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商人,多信风水。
尤其是宅院商铺之风水,选择相当考究。
正所谓:流水生财。
杭州巨富们的宅院和商铺大多都坐落在西湖东水门的曲阜桥附近。
其中。
江南商社的商会总址,便坐落在曲阜桥前风水最好的位置。
其为一座四层高的小楼,楼顶处有一个巨大的石刻铜钱。
名为:孔方楼。
孔方,即钱财。
此楼日日开门,有专人轮流值守,且还是《江南商报》的雕印处。
据传。
但凡是江南商社社员,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反馈到这里,便能迅速解决。
此外。
每月月初,江南商社的社员都会在这里召开月会。
楼前日夜都有守卫巡守。
俨然如州府官衙一般,非社员根本无法入内。
……
八月二十四日,近午时。
曲阜桥附近热闹非凡。
商铺林立,路边小贩的叫喊声甚为脆亮,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桥下不时有船只穿梭而过。
不时还有妙龄女郎在船上抚琴或歌唱,以此招揽顾客。
繁华程度丝毫不弱于汴京城的州桥周遭。
就在这时。
一名身穿紫色绸衫、看似商人打扮的长须男人来到了曲阜桥上。
其后还跟着十余名护卫。
护卫们抬着五个精致的红木箱,大步向前。
仅看箱子的华丽程度,便知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
长须商人走上曲阜桥后,停下来。
先是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孔方楼,又望了望两边的商铺,高声道:“撒钱!”
顿时,他后面的数名护卫拿出腰间的大钱袋,朝着四周撒起了铜钱。
哗啦!
哗啦!
哗啦!
一大把一大把地撒钱。
依照大宋风俗,百姓往往在成亲或祭祀时,才会撒铜钱,并且还要掺杂着大量黄豆、糖果、核桃等去撒,不然太费钱。
但这次撒钱,却全是铜钱。
并且有的铜钱还成串,一串足足有二十余枚。
杭州百姓虽然大多都不穷,但这种不要白不要的钱,还是要捡一捡的。
不多时。
曲阜桥周围便围了一大群人,纷纷低头捡钱。
也有一些人则是被长须商人这种行为吸引了过来。
长须商人见周围围满了人,再次高声道:“开箱!”
咔!咔!咔!
五个红木箱被打开。
最前方的一些百姓探头一看不由得惊呼:全……全是钱啊!
红木箱内,全是银锭与钱票。
这时。
一名围观的百姓喃喃道:“他……他会不会将红木箱内的钱也都撒了?”
“你做梦吧!那么大的银锭,撒出去是有可能砸死人的。”
“他应该是欲通过撒钱来传播消息。”说话的百姓一边将铜钱塞进怀里,一边向同伴说道:“这种方式也有人用过,不过像他这么大方,且将这么多钱都公之于众的,还是杭州城头一个,这下子有热闹看了!”
“咳咳……”
长须商人见周围百姓将铜钱已捡得差不多。
当即挺起胸膛,操着一口南方口气,慢慢开了口。
“诸位父老乡亲,鄙人安有为,祖籍杭州钱塘,少小随父出门做生意,这些年,得益于全宋变法,我靠着贩卖药材,赚了一些钱财。”
“近期听闻朝廷出了一份国债契约书,我便也想购买一份国债,为朝廷做贡献。此举不但可获益而且能得名,何乐而不为也,于是我便想着返乡来做此事,提高咱们江南商人之名。”
“哪曾想,我听闻截至目前,所有江南商人才购买了数百万贯国债,这令我甚是痛心!大宋天下,除开封府外,就数我们江南最富,开封府商人购买国债达三千万贯,我们江南至少也要两千万贯,哪曾想竟如此少。”
“难道就不怕别地商人骂我们江南商人为富不仁,骂我们江南商人是江南鼠辈吗?”
“朝廷称,购买国债自觉自愿,不购买也无罪无错。一些商人自私自利,与我无关,我也劝服不了他们。”
“但是我还听说有人利用权势禁止别人购买国债,此举甚是丑陋,实为丢咱们江南百姓的脸!”
长须商人说此话时,扭脸看向不远处的江南商社。
显然指的就是江南商社在阻止一些江南商人购买国债。
“作为一名江南商人,我愿去州衙购买三万贯国债,为咱们江南商人长脸!”
……
在此长须商人讲话时,不远处一座茶楼的二楼包间。
苏良与曹佾站在窗户口,望着那长须商人。
曹佾喃喃道:“介甫表现得还挺好,这番话说得非常有气势,但愿他能引领起江南商人购买国债的热潮。”
“确实不错,介甫其实挺会演戏的。”苏良笑着说道。
曹佾笑道:“入仕途者,哪個不会演戏?”
这个长须商人安有为,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打扮过后的王安石。
昨夜,苏良心生一计。
江南商社水深,他们的情报只能看到表面。
若想了解更多,唯有朝着这片深不见底的水域投入一块大石头。
于是就有了——
“王安石伪装成江南商人,在街头揭露出有人阻止商人购买国债。”
自己不购买国债,无错。
但阻止别人购买国债,就是大错了。
为何会是王安石伪装呢?
因为,计策是苏良出的,钱财是曹佾拿的,王安石只能卖力气。
且他还是南方人。
此时的王安石。
看上去就像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商人,除了说话还有些文绉绉,其他方面皆如一个南方商人。
就在王安石准备前往杭州州衙之时,一名中年男子突然走上了曲阜桥。
“安掌柜,且慢!且慢!”
听到此道声音,苏良与曹佾大喜。
可能是有鱼要上钩了。
王安石看向来者,身材清瘦,两眼有光,乃是一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
“安掌柜,在下乃是街边陶家珠宝行的掌柜,陶一仁,能否到我店内聊几句,一盏茶的功夫即可,这涉及到你日后的买卖,你一定要听一听。”
王安石嘴巴一撇,道:“你不会想抢我的钱吧?”
“朗朗乾坤,不远处便有官差巡逻,且我还有店铺在这里,怎会抢你的钱?我乃江南商社社员,你回江南若想赚大钱,必须要加入江南商社,来我的店聊一聊吧!”陶一仁走到王安石面前,小声说道。
王安石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众护卫,道:“看好钱财,莫让生人靠近,我去去就回!”
说罢。
王安石便跟着陶一仁朝着旁边的珠宝行走去。
……
前厅内。
只有陶一仁和王安石两人。
陶一仁一边为王安石倒茶,一边说道:“安大掌柜,你若想在江南区域做买卖,我建议你不要购买国债。”
“为何?”王安石问道。
“有小道消息称,此乃朝廷的劫富济贫之策,一部分甚至会用于军费,朝廷拿走后,莫说利钱,恐怕本钱都不会归还,伱将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商人怎么与朝廷斗?”
王安石胸膛一挺。
“相对于小道消息,我更相信朝廷,相信咱大宋的御史中丞苏景明!”
陶一仁一愣,想了想又道:“安大掌柜,你若一意孤行,恐怕会得罪江南商社。”
“在江南,你若逆了江南商社的意,恐怕很难在杭州……哦不……是整个江南活下去,即使你有家财数十万贯!”
“我已经好心提醒过了,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了。另外再提醒你一下,即使你今日购买了国债,三日之内依然可退。”
说罢,陶一仁给了王安石一个请的姿势。
王安石大步走出珠宝行,在走出的瞬间,高声道:“去州衙!”
珠宝行前厅内,陶一仁面色阴冷,喃喃道:“待你吃过苦,就知不听我提醒的下场了!”
……
约一刻钟后。
王安石带着价值三万贯的银锭和钱票来到了州衙前。
在他通报数息后。
一个身穿通判官服的中年官员快步走了出来。
“你……你就是安……大掌柜吧,本官乃杭州通判顾岳,快请进!快请进!咱们杭州就缺少你这样的仁心商人!”
说罢,王安石便与杭州通判顾岳进入了州衙。
片刻。
王安石签订了购买三万贯国债的契约文书。
杭州通判看向王安石,笑着说道:“安大掌柜,依照朝廷规定,本官提醒你,你有三日的考虑期,若三日内后悔购买国债,可全部退还,三日一过,便不可退了。”
“明白。安某绝不会退,另外希望顾通判能将我购买三万贯国债一事,贴榜告知全城,一方面我确实为了扬名,另一方面希望能鼓励更多的商人购买国债,扬我江南商人之名!”
“哈哈……扬个人之名,扬江南商人之名,安大掌柜,我杭州尤缺你这样实诚的商人,一个时辰后,本官便贴榜告知全城!”
“多谢顾通判了!”
随即,王安石便带人离开了。
……
一个时辰后。
苏良三人所租宅院内。
王安石将陶家珠宝行掌柜陶一仁与他的对话和杭州通判顾岳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告知了苏良和曹佾。
苏良道:“我已派人去监视陶一仁了,至于顾岳,他虽政绩一般,但名声还算不错,目前并未看出有问题。”
苏良想了想,看向王安石。
“介甫,你逆陶一仁之意,坚持购买国债,他可能会派人调查你,甚至向你发难。你从今晚开始去住客栈,明日多去药店询价,坐实自己的药材商身份,我会派人保护你,接下来,他们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若有人再与你沟通,你可直言见社长智叟,见下面这些人无用。”
“明白。”王安石点头道。
……
深夜。
苏良正在熟睡,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何事?”苏良从床上坐起,开口问道。
“头儿,半个时辰前,有歹人差点儿烧了咱们装载药材的船,幸亏有兄弟警觉,另外已经抓到凶手,送往州衙了!”
听到此话,苏良迅速从床上坐起,然后打开门。
“介甫可遇到袭击?”
“没有。得知大船被烧后,我立即就想到了王推官,另外又增加了四名护卫。”刘三刀回答道。
苏良点了点头。
他笃定,大船被歹人所烧,肯定是有人针对王安石今日购买国债之事。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
翌日,近午时。
苏良得到消息,烧船凶手直接认罪,称是为图财而烧船,并无人指使。
杭州通判顾岳还专门命人提醒王安石,日常出行,务必小心。
王安石称,他观顾岳的表情,后者似乎也知此事不简单,但凶手顶着死罪认罪,根本问不出有没有幕后主使者。
此外,令苏良意外的是。
昨日王安石在曲阜桥张扬撒钱并购买三万贯的国债,但无一张小报言说此事。
这说明,杭州的小报已经完全被商人控制。
准确来讲,是被江南商社控制。
……
近黄昏。
王安石欲前往所租宅院与苏良、曹佾见面,其身旁护卫发现有人跟踪后,王安石立即回返。
一刻钟后。
王安石与随行护卫正在街边缓步前行。
一辆马车突然疾行过来,速度非常快。
王安石连忙朝着路旁躲避,而就在王安石站在路旁的那一瞬间,楼上突然有一道黑影落了下来。
唰!
在那瞬间。
一名护卫凭借着敏捷的反应能力,迅速推了王安石一把。
在王安石倒在地上的同时,只听得“砰”的一声,黑影砸在了地上。
距离他只有三寸。
王安石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方砚台。
此石砚甚沉。
刚才绝对是瞄准王安石扔的,若是砸在他脑袋上,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长呼一口气,环顾四周后,喃喃道:“好砚台!好砚台!”
说罢,王安石拿起砚台便离去了,根本没有去命人探查砚台到底是何人所扔。
……
半个时辰后,苏良三人所租的宅院内。
曹佾拿着那方石砚,道:“这……这……江南商社的商人比……比盗贼还狠辣啊,这要砸在脑袋上,不死也是重伤啊!”
“介甫,你为何不立即报官?”
王安石道:“报官无用。即使我找到了扔石砚的凶手,他也不会供出指使者,此处,真是钱可通神啊!”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杭州与汴京有极大不同。这里,商人几乎能控制城内百姓的收入。准确来讲,相对于官衙,杭州城百姓可能更听江南商社的话。”
“当下,江南商社势大,控制着城内舆论,甚至可用钱让百姓充当凶手顶死罪,并且据我观察,杭州城的书生也都不敢议论江南商社,这样的社团,已是邪社。但是他们在民间风评又还不错!”
“我一直想不明白,江南商社禁止社员购买国债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千方百计阻止别的商人购买国债,他们与朝廷作对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
曹佾与王安石也都微微皱眉,他们也都有这个疑惑。
商人大多都是无利不起早,当下与朝廷作对明显是以卵击石。
他们不可能那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