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日,四更天。
京东西路路治之地,南京城(即商丘),封城。
南京城城门四闭。
除了日常生活物资可由禁军运入城内外,任何人都不准进出。
此时。
距离周元溺亡已半月有余。
封城,已不能封锁证据或避免可能存在的嫌疑人潜逃。
封城之目的,是为了稳固皇权的威严。
台谏官代君王外巡,实乃天子耳目,代表的是朝廷,是皇权。
其身死在巡视之地。
在未曾核实具体死因前,必须以最为严苛的方式查案。
以此告知天下人:天子皇权,不可侵犯半分。
南京城。
曾为宋州,乃宋太祖的发迹之地。
景德三年,真宗皇帝升宋州为应天府,后又升为陪都南京,并建宫殿,供奉宋之皇帝。
不过,新老称呼交替。
南京的最高长官还是被称为应天府知府。
南京国子监也被人唤作应天府书院,但其已是大宋最高学府,与汴京国子监地位相当。
汴京城距离南京城并不远。
骑快马,一日可达。
五月二十四日入夜,吴育和包拯便奔往了南京城。
苏良在外巡查三个多月,还未曾回家。
他在家住了一晚。
然后于第二日上午向赵祯汇报了外巡情况后,才在近午时带着一众护卫奔向了南京城。
……
五月二十五日,日上三竿。
南京城,东城门。
诸多百姓围聚在城门前,抱怨声此起彼伏。
“官员身死与我何干,凭什么要封城?接下来我还如何做生意?”
“我压根不是南京城人,现在出都出不去了,就没有一个主事的能说明情况吗?”
“不就是一名台谏官溺亡了吗?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这不是要引发民怨吗?”
……
南京城的百姓们围聚在一起。
抱怨者的嗓门都很高,但无一人敢冲城门。
禁军士兵们皆手拿兵器弓弩,面色严肃,各个都带着杀气。
他们只负责执行命令,根本无法给百姓一个交待。
而在此时。
一個身材微微胖、额头上满是汗珠的中年男子,带着一群官吏走了过来。
“韩知府来了!韩知府来了!韩知府来了!”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应天府知府韩崇。
他也是一脸懵。
没想到一觉醒来,禁军便将南京城封了。
这在大宋的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
韩崇走到人群中间,高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本官乃是应天府知府韩崇!”
“此次封城,乃是官家圣谕。很快,参知政事吴副相、知开封府包学士便会来到城内,总领南京城一切事务。”
“大家莫乱,只要核实完毕周正言的死因,相信很快就会解禁,请大家回家耐心等待,不要在街头聚集!”
一名百姓甚是不满地说道:“韩知州,此事与我们普通百姓有何关系,这样封城,我们做不成买卖,利益受损,该去找谁赔偿?”
韩崇面带无奈。
他也觉得朝廷此举颇为不妥,易激起城内民怨,但他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们是无辜的,凭什么牵连到我们,这不公平!”
“是啊,我们也要讨生活,我们也要活着,凭什么牺牲我们的利益!”
“开门!开门!开门!”
……
南京城的百姓再次嚷嚷起来,这次的声音更大更闹。
他们惧怕前方的禁军士兵,却不惧怕这些地方官员。
就在这时。
只听得一道“咔咔咔”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城门渐渐打开。
百姓们再次安静下来,纷纷探头看向城门处。
紧接着。
一大队禁军士兵进入了南京城。
中间有两名身骑白马的中年人,虽然身穿长衫,但韩崇已将他们认了出来。
“应天府知府韩崇,参见吴相公,包学士。”韩崇带着一众官员迎了过去,重重拱手。
吴育点了点头,道:“百姓有怨言?”
韩崇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无奈。
吴育拽着马绳,向前行了数步,然后高声道:“老夫乃参知政事吴育,奉官家之命,核查台谏官周元溺亡案,自即刻起,总领南京城的一切要务!”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当朝副宰相在此讲话,谁还敢再乱。
吴育接着说道:“台谏官周元,代天子巡查京东西路,溺亡于南京城。此事若是有人刻意为之,实乃挑衅皇权,如断官家一臂。在没有彻底核查出案情真相前,南京城,人人皆有嫌疑!”
“本官希望大家能够尽全力配合,早日查清案情,早日解禁。”
“若有人添乱导致案情进度缓慢,那南京城一城之人都可能受到牵连,甚至影响南京城未来的发展,大家若能明白其中利害,便都散了吧!”
吴育虽然没有说的很直白,但百姓们基本都听懂了。
此事若因百姓捣乱而未能查的清清楚楚,那日后,南京城可能会有降级风险,甚至会成为普通之州。
案发地南京国子监也可能降级为普通州学。
南京城的商贸环境其实一般。
若失去陪都之名,国子学再被降级,那商贸经济将会发生断崖式下降。
南京城乃是因朝廷的政策而兴。
若是朝廷认为南京城百姓过于刁蛮,废除帮扶之策,那所有人可能都要去过苦日子了。
吴育话毕。
当即人群中有百姓高声道:“我们全力配合朝廷断案!”
“全力配合!”
“全力配合!”
“全力配合!”
……
南京城的百姓还是非常清醒的,纷纷表示配合朝廷断案。
紧接着,百姓们便迅速散去了。
韩崇长呼一口气,看向吴育和包拯,问道:“吴副相、包学士,接下来要如何查,需要我们如何配合?”
吴育转头看向包拯。
吴育坐镇南京城是为了维稳,具体如何审查,则会由包拯全权负责。
包拯看向韩崇及其后面的官吏,道:“我建议,将南京城内的所有地方官员、南京国子监的官员、教谕、学生,全都收押进南京国子监,禁止外出,等待传唤即可。”
听到此话,韩崇与后面的官员的脸色都黑了下来。
这不是将他们当作嫌疑犯吗?
但无人敢出言反驳。
吴育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韩崇。
“下官明白,下官全力配合,立即组织官员前往国子监。”
吴育望了一眼天上快到正中的太阳,道:“午时之前完成,有问题吗?”
“没问题!”韩崇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然后便带着官员们奔向了国子监。
吴育和包拯则是前往了应天府府衙。
张茂则带领的皇城司干吏们,还有以侍卫亲军步军司都头彭盛为首的护卫们都在府衙。
张茂则将会与包拯做一个交接,然后由主核查官,变成辅助官。
此事调查出水落石出后,他们才会与吴育、包拯一起返京。
一个时辰后。
吴育调遣兵将,已控制了整个南京城,而包拯也坐镇府衙,整理起了此事的具体情况。
……
深夜,夜微凉。
应天府府衙后厅内,文书堆的甚高。
吴育和包拯面色认真,逐字阅读着一叠叠文书。
这些文书,有周元的巡查文书,有南京城的变法执行情况汇总,还有国子监施行三舍法后的整体发展情况等等。
唯有先将这些文书都看完,对南京城,对周元的调查现状有了一定了解后,才能更好地查案。
一旁,张茂则则是认真地整理着文书。
周元的护卫队长,侍卫亲军步军司都头彭盛与一众护卫全被关押到了府牢中。
周元溺亡。
无论是人为还是意外,他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彭盛,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汉子,哭得眼眶发红,并朝着自己的脸上打了十几个耳光。
他若是偷偷派人跟着周元,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悲剧。
他们回京后,将会受到枢密院的严惩。
就在这时,后衙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后背湿透,脸上满是汗珠的苏良快步走了进来。
其长呼一口气,道:“这些都是涉及周兄的资料吧!”
说罢,苏良便要坐下看起来。
吴育瞪眼道:“景明,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吃罢饭,休息一会儿再来,你现在的脸色很不好,不可过度劳累了!”
苏良本就是从京东东路急奔而回。
昨晚为了向官家汇报外巡情况,又熬夜写了文书,然后今日又是急奔而来,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我没事,我没事!”苏良道。
这时。
包拯黑着脸走到苏良面前,一把夺掉了苏良手中的文书,说道:“一切有我呢,依照吴副相的话去做,你若累垮了,子雄(周元的表字)泉下有知,也会愧疚的。”
苏良点了点头,当即朝着外面走去。
刚出门,苏良突然身子一歪。
若不是一旁的孙胜搀扶住他,估计就要瘫坐在地上了。
孙胜道:“头儿,先吃饭吧,你都一整天没吃饭了!”
“好。”苏良不再倔了。
他也知唯有保持一个好的体魄,才能帮助吴育和包拯核查出此事的真实情况。
随即,苏良吃了一顿饭,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又小憩了半个时辰后,才赶往了后衙,然后看起了文书。
他不是不相信吴育和包拯。
而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他不想让周元冤死在这里。
临近子时。
在吴育的强硬命令下,包拯、苏良、张茂则三人都回房休息了。
明日一大早,他们将会先去周元身死之地。
然后再去南京国子监,周元居住之处探查一番,还会去周元的棺木前祭拜一番。
此时,周元的棺木中虽然已放置了诸多防腐药材,但身体还是已近腐烂。
溺亡时的身体状况,只能参考仵作的验尸记录。
周元的一妻一子,皆随着张茂则来到了南京城,待核查结束,他们便会扶棺归乡,将其安葬。
……
翌日。
四更天,周元溺亡的时辰。
吴育、包拯、苏良、张茂则一行出现在了南京国子监的南湖前,周元溺亡之处。
在周元溺亡后。
护卫队长彭盛与两名护卫第一时间赶到这里,将周元捞了上来。
同时,将此处也封锁起来,并做了记录。
若彭盛无问题,他的记录结果便是真实的。
周元在一处陡峭的湖畔处留有脚印,应是滑落到了湖中,湖畔处的湖水深约三米,足以使人溺亡。
而溺亡处距离南京国子监的大门,约有八百米,旁边都是绿植树木,有些偏僻。
再加上是清晨。
周元若意外摔落湖水中,发出呼喊,还真不一定会有人听到。
苏良唯一疑惑的是,周元会凫水。
虽说也有腿脚抽筋的可能,但先意外落水而后又腿脚抽筋无法游泳,还是太巧合了。
随即。
苏良等人去了南京国子监,周元居住的地方。
周元乃是五月六日下午入住到了南京国子监,六日晚、七日晚都是与老友南京国子监监丞许徽之一同吃饭,然后八日清晨便出了意外。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
一桌四椅一张床,外加窗口还有一张书桌与红木椅。
此刻,书桌上还放着周元的笔墨纸砚,苏良看到砚台旁,那根掉了毛的毛笔,不由得伤感起来。
周元与他一样,起于微末。
周元甚是节俭。
一支毛笔经常是用到毛都掉了一半才会将其扔掉。
苏良走到书桌前,翻看着上面的纸张,屋内的文书已被拿走,但一些草纸仍放在桌子上。
苏良掀动着草纸,突然看到下面一张纸上有墨迹。
他抽出来一看。
纸张上写着苏良那句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其中,源头二字被圈了起来,然后此首诗又被两道墨痕划去。
苏良微微皱眉。
“吴相,希仁兄,这……有些不对劲。子雄兄甚喜这两句诗,他应该不可能将其写完又划掉。”
吴育和包拯看过后,包拯道:“这可先作为一个疑点留存,我们接着找可疑之处。”
随后,众人便再也没有新发现,然后一起前往了周元的灵堂。
周元的棺木被张茂则安排在国子监最后面的一处小院中,有专人看护。
周元之妻崔氏和刚满十六岁的儿子周耀守在棺木旁,面容憔悴,已哭成了泪人。
崔氏和周耀不识吴育和包拯却识得苏良,见苏良前来,崔氏连忙站起身,道:“苏御史,我……我……我……”
崔氏一开口,便忍不住抽泣起来。
苏良连忙安慰道:“嫂子,节哀顺变,这是吴育吴副相,这是包拯包学士,我们遵从官家之命,一定将此事水落石出!”
崔氏和周耀连忙朝着二人行礼。
随后,苏良看向周耀,道:“好好照顾你母亲,别让她太难受了。”
“是,苏叔父。”周耀拱手道。
苏良看到周耀,不由得又想起了曾经的往事。
那时,周耀在老家读书。
因过于老实被人欺负而气到了周元,周元恳请苏良写封信,骂一骂他这个窝囊儿子。
苏良本已答应了。
周元又担心苏良骂的太狠,又不让苏良写了。
此外,就在今年年初,周元还委托苏良与唐宛眉为周耀说个婚事。
唐宛眉已找好了人家,就等着周元外巡回京后,让其好好瞧一瞧呢!
苏良想到这些,就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与吴育、包拯在棺材前拜祭一番,交待身边人好好照顾崔氏和周耀,便离开了。
接下来。
他们将要开始问案,将南京城的官员全都问讯一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