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四,清晨。
汴河之上。
一艘双桅商船缓缓驶出码头,朝南行去。
甲板上,苏良、曹佾、王安石三人并列而站,举目远眺。
护卫队长刘三刀站于后方,负责护卫。
这时。
苏良道:“景休兄、介甫、此去杭州,时间紧,任务重,自即刻起,我们三人的身份便是药材商,没有我应允,非生命受到威胁,不得暴露咱们的身份与此行目的。”
“明白。”二人同时拱手。
从汴京到杭州,走水路约要二十日,三人抵达杭州已是八月末。
而九月十五日便是地方州府百姓购买国债的截止日。
此截止日肯定不会延后。
三人必须在九月十五日前,调查出江南商人不愿购买国债的原因以及补上江南区域的这个国债窟窿。
此外,因朝廷已称购买国债是自觉自愿,绝不强制。
为免于落人话柄,让一些商人认为朝廷是在强制商人购买国债。
三人以商人的身份调查更加稳妥一些。
此次下江南。
三人的任务是,即使不能让江南商人将八千万贯国债剩余的缺额补充完整,也要调查出,到底是谁在阻止一些欲买国债的商人购买国债。
此举性质恶劣。
拦着别人报效朝廷,可谓大恶也。
不将其绳之以法,日后的江南商贸定会爆发出更大的乱象。
与此同时。
刘三刀已派遣一组情报兵先行一步,前往江南搜集情报,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得到的信息,同步给苏良三人。
……
八月十五日,恰逢中秋团圆节。
船至楚州码头。
苏良下令,停歇一日,补给吃喝用品。
是夜。
甲板上,月圆如盘,皎洁的月光泼洒在运河之上。
苏良、王安石、曹佾三人共坐一桌。
苏良与曹佾饮酒,王安石饮茶。
三人漫无目的地闲聊着,或讲朝堂趣事,或言民间笑谈,或聊着这京杭大运河上的传说……
就在这时。
苏良突然道:“二位,你们可知开封商人和江南商人有何不同?”
开封与江南,一北一南。
乃是大宋最富裕的两片区域,而商人群体决定着当地的商贸情况。
曹佾想了想,回答道:“开封商人依赖于官,更重营造官商关系,爱名大于爱利;江南商人更依赖于民,更重商贸利润,爱利大于爱名。”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相对于开封商人,江南商人明显与朝廷官府的关系远一些。
在开封府经商,必须与官府打交道,不然根本无法立足。
而在杭州,只要有发财的买卖,无须依赖官府,便能靠百姓做起来,甚至还有同行相帮。
并且。
江南商人远比开封商人团结。
在大宋北方,基本上都是中举无望又没有一技之长的百姓,才会选择做生意。
然在南方。
当下,科举与从商地位几乎齐平,多数百姓读书并一定是为了科举,也有可能是为了经商。
这时。
王安石开口道:“还有一点儿,开封商人有小成后便乐于享受,而江南商人做生意更有拼劲,贪图享乐者并不多。”
听到此话,曹佾摇了摇头。
“介甫,这个你可能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江南商人比任何地方的商人都会享受,只是他们更喜欢私下搞圈子,而不被多数百姓所知,其实他们更加奢靡无度。”
此话,一下子引来了苏良和王安石的兴趣。
当即。
曹佾便将一些江南商人喜好宅院养妓、偷养外室、私下赌博、换妾换婢等一系列事情讲了出来。
“竟……竟如此肮脏?难道就没有人管吗?”王安石瞪眼道。
这些事情,不违法令,但坏风俗。
苏良无奈一笑。
“法无禁止即可为。并且这些商人皆非官身,不惜名的实在太多了!”
曹佾点了点头,道:“有钱了,他们便爱上了寻求刺激,但只要没有触犯法令或未被抓到,官府就无法整治他们。”
“但我王安石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王安石挺起胸膛。
“别,别,介甫,且不可用你的道德标准要求天下人,天下人若都像你这般,恐怕勾栏瓦舍的生意是做不好了!”曹佾道。
这些消遣陋习,自古有之,乃是民间财富集聚后的伴生产物。
不可避免。
一旁的苏良也认可地点了点头。
若天下人人都能以王安石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那大宋早已经是盛世了。
……
八月二十一日,近午时。
苏良一行终于抵达了江南区域的中心地区。
杭州城。
他走下码头,望着前方的繁华街道,情不自禁吟起了柳永的那篇名词。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柳七先生所言非虚也。”
杭州城乃是两浙路的路治,现有人口已逾五十万,乃是江南最富裕之州。
城内外,山水湖泊甚多,其中纺织业和酿酒业更是号称诸州第一。
很多游历过杭州的文人士子都认为,此地比汴京更宜居。
很快。
三人便随着刘三刀,来到城内繁华处、一座早就安排好的宅院内。
苏良、曹佾和王安石三人,皆为知名人物。
认识他们的官员商贾甚多,租住宅院比住在客栈更不易被人发现。
随即,众人吃罢一顿全鱼宴。
稍作休息后,便按照在船上安排好的分工,开始各自为属下布置任务。
曹佾负责查探杭州城的商人。
他将在两日内把杭州所有大商人的信息整理完毕。
一方面摸清到底是哪些商人拒绝购买国债,是何原因;另一方面要将那个向他写信称受人威胁,不敢购买国债的丝绸商孙然带回宅院。
王安石负责查探杭州城的官员。
他将在两日内对杭州的主官进行排查,确定此事到底是官员失职,无能力促动商人购买国债,还是有官员与一些商人同流合污。
苏良则负责查探杭州的百姓。
他将在两日内搜集杭州近期的所有小报与州报,了解杭州百姓对国债的看法,以及杭州最近发生的大事件。
杭州的小报文化,与汴京城不相上下,乃是了解地方信息的最佳渠道。
……
眨眼间,两日过去了。
八月二十三日,午后。
苏良、王安石、曹佾汇聚在后厅内。
王安石率先道:“杭州州衙对购买国债的宣传力度尚可。”
“此事本应由两浙路转运使、杭州知州余敬负责,然其突然染疾,又临近致仕,事情便交到了杭州通判顾岳的手里。”
“顾岳还算称职,一直宣传购买国债之事,当下的州衙门外与商人经常出现的地方,都还贴有购买国债的倡议书,两日更换一次,并且顾岳还亲自去商人的家里拜访过,可惜效果甚微……”
曹佾接着道:“杭州通判顾岳去找的那个商人,乃是江南商社的社长,真名不知,都称其为智叟。”
“这個智叟,年逾古稀,涉及的产业甚多,几乎控制着江南近七成的纺织行当和印刷行当,还有海上贸易行当。”
“据查,整个江南商社的社员,皆未购买国债。”
“而在江南区域,唯有身家超过五万,并且还要在江南商社压钱两万贯的人,经过考核,才有资格成为江南商社的社员。”
“杭州城内,购买国债者皆为非江南商社商人。此外,丝绸商孙然在三日前出海,预计归来可能就要半年了。我预计,他可能是被逼着出海的。”
……
最后。
苏良开口道:“我从小报和街头百姓讨论的信息上得到的内容,与你们相差不大。”
“杭州通判顾岳对国债之事还算是上心尽责,但是收效甚微。并且,他和杭州知州余敬因上一任的杭州知州韩琦过于优秀,并不是很得民心。”
“此外,商人们对购买国债微词颇多,有些人甚至将其称为劫富济贫,朝廷最后不可能照息还钱,这些消息的源头,目前还正在侦查中。”
……
王安石总结道:“目前看来,地方官员的错漏不大,问题大概率出在这个江南商社上面,我们须好好调查一番。”
苏良和曹佾皆认可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