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六年一月十六日。
旗帜飘摇,人影萧瑟。
十余万燕军簇拥在王纛前后,行向蓟城方向。
经此一战,近二十万燕军埋骨他乡,燕国未曾夺取任何疆域,反倒是赔进去了大量辎重,更还倒贴给了大秦两百万石粟。
然而残存燕军的脸上却看不到多少悲戚,只能看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一些老兵甚至还在行军途中抽空向新兵们分享逃生技巧和野外生存经验。
毕竟,这么多年他们都如此输过来的,习惯了。
王纛之下,五马大车碾碎一地雪泥,车内燕王喜始终抓着栗恪的手,脸上满是笑容和欣赏:“此番我大燕能仅以二百万石粟、五十万匹布的代价便与秦休战,皆乃栗上卿之功也!”
“寡人着实不曾想到,栗上卿竟能屡解寡人之难!”
“待到回返蓟城,寡人定不吝厚赏重赐!”
燕王喜也已习惯于无法开疆扩土,于此战,只要没折损疆域就是赢!
栗恪做出看似情真意切的感激模样,认真的说:“大王谬赞!”
“此次秦燕罢兵休战之功,绝非是臣一人之功,更是大王并诸位同僚之功。”
“是大王并诸位同僚于督亢之地与秦鏖战,令得秦国不堪久战,秦国方才愿以如此条件休战。”
“依臣之见,若非是齐王请降、代王背盟,此战孰胜孰败尤未可知!”
燕王喜脸上的笑容明显更灿烂了几分,不屑的斥道:“齐王实乃鼠辈也!”
“至于代王,亦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与此等盟友合盟,怎能成大业!”
“还望爱卿竭力臂助寡人,深耕我大燕内政,蓄养我大燕民力。”
“待到他日,寡人定会再次御驾亲征,为我大燕开疆扩土!”
栗恪刚想顺势抽出自己的手来拱手奉承,便听五马大车外传来燕柳焦急又压抑的低呼:“大王!”
“前方探得代军踪迹!”
燕王喜脸上笑容瞬间消散,撩开车帘肃声喝问:“探得代军几何?身处何方?”
燕柳连声道:“据各部斥候回禀,我部斥候于北偏东方向二十里处发现代军斥候踪迹,于北偏东方向三十里处仍未发现代军兵马踪迹。”
燕柳的话语如一柄重锤般砸向燕王喜的心口!
燕王喜失声喃喃道:“于北偏东三十里处仍未发现代军兵马踪迹?”
“北偏东四十二里,便是我大燕历室城!”
“北偏东五十里,便是我大燕都城!!!”
燕军斥候深入北偏东三十里依旧没能发现代军踪迹,那么代军能在哪儿?
最大的可能就是代军正在兵围历室城!
刹那间,燕王喜双眼便是一片通红。
向来都是寡人背盟!向来都是寡人背刺盟友!
可今日,代王嘉这个小年轻他不讲武德,他竟然背刺寡人!
更可气的是!
寡人数次背刺盟友,招致天下骂名一片,却未得寸功。
结果代王嘉这小年轻不过只是第一次背刺盟友而已,便已攻至我大燕国都附近?!
燕王喜一步跳下五马大车,双手一撑便翻身上马,气极反笑道:“善!善!善!”
“寡人念及代王终究要转攻秦国,故而未曾追究代王背盟之辱,亦未曾趁代虚弱转攻代国以究代国背盟之恨。”
“代王却非但不心存感激,反倒是转攻我大燕?!”
“代王以为寡人年迈,剑已不利乎!”
“传寡人令!”
“全军向蓟城方向急行!”
“派出军中所有斥候,向东、北方向探查敌情。”
“传讯朝中,筹备粮草、大开武库、遍征官吏。”
“集我大燕之全力,与代决一死战!!!”
栗恪当先拱手大喝:“愿为大王效死!”
紧随栗恪之后,一众燕军将士齐齐大喝:“战!战!战!”
五马大车被收归辎重营,王纛随同燕王喜胯下战马一并向北偏东方向疾驰狂奔。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斥候撒向前方,更加详细的战报也迅速传回燕军中军。
“报!历室城头已换代国旗帜!”
“报!我部于东偏北四十里发现十五万代军,观其甲胄兵刃疑似故齐兵马!”
“报!我部袍泽十不存一,仍未能突破代军防线探得蓟城虚实!”
听着纷至沓来的情报,栗恪一拍马背,恨声道:“代国竟果真是在攻我都城!”
“代王,欺人太甚!”
燕王喜脸上的怒色却是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沉凝,心中更是涌起浓浓的不安。
燕王喜突然开口发问:“至今为止,我军仍未曾收到后方传令兵所传军报?”
燕柳、栗恪等臣子将领齐齐一怔,而后心头骇然!
栗恪拱手肃声道:“回禀大王,一封也无!”
燕王喜当即勒马止步,眉头紧锁道:“不对!不对劲!”
“代军斥候防备若是极严,我军斥候不该探得如此详细的情报。”
“代军斥候防备若是宽松,蓟城、历室城等周边诸城不该连一封军报也无法送出。”
“除非,是代军刻意放过了我军斥候,却在严加封锁蓟城周边诸城!”
“代军欲寡人知其正在攻我大燕,却不愿寡人知蓟城详情!”
燕安有些不解的低声发问:“难道说,蓟城业已沦陷?!”
栗恪当即摇头道:“蓟城今有卫兵一万、城卫军两万、除贼吏数千并各君侯府上家兵仆从门客,战时可得兵五万余。”
“代军撕毁盟约北上至今不过十日而已。”
“即便代军悍勇,也难在短短十日之内攻破由五万余将士守卫的蓟城!”
“是故本官以为,蓟城理应仍在坚守!”
燕王喜轻轻颔首道:“栗上卿所言,便是寡人所思。”
“寡人以为,代军乃是故意将斥候外扩,引我军斥候发觉代军踪迹,从而迫寡人心忧蓟城安危,诱寡人匆匆率军回援!”
“若寡人所料不错,短时间内蓟城应是无忧,代军亦并未意欲主攻蓟城。”
“反倒是于我军前方布置了重重埋伏,正在等待寡人率我大燕主力踏入!”
燕柳微怔:“此地乃是我大燕境内,更是已临近我大燕国都所在。”
“代军于此地设伏,欲伏杀我军?”
“末将以为,此事确实可能发生,但可能性着实不大!”
在我军最熟悉的地方设伏伏杀我军?
这不是扯淡呢吗!
然而燕王喜却越想越觉得心慌。
论领军破敌的能力,燕王喜至多也只能在二流层面打打酱油。
但若论逃亡保命?燕王喜自问不弱于任何人!
事关自身性命,燕王喜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当即喝令:“传本将令!”
“派一千精兵突袭代军,不惜一切代价杀入蓟城,传令蓟城守军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尽快传出战况军报!”
“余下全军东转!”
“向昌城方向急行!”
——
“启禀主帅,燕军发一千精兵向我军方向而来。”
“燕王率燕军主力急行东进!”
当日黄昏,蓟城南十五里密林之中,李牧闻言面露错愕,肃声发问:“燕军可有新增将旗?”
斥候当即摇头:“并无!”
李牧心头错愕无语更甚。
面对秦军伏兵之际,燕王把头一闷就是钻,恨不能在秦军伏兵杀出之前把麾下所有兵马都塞进埋伏圈里才高兴。
而今面对我军伏兵,燕王竟是在与埋伏圈相隔甚远之际便已察觉,更是毫不犹豫的拨马便走?
秦长安君不中本将的诱敌深入之策也就罢了。
而今就连燕王喜都不中本将的诱敌深入之策了?
果然,三国合兵之际燕王喜就是在演本将呢吧!
但无语归无语,李牧却并无多少气馁,当即沉声道:“令!”
“李鲜所部继续围蓟城而不攻,静待本将将令。”
“余下各部皆拔营,向燕军席卷而去!”
“切记!”
“各部将领无须追求杀敌,而当以鼓噪慑敌为重!”
一众传令兵齐齐拱手:“唯!”
李牧也走出密林,翻身上马,向着燕军方向疾驰狂追。
一日后,李牧终于遥遥看到了燕军王纛。
与之相应的,燕王喜也看到了李牧将旗。
更看到了那如排山倒海一般的代军旗帜!
“彼其娘之!”燕王喜攥着缰绳的双手有些发颤:“代王,无耻之尤!”
“先夺盟国兵马,又欲害盟国君王。”
“无论此战是何结局,代王无耻之名必将被镌刻于悠悠青史之上,被万世唾骂!”
燕王喜心里那叫一个慌!
若非他早早察觉到不对劲,恐怕现在已经身陷重围,即将殒命于阵中!
即便是他早早察觉到不对劲,依旧难以应对身后这一望无际的追兵!
燕柳苦声道:“大王且先息怒!”
“今代军势大,我军该当何去何从?”
栗恪沉声道:“今代军固然势大,但却是以故齐兵马为主,只是势大而非善战。”
“臣愿领精兵一军,为王反冲敌军,杀敌锐气!”
燕王喜闻言双眼一亮:“爱卿果真愿担此重任?”
率领弱势兵马对代军发起反冲锋,这可是极其危险的任务。
一着不慎,就可能身死阵中!
但诚如栗恪所言那般,一旦栗恪能率精锐重创故齐士卒,便可杀代军威风,顿挫代军追杀之速,更能大振燕军士气,为燕王喜的逃亡平添生机!
栗恪毫不犹豫的拱手道:“臣,愿为大王效死!”
蓟城被困,留守蓟城的相邦剧广定然也被困于城中,恐难生还。
如此一来,相邦之位便将空悬!
若于此刻力挽狂澜,燕国相邦之位舍栗恪其谁!
燕王喜用力抓住了栗恪的手,肃声道:“能得爱卿臂助,寡人何其幸也!”
“寡人愿拨精兵五、四……三万,归于爱卿麾下!”
“爱卿当竭力施为,但却当以性命为重。”
“只待爱卿归来,寡人必当重赏爱卿!”
栗恪拱手一礼,肃声低喝:“唯!”
拱手之际,栗恪微微垂首,掩住了上扬的嘴角和眼中嗤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