,这是那个老泥鳅的回信!”
苏良有些不敢相信。
“你是不是没有告诉他,我此次乃是代官家外巡,可代表朝廷与其对话。”
“我说了!但他称正在倾尽全力找人,待找到后,他才会来登州,备下酒席,宴请你我!”
苏良打开信封,仔细看罢,皱起了眉头。
“一个弹丸小国的从五品,竟然敢如此摆架子,他是做辽国人的狗做惯了,到现在都没看清目前的形势!”刘昱愤怒地说道。
苏良想了想道:“他应该是知晓见我之后,不知该如何说,又不愿将咱们的百姓送回来,所以以此推脱,拒而不见。”
“七百多名女弱妇人,在高丽多待一日,就要多受辱一日,不能不救!”
苏良将手中的信封扔到一旁,道:“既然他如此托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要让他求着来找咱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