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六年一月二十二日。
令支塞。
“大代的袍泽们,冲杀!破城先登!”
“敢退者,死!冲锋!凡能冲上城头者,皆可得我大代爵位!”
“大王就在身后!将士们,死战不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缭绕于令支塞周边,层层叠叠的弩矢遮天蔽日。
一股股故齐将士在几名代军精锐的引领下以百人为队,向令支塞发起连绵不绝的冲锋。
而在西南方向的山峦上,还有大量代军将士在翻山越岭的冲向令支塞两侧长城,迫使燕军将本就处于劣势的兵力进一步分散。
栗恪身穿重甲于城头不断走动,声音沙哑的嘶声喝令:“都尉燕安所部接替都尉燕柳所部防区。”
“都尉燕柳所部立刻下城休整!”
“抓紧时间休息,我部还需要坚持许久,定当保存体力,莫要恋战!”
“都尉易广所部皆持弩,目标西南方向,漫射!”
喝令间,栗恪走到一名战死袍泽身侧,满脸痛苦的屈膝跪地,以手为这名将士阖上了双眼。
栗恪麾下家兵看似随意的站在栗恪身周,为栗恪遮挡住了旁人视野,栗恪当即加快速度,以手捞起这名将士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擦在自己的甲胄上,让栗恪那‘浴血’的甲胄更多了几分血气。
抓紧时间擦了好几把后,栗恪仰起头,悲声咆哮:“代军背我盟约,攻我大王,夺我疆域,杀我袍泽。”
“欺人太甚!”
用下裳擦掉手上血液,栗恪豁然起身,自背后翻出长弓,抽出一根三棱破甲箭搭于弓上,瞄着远处一名什长的心口撒放弓弦。
箭矢在弓弦的催动下飙射而出,正中塞外那名……百将的面门!
歪打正着!
栗恪脸上不见丝毫尴尬,栗恪麾下家兵更是当即拱手而呼:“家主神射!”
远处将士不知道栗恪究竟在瞄着谁,也看不清栗恪究竟射中了谁,但听闻这呼声便士气大振的一同呐喊:“上卿神射!”
栗恪高举手中长弓,嘶声怒吼:“此仇此恨,必当血债血偿!”
“然!单凭本卿一人之力,可杀敌几何?”
“众将士!皆当奋勇,杀敌!”
万余名周边燕军齐齐呐喊:“杀!杀!杀!”
栗恪还弓于背,意欲继续走动巡查、收拢军心。
但栗恪身后一名家兵却对栗恪比出了个手势。
栗恪毫无表演痕迹的就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上卿,可无恙?”
几名家兵赶忙搀扶住栗恪,栗恪却‘虚弱’的摆了摆手道:“本卿无碍。”
“且先护本卿去寻大王!”
远远看到栗恪被家兵们搀扶而来,燕王喜心脏一阵狂颤,大步流星的迎了过来,连声低呼:“爱卿?爱卿!”
“可无恙乎?”
栗恪挤出一个笑容道:“臣无恙。”
“臣近岁多阅典籍却生疏了筋骨,仅只为大王征战数日而已,竟已颇具疲态。”
“臣,让大王失望了!”
看着栗恪身上那被鲜血浸透甚至还在向下滴血的甲胄,再看看栗恪苍白的脸色,燕王喜心里那叫一个痛啊:“寡人怎会失望!”
“爱卿先率我军大破代军,重挫代军威风、提振我军士气。”
“又屡屡率军反冲代军,为我军争取走脱时机。”
“而今更是亲临一线,指挥我军守备城池,浴血厮杀亦不退分毫。”
“寡人能得爱卿,实乃寡人之幸也。”
“是寡人少贤臣臂助,令得爱卿太过操劳!”
“寡人心甚痛!痛煞寡人矣!”
“速传太医,莫要吝惜药材,定要为爱卿好生诊治!”
栗恪做过的事,将渠、乐间等人也都做过,甚至做的比栗恪更优秀。
但栗恪却得到了将渠、乐间等人都没得到过的尊崇和信重。
因为将渠、乐间等人是真心为了燕国好,若是发现燕王喜的决断有误,他们拼着惹怒燕王喜也会竭力劝阻。
但现在的栗恪却已不在意燕国的未来,更无所谓燕王喜决断的对错,只是闷头向上钻营而已,所以他对燕王喜的命令没有丝毫质疑,还演出了拼尽全力实现燕王喜命令的姿态。
如此臣子,燕王喜岂能不爱!
栗恪那双染了不知多少人鲜血的手攥住了燕王喜的手腕,诚恳的说:“大王厚爱,臣铭记于心!”
“且容臣酣睡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臣再为大王分忧!”
燕王喜不顾血污浊臭,反握住栗恪的手,满眼感动的说:“睡!”
“寡人令爱卿好好的睡!”
“令支塞城防由寡人亲自操持,爱卿至少也要给寡人睡足半日,此乃王令!”
栗恪嘴唇蠕动片刻后,用力点头:“臣,遵命!”
话落,栗恪便好似再也坚持不住一样,眼皮直打架。
燕王喜见状也赶忙挥手,令栗恪的家兵将栗恪搀扶回帐,好生休息。
但当栗恪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内时,原本一脸困乏疲惫模样的他却瞬间站直了身子,全无半点倦怠之色。
“呼~”
揉了揉面颊,栗恪回首看向一名家兵,低声发问:“秦军信使来了?”
家兵当即点头,然后看向栗恪身侧。
栗恪顺势看去,便见一名膀大腰圆、精悍干练的壮士正身穿栗恪麾下家兵的甲胄,垂手站在营帐边缘。
注意到栗恪的目光,那家兵拱手一礼,肃声低呼:“大秦长安君公子成蟜麾下家兵五百主,五大夫憨。”
“拜见上卿恪!”
栗恪的双眼瞬间就亮了,如同面见平级一般得体的拱手道:“原是长安君麾下家兵五百主当面!”
“栗某,见过大夫憨!”
“大夫憨,且先坐,看酒!”
早在心向嬴成蟜之前,栗恪就已研读过不知多少遍嬴成蟜的资料。
所以栗恪很清楚,嬴成蟜最为信任的两名家兵分别是二五百主卦夫和五百主八夫,而排在这两名家兵之下的,便是五百主憨夫!
这几名家兵同样也是嬴成蟜在战场上最坚固的盾,不知为嬴成蟜挡下了多少明枪暗箭!
在战事正酣之际,将憨夫这等心腹悍将派来此地,足见嬴成蟜对栗恪的信任与看重。
不止如此,憨夫虽然仅仅只是五百主,但却身负五大夫之爵!
若是再更进一步的话,单论爵位已有资格独领一军偏师出征,口称一句将军毫不为过,值得栗恪尊敬几分。
于帐中分宾主落座、摆上简单的酒菜后,栗恪声音无比温和又格外抱歉的说:“身在燕军营中,行事多有不便,着实怠慢了大夫憨。”
“待他日回返大秦,栗某定摆上一桌好酒好菜,好生宴请憨贤弟!”
两三句话之间,栗恪已经润物细无声的改变了称呼。
憨夫表情依旧严肃的摇了摇头道:“无碍。”
“末将此来,亦非是为饱尝珍馐,而是为我家主上传讯。”
见憨夫如此言说,栗恪便知道憨夫不是一个习惯于客套、周旋和酒桌之上探底细的人。
栗恪当即休了边喝边聊的想法,直接发问:“长安君特遣大夫憨入燕军寻栗某,想来是有要事吩咐?”
憨夫肃然颔首道:“栗上卿所言甚是。”
“据我家主上料算,于此战,燕国恐有亡国之忧!”
栗恪面向咸阳城的方向一拱手,颇为钦佩的说:“不愧是长安君,即便远隔千里依旧观战局洞若观火。”
“即便燕王、栗某并一众燕军将士皆在竭力守卫令支塞,然据栗某料算,令支塞最多只能再坚守半年。”
“半年之后,燕军颓势必将如决堤之水般一发不可收拾,亡国只在旦夕。”
“倘若代武安君施奇计,这个时间还会进一步缩短!”
说话间,栗恪无奈轻叹:“长安君不吝疆域,赠栗某以厚礼为进身之阶。”
“燕国却没能把握住长安君送来的机会,竟是非但折了历室城以南的疆域,更还折了令支塞以西之疆域。”
“若是早知如此,倒不如将历室城以南之疆域尽数割让与秦国,也总好过让代国白白得了好处!”
栗恪心中颇为惭愧,也觉得自己很失败。
嬴成蟜待他恩重,赠他疆域为资。
结果现在燕国眼瞅着就要亡国了,他即便再在燕国往上爬也难给嬴成蟜带回什么回报。
嬴成蟜以三百里疆域投资他,还真不如直接把那三百里疆域拿回大秦更划算!
憨夫沉声又笃定的说:“燕国,不会亡。”
栗恪讶异不解的看向憨夫。
方才本官说的那些话,你一句都没听见?
憨夫继续开口道:“此乃额家主之令!”
栗恪当即坐直身子,沉声道:“既然是长安君之令,栗某定会为保燕国社稷死战!”
“只是,燕军疲敝,且令支塞以北……”
没等栗恪说完,憨夫便摇了摇头,认真的说:“额家主未曾指望燕军守护燕国社稷。”
“额家主已率秦军精锐并收编的故齐将士重回督亢之地,随时可以发兵北上,剑指代军。”
“额家主之所以尚未动作,只是在等待栗上卿而已。”
栗恪的双眼顿时就亮了。
单凭燕国,必然无法在代军猛攻下不亡。
但若是有长安君为外援的话,那要担心亡国之忧的可就变成代国了!
栗恪肃然拱手道:“不知长安君对栗某有何交代?”
“长安君之恩义,栗某必定报偿!”
憨夫认真的说:“额家主拜请栗上卿能上请燕王为燕使,再次出使大秦,以燕使身份向额家主求援。”
“额家主说了,具体应该如何施为,皆由栗上卿决断。”
“只要燕国开出的条件不让天下人侧目,额家主皆会应允栗上卿提议。”
“率军来援!”
听着憨夫的话语,栗恪感觉脑瓜子嗡嗡的。
长安君,您莫非是本卿走失多年的阿翁乎?
不!
本卿的阿翁对本卿也没这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