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清晨。
登州港。
船桅如林,人声鼎沸。
丝织品、瓷器、药材、玉器、茶叶、香料、珠宝、木材等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或由一辆辆大平板车从船上搬运至码头,或装上一艘艘巨大的货船,扬帆起航。
码头上。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有运货的商人、打渔的渔民、卖吃食的小贩,还有叫喊着打尖住店的商家伙计……
就在这时。
登州市舶司主官,提举市舶司夏丰,身穿官服,带着一群吏员来到了登州港码头。
依照常规,市舶司有如此大的动静,定然是有大事宣布。
码头上很多人都纷纷围聚了过去。
很快。
夏丰带着众官吏便来到了码头不远处的一处望楼上。
望楼之下,有一方布告栏。
在夏丰等人上楼的同时,两名吏员也在布告栏上贴出了一张布告。
此布告名为:登州港三禁。
主要内容是——
其一,自明日起,禁止高丽船只停靠登州港。
其二,自明日起,禁止高丽人从登州港上岸。
其三,自明日起,登州所有宋人,禁止与高丽人做买卖。
三条禁令下,还有一条补充说明。
“所有因此三条禁令而造成损失的大宋商人,皆可前往登州市舶司领取补偿。”
此刻。
望楼下也站着一些高丽商人。
他们瞬间就不淡定了。
一名高丽商人抬头看向夏丰,道:“夏市舶使,这……这是为什么?我们高丽商人并无触犯大宋法令,为什么要……要禁我们?”
“我刚将商货拉到港口,还……还未找到买主,这是……这是要我拉回去吗?我的损失谁来补?”又一名高丽商人道。
夏丰面色冰冷。
“是何原因,你们可去问你们高丽朝廷,你们的损失,自然应由你们高丽朝廷去补,若觉得我登州此举不妥,你们大可以选择自此后不来我登州做生意!”
“截至今晚子时,若还有高丽船只停泊在登州港港口,还有高丽人停留在登州码头,本官将强行驱逐,有反抗者,一律以盗乱之罪抓捕!”
夏丰的语气非常强硬,下方的高丽商人虽不服气,但却不敢再言。
紧接着。
夏丰环顾四周,露出一抹笑容。
“不涉及登州港三禁的商人们,莫要紧张,一切如旧,若因登州港三禁而导致商货无法处理或因契约有所损失者,皆可前往市舶司衙门反映,官府将全额赔偿。”
“至于何时解禁,就看高丽朝廷的诚意了,个中原因,本官便不细说了!”
不细说。
是因高丽户部郎中崔尚安说一套做一套,根本不承认是拒还大宋百姓。
商人们多多少少也都知晓“济南府商人贩卖人口到高丽”之事,高丽历经一个月才解救出十余人,已让大宋生怒了。
“我们支持官衙的决定!”一名登州商人高声喊道。
“我们支持官衙的决定!”
“我们支持官衙的决定!”
“我们支持官衙的决定!”
……
下面满是应和声,让夏丰甚是意外。
即使有补偿,登州港三禁也是对登州海贸有负面影响的。
他本以为商人们会抱怨,没想到各个深明大义。
其实。
登州商人们纷纷支持也不难理解。
若是换作他们自己或家人被贩卖到高丽。
在高丽朝廷进度缓慢的情况下,官衙在少赚商税的前提下催促,给予对方压力,他们也是感激的。
无论何时,人命都比金钱更重要。
此举就能看出,朝廷将百姓的性命看得远远比商贸赚钱更重要。
“登州港三禁”之策,自然是苏良的主意。
当下。
高丽向大宋主要售卖折扇、药材、人参、草席、香油、高丽纸等商品。
而大宋向他们出售丝织品、瓷器、茶叶等。
但是。
目前的海上贸易,大宋可以失去高丽,高丽却不能失去大宋。
周边的辽国与东瀛,都无法像大宋这般,吃下高丽的大量商品。
虽然只是登州港三禁。
但高丽商人若是去海州、楚州、扬州、明州之地做生意,消耗将倍增,甚至还会被压价。
这是高丽商人无法承受的。
他们定然会向高丽朝廷反映。
登州州衙敢赔偿商人的一切损失,是因苏良能做主,让三司补钱,而朝廷也一定愿意补钱。
而高丽朝廷根本没有此等魄力,且绝对不愿与大宋断绝商贸往来。
……
当日晚,临近子时。
还有十余艘高丽商船仍停在登州港,他们仍在挑战登州市舶司的底线。
市舶使夏丰知晓后,直接让登州港旁、大宋水军训练地刀鱼寨中的数量战船驶出,强行驱逐。
有反抗者,直接抓捕。
敢于造成大宋水军伤亡者,直接将其商船击沉。
登州市舶司的强硬。
直接让第二日的登州港,再无一艘高丽商船,再无一名高丽人。
驱逐了高丽人。
登州港上依旧是旌旗如云,一片忙碌。
……
翌日,近午时。
登州州衙内。
知州刘昱望着苏良道:“景明,还是你做事干脆果断啊!”
“此计甚好,高丽海贸受阻,高丽商人们必然怨声载道,很多高丽百姓都会失业,他们将骂死高丽朝廷,我看他们急不急?”
苏良笑着道:“主要还是咱们不惧辽国了,另外国库也有钱了!”
刘昱认可地点了点头。
若是此事发生在皇祐年之前,大宋哪里敢这样做。
得罪了高丽就是得罪了辽。
高丽一告状,辽国没准儿就又布兵边境,然后勒索大宋了。
但是现在,辽国一团糟。
耶律重元与耶律洪基正忙着争夺权位,他们躲大宋都还来不及,哪里会顾高丽的死活。
……
一片海面之上。
一艘高丽官船朝着登州方向正在快速行进着。
甲板之上。
一个面色甚是白皙的中年人,望着西方,眉头紧皱。
此人正是高丽的户部郎中崔尚安。
他没想到大宋为了区区几百名百姓,竟然施行“登州港三禁”之策。
此策对双方都无好处。
但是,大宋能承受,高丽却承受不起。
高丽国当下的海上贸易极其依赖大宋,若大宋一怒之下,直接与高丽绝交,那高丽朝廷将会减少一大笔商税收入。
此等损失,高丽王是绝对不愿意发生的。
崔尚安已猜出,这定然是苏良之策,登州知州刘昱没有这個权力,也没有这个胆量。
“本官此去和谈,绝对不能怂,还是要坚持已倾尽全力寻找宋人的事实。”
“这是大宋在求我高丽办事,我在要求他们立即废除‘登州港三禁’之策的同时,可承诺以两个月为期限,将所有还活着的宋人交到他们手中。”
“国威,骨气,一样都不能丢!有朝一日,待辽国与大宋打起来,两败俱伤之际,就是我高丽崛起之日,大宋的文化、制度、风俗,都是我高丽的!”崔尚安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高丽的达官贵人们从小都被灌输一种不合实际的幻想。
总有一日,辽宋会互攻而亡,西夏会亡于内斗,东瀛岛会被海水淹没,到那时,天下就是他们的了。
……
日近黄昏。
崔尚安的官船来到了登州港附近,还未曾停靠,便被大宋的两艘战船截停了。
“高丽船只,禁停登州港!”一名士兵高声道。
崔尚安冷哼一声,道:“速去通报,吾乃高丽户部郎中崔尚安,要见贵国苏司谏与刘知州!”
这时。
登州市舶司主官、提举市舶司夏丰从船舱走到甲板上。
因解救大宋百姓之事,二人是相识的。
“夏市舶使,烦劳通传,我要见苏司谏与刘知州。”崔尚安面对夏丰,不由得变得客气起来。
他知夏丰与知州刘昱性格相似,也是个暴脾气。
夏丰缓缓道:“崔郎中,苏司谏此番来登州乃是代我朝官家外巡,地位近乎宰执,依照你的身份地位,还不配与他相见,让你们国相来道歉吧!”
“什么,让我家国相来道歉?夏市舶使,伱们别太过分了,我崔尚安完全可处理此事!”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说你不配你就是不配!”
“你……你……大宋自称礼仪之邦,没想到竟然如此粗鲁!”
“我大宋之礼,只对君子,对尔等弹丸小国的不诚之官,无须讲礼!”
弹丸小国。
听到这四个字,崔尚安攥起拳头,青筋冒起。
高丽国官员最讨厌听到的就是这四个字。
他们告诉高丽百姓的是:天下有三大国,分别是辽国、宋国和高丽,高丽是与辽宋旗鼓相当的存在。
很多高丽百姓都信以为真,以为天下就是数个高丽国那么大。
夏丰又道:“切记,让你们国相带着诚意来,十日之内,必须带着我朝剩余的729名百姓来到登州,若做不到,可能就是要你们高丽王来了。”
高丽国距离登州约有千里。
海船一日二百余里,五日可达,再算上崔尚安传信的时间,寻找大宋百姓的时间,非常紧凑,但并非不能完成。
“十日之内?这……这不可能!”崔尚安摇头道。
“来迟也无妨,十日未到,或未找齐我大宋的729名百姓,晚一日,登州港三禁之策便延长一个月。”
“那……那……如果有人身死怎么办?”
“若有人身死,你们需列举身死原因,而后将贩卖他者和害其死者全部带来,交由我大宋来惩处!”
“你们……你们别太过分!”崔尚安瞪眼道。
“不是我大宋过分,是给过你机会,但是你却丝毫不珍惜!你以为我们看不出你们的花花肠子,不想得罪我大宋,还想着当辽国的狗!”
夏丰此话虽然难听,但却是一语切中了要害。
崔尚安虽生气,但却完全不敢向夏丰发脾气。
夏丰接着说道:“顺便告诉你,商贸制裁,只是第一步,若你们仍不按照我们的要求做,下一步,可能就有往过之危了!”
“你们敢灭我高丽?你们若敢引战,辽国、东瀛,必然会出手,宋以一敌三,你们不一定能……能将我们三国都打败!”
“你大可以试一试,你看辽国和东瀛敢不敢帮你们?”夏丰说话甚是硬气。
崔尚安甚是气愤,回过头,冷声道:“回!”
夏丰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这么硬气。
关键苏良还告知他,以后无论是面对辽、东瀛、高丽,只要占着理,只要是为了大宋百姓,都可以如此强硬。
并且他还送了夏丰一句话: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凡事有朝廷撑腰呢!
这让夏丰意识到,大宋是真的变强了!
苏良之所以让高丽国相送宋人返宋。
一方面是因高丽国相插手,效率会更高。
另一方面,他要将高丽一次打疼,让他们日后不敢再收宋人为奴为仆。
大宋之民,绝不可欺。
他也想让辽国和东瀛看一看,谁才是真正的第一强国。
崔尚安返程后,便开始写信向高丽朝廷反映此事,另外也写信告知属下,迅速寻找被贩卖到高丽的宋人。
无论高丽朝廷如何解决此事,他都必须先要找到贩卖到高丽的百姓。
不然,他肯定是替罪羊。
一时间,他们的寻人效率迅速抬了起来。
……
四月二十八日,十日之期的第三日。
苏良终于将那六大竹筐的登州变法文书看完了。
知州刘昱的执行力非常好。
除了脾气过于暴躁,打骂过一些官员,别的都还好。
心情放松的苏良便在知州刘昱的引领下,在登州闲逛起来。
登州除了海洋贸易,渔业、海盐业兴盛外,还有造船厂,还有一队由三千士兵组成的水军,即刀鱼寨水军。
刀鱼寨水军乃是庆历二年组建,因登州的地理位置特殊,实乃为防辽国与高丽所建。
朝廷一直对刀鱼寨水军很看重,曾知京东东路的富弼更是亲选将领训练刀鱼寨的水军。
这使得刀鱼寨水军是船坚兵强,若是配上风火雷,灭高丽简直是易如反掌。
因刀鱼寨水军的存在,登州也几乎没有出现过海盗。
这几日。
苏良、孙胜、杜雷三人,体验了赶海,潜泳,深海捕鱼,篝火海鲜大餐等多种休闲娱乐方式,心情甚是愉悦。
……
又一日,高丽国都,开京。
一座豪宅之中。
高丽国相李子渊看到崔尚安的信件后,气得破口大骂。
“没用的东西,实在是没用,竟还要本相带着宋人亲往登州致歉,这……这是不是给我高丽丢脸吗?”李子渊将信件扔到了地上。
高丽国相李子渊,现年五十一岁,状元出身,当下不仅是首相,还是高丽王王徽的岳丈,家族显赫,权势甚大。
他郁闷了片刻后,又拾起了信件,喃喃道:“当下,大宋不可惹,大宋不可惹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