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六年一月二十日。
嬴成蟜终于率领疲惫之师重回督亢之地。
距离涿城大营尚有二十里之际,嬴成蟜便远远望见了接天连地的秦军旗帜,更有数道烟尘向他疾驰狂奔而来!
离得近了,裹挟于烟尘之内的身影浮现于嬴成蟜眼前。
以薛良、卢韶、棠咎三名故齐军将为首,七名军帅簇拥左右,乡良人、连长、里有司等中层将领紧随其后,齐齐于嬴成蟜身前十丈一勒缰绳。
战马前蹄飞扬,骑士轰然拱手,齐声高呼:“末将等,拜见左相!”
“咚!!!”
马蹄重重踏落于地,砸出一声闷响,薛良等将领动作整齐划一的翻身下马,拱手再礼:“能再随于左相身侧冲锋陷阵,实乃末将平生所幸也!”
薛良等人不知练习这套动作和话语练了多少次,做起来那叫一个赏心悦目、慷慨激昂。
知道的明白他们是请降败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旧部归来呢!
嬴成蟜也翻身下马,笑而拱手:“能再与诸位同袍同泽,亦是本将之幸也!”
“本将卸任齐左相一职已久,诸位不必再呼左相,如其他袍泽一般口呼主帅便是。”
薛良憨憨的笑道:“是末将之失也。”
“着实是左相之称叫的顺口,末将情不自禁的便如此称呼了。”
“拜请主帅恕罪!”
薛良等故齐将领并不是真的喊顺嘴了,也不是无心之失。
这不过是他们用来显示自己与嬴成蟜亲近关系的一种方式而已。
若非他们昔日对嬴成蟜的称呼是‘左相’这个在大秦也有且比嬴成蟜现有职位更高的职位,而是里有司、连长、军帅等职位,那么就算是嬴成蟜再怎么叮嘱,他们也会‘无心’的还用老称呼来呼唤嬴成蟜。
好在嬴成蟜也知道,齐国军方恶劣的生态让所有齐国将领都需要找到一个靠山亦或是有家族为靠山才能安心,而今他们以降将身份初入大秦,心中更是惴惴难安,急需嬴成蟜这条大腿为倚靠才能略略安心些许。
所以嬴成蟜也没深究,只是玩笑道:“本将曾为诸位左相,故而诸位顺嘴便呼本将为左相。”
“日后本将再为诸位校令,诸位是否又要顺嘴呼本将为校令?”
“再身在军中,诸位又当呼本将为主帅。”
“顺嘴当呼之称太多,诸位切莫搅了舌头!”
嬴成蟜的玩笑并不好笑,但薛良等一众故齐将领还是捧场的笑了起来。
但笑着笑着,故齐众将的笑声陡然一滞。
棠咎不敢置信的发问:“校令?”
“吾等,亦有机会口呼左相为校令乎?!”
当今天下谁还不知大秦军校乃是比之昔日稷下学宫更加恐怖的学府?
即便是内心深恨大秦的别国权贵,也会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家子嗣塞进大秦军校。
只因凡是能活着从大秦军校毕业的学生都必将能得中低级以上的爵位傍身,还能成为嬴成蟜的铁杆嫡系,同时竟还能深受嬴政信重,日后升迁之路顺畅无阻,保底也能主政一方,封侯拜将亦可遥想!
如棠咎等从故齐归降而来、人到中年的败军之将,也有机会入读大秦军校、进入大秦的核心圈层?!
嬴成蟜笑而颔首道:“本将已将诸位袍泽与本将合兵之举尽数上禀我王,并举荐了薛良、卢韶、棠咎、高双四位袍泽入学。”
“若是另有袍泽于此战表现出众,本将亦不吝举荐。”
“本将身为大秦军校校令亲自举荐学子入学,想来大王会给本将几分薄面。”
听着嬴成蟜的话语,薛良、卢韶、棠咎三人瞬间就激动的面颊通红!
更后方的军帅、乡良人、连长们更是纷纷挺直腰杆,眼中是掩不住的渴望与期许。
如果只有薛良等三名军将入学大秦军校,那军帅、乡良人等中层将领自不敢奢求他们也有资格入学。
但,高双他仅仅只是一名连长!
既然身为连长的高双都有资格入学,他们又凭什么不能入学?
他们所缺,不过是一个表露出自己对大秦忠心的机会而已!
这一次,所有故齐将领不约而同的振奋大喝:“愿为大秦效死!愿为主帅效死!”
嬴成蟜右手向下一压,沉声道:“然!本将的丑话也说在前头。”
“大秦军校乃是为我大秦培养将领之所在,贪生怕死者莫入此门!”
“且本校令也不是什么学子都收的。”
“且先入营,由本将看看诸位袍泽营建之能如何。”
薛良等一众将领齐齐退后一步,拱手而呼:“主帅,请!”
嬴成蟜没有上马,率领众将步行入营。
紧接着,嬴成蟜的眼皮便微微抽搐:“还真是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啊!”
薛良激动又忐忑的发问:“主帅莫不是曾见过相似之营建?”
嬴成蟜目光复杂的颔首道:“颇有几分本将灭韩之际安扎军营的神韵!”
彼时的嬴成蟜手下没有可用之人,只能把八夫、卦夫等家兵派到各部将领身侧,借监督之名行偷师之举,在砍了诸多将领的脑袋之后由家兵们暂且充任各部将领。
彼时的嬴成蟜自己也不通军略,连行军途中的茅坑该怎么挖都不知道,唯二能作为参考的就是樊於期留下的兵书和家兵们的偷师所得。
而今薛良等人营建的军营,莫名的让嬴成蟜梦回彼时。
好好的军营,怎么能被营建的这么烂啊!!!
然而这话对于薛良等人而言,却是天大的鼓励。
我等营建的营房,竟是已有长安君几分神韵!
虽然只是灭韩之战时的长安君,但彼时的长安君也已一战灭国啊!
五大三粗的薛良此刻却显得颇为羞涩:“不瞒主帅,此处军营正是以末将为首,假二五百主咎、假二五百主韶臂助营建而成!”
嬴成蟜:……
要不,你还是瞒着本将吧!
深吸一口气,嬴成蟜拍了拍薛良的胳膊诚恳的叮嘱道:“待到入学之后,定要好生学习啊!”
否则,日后在沙场上惹出祸来切莫说出为师之名!
薛良还以为嬴成蟜是因为看好他而进一步激励他,愈发激动的轰然拱手:“唯!”
嬴成蟜略略颔首,便向中军方向走去,薛良快步跟在嬴成蟜身后,颇有些期待的问道:“主帅可要往左右二军一观?”
“左军乃是以假二五百主咎为首营建,右军乃是以假二五百主韶为首营建,皆有其巧思在内。”
嬴成蟜挤出一个笑容道:“袍泽日久,本将大可慢慢观之。”
“然!”
“军情如火,当先断军略为上!”
还看?
可饶了本将吧!
本将真怕再多砍两眼就想砍了你们!
薛良赶忙附和道:“主帅所言,甚是!”
“主帅请!”
一路加速进入中军主帐,卢韶便知机的摊开了坤舆图。
嬴成蟜沉声发问:“本将收得军报言称,你部斥候探得代武安君正在率代军攻打燕国?”
薛良当即拱手,满脸愧色道:“正是如此!”
“末将逃离代军之前,听得的消息乃是代武安君意欲裹挟我等西进,与代王合兵之后猛攻大秦!”
“末将信以为真,更是将此讯上禀主帅。”
“幸赖主帅英明,方才未曾被末将上禀所惑!”
听到薛良亲口确认,嬴成蟜心头也暗暗松了口气。
在李牧所部踪迹全无的情况下,他做出的判断没有出错。
李牧果然如他所料一般,未曾西进攻秦,而是转攻燕国!
既然李牧所部已在攻燕,那么代王嘉所部也必然如嬴成蟜所料一般,只是逼迫秦军调动的一个诱饵而已!
薛良满是钦佩的看着嬴成蟜道:“收到主帅将令后,末将立刻尽散军中斥候,往东北方向探查代、燕两军动向。”
“一月十七日,我部斥候回禀,于一月十六日探得代武安君于蓟城南设置伏兵,欲伏杀燕王。”
“然,燕王早早察觉到代军埋伏,率军脱走,代武安君当即发兵三十余万追杀燕军。”
“于当日,燕上卿恪率三万燕军精锐趁代军不备反攻代军之中的故齐将士,大胜而回,代军士气骤跌,不得不略作休整之后再度追逐,给燕王提供了喘息之机。”
嬴成蟜目露错愕。
栗恪能率三万燕军反攻得胜,并未超出嬴成蟜所料。
毕竟留给李牧的时间太少了,李牧根本没有时间将故齐将士们整编为精兵。
只要栗恪选好切入点,斩获一场大胜并非不可思议。
真正让嬴成蟜震惊的,是栗恪竟然胆敢仅率三万燕军便对李牧率领的主力部队发起反冲锋!
这还是那员在西板峪外刚开战没多久就逃跑的败军之将吗!
薛良继续说道:“一月十九日食时(7:00)左右,燕王率燕军主力抵达令支塞,并率众于令支塞坚守抗代。”
“截至一月十九日夜,燕相邦广仍在率蓟城兵马坚守待援!”
“据我军斥候探明,蓟城至令支塞之间已被代军尽取,蓟城已成孤城!”
苏角咂舌道:“代、燕之战的局势竟已如此糜烂?!”
嬴成蟜手摩挲着下巴,双眼扫视着坤舆图,声音沉凝:“前线的实际战况,恐怕比斥候回禀的更加糜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