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瑛没说话, 只是先拿出一本账簿分发下去,连吕房都接到了一本。
都是吕家水军的账簿。
姜平翻着,先是觉得没什么问题, 可当他翻到某一页时,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
账不对。
如今流行的都是流水账,若有人想要贪墨财物,做假账夸大某些实物的价格, 做到账实不符很简单, 且因为吕家水军消耗大, 做手脚也容易。
吕家府内用的却是吕晓璇走前留下的表格记账,且分类完善,有自查机制,吕房和吕瑛按时看一看,被贪钱的概率便低得多。
吕家水军的账务改革却是一直拖着的。
接着吕瑛又发下一些他人以吕家为民欺良占田的事,虽都是零零碎碎,有的性质看似不严重, 但堆积到一处时, 却是真的触目惊心。
吕家几代积累了庞大的财富, 但一个势力该有的蛀虫也全都出现了。
八大水将越看越心惊,都不知道吕瑛从哪查来这些东西。
吕房低头看外孙:“看来在和那条小泥鳅绕岛游玩时,你做了不少事啊。”
吕瑛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我精力有限,身子也撑不起常常往外跑, 难得出门一趟, 自然不能浪费。”
体察民情、考察乡间百态才是吕瑛的附带收获,他上次出门的主要目的, 还是要查账。
他从五岁开始学习管账, 懂得越多, 发现的问题就越多,只是吕瑛隐忍不发,后来注意力又被王大胖之死吸引了去,等对付完王老爷,他又武功被废,和外祖怄气、被母亲带出去游览各地,一件事赶着一件事,这账务还是拖到了今日才能处理。
老管家资历最老,也最先发言,他起身对吕房、吕瑛跪伏:“奴有罪,竟不知疏漏已大到如此地步。”
原本秉承着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老管家抓大放小,虽管理内务时也有处理些做得过的,却没料到那些“小”积累起来是如此可怖。
吕房一叹:“若非海飞奴机警,这些事到了发作时,怕是要伤筋动骨了。”
他低头看吕瑛:“如何处置?”
八大水将也看向吕瑛,如果说吕房还有其他子嗣,恐怕他们都不会如此关注总是病歪歪的吕瑛,可问题就在于吕家的孙辈里只有这一根独苗,下一任南海王除吕瑛外再无他人,他就是琼崖岛的太子爷!
所以这事吕瑛可以揭出来,也有处理的权力。
吕大水是南海群岛的野人出身,他忠于吕家一是为信仰,二是因吕房将他带出了原始社会,可谓真正的“父亲”,作为水军中掌刑罚之人,他最先表态。
“孙少爷说怎么处置,我吕大水都跟着!”
军师陈山湖还有犹豫,他认为吕瑛太小,他提想法只能说建议,真正的主意得等老家主拿。
顾血和张清衣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这些问题若要全部解决,便是不伤筋动骨,也要大放血,最稳妥的处理方式还是对祸首下狠手,对其他人小惩大诫。
然后吕瑛扔出一份名单给吕大水:“第一页的,全部砍头,抄没家产。”
光第一页的名字就有六十个,相当于吕家六千水军、上万后勤的庞大队伍中,所有参与贪污且贪墨超过五百两的,还有借着吕家名头横行琼崖岛的全部都得死,一个不留。
“第二页的,废掉武功,发往修路队,我要琼山到文昌的路在三个月内就修通,正好缺不用给工钱的力工。”
“第三页的人,他们的财产和收入不符,但我没空慢慢查,都丢进牢里一个个的审,若是真不清白,贪污索贿超过五百两的砍头,没超过的去修路。”
这狠劲连野人吕大水都一个踉跄。
他对人命没大部分禹朝人那么慎重,此时也结结巴巴:“不、不好吧?”
吕瑛点头:“的确不好,所以这页名单上有些在军中还有点体面的人家,就用更
委婉的法子让他们死吧,姜平,那些名字上画红圈的,由你带人去暗中杀了,别张扬就是,但要有人问起,我们也可以直接承认,毕竟吕家本就占理,还给他们留颜面,已经够意思了。”
至于名字上没有画红圈的,那都是要拖到菜市口砍头的人,吕瑛认为有些人不公开杀掉,老百姓内心积攒的对吕家的怨气就不会消弭,这是绝对不行的。
吕家没有义务因为这些蛀虫而玷污几代人用命打下的名声。
姜平也一个踉跄,吕家的确有一队以姜平为首的刺客,平时姜平带着,自吕瑛开始管账,姜平也被调拨给他,算是吕房对继承人的保护和培养。
可谁能想到吕瑛拿定安县时没动他们,秋瑜离岛时也没动他们,现在却要他们把剑锋对准吕家水军内部。
八水将全都看向吕房。
老大,您外孙是不是太狠了?
吕瑛对吕房说:“外祖,现在我们还能收拾得动这些人,承担得住惩罚他们的代价,如果不趁现在动手,等他们成为附骨之疽,甚至是吕家水军的一部分,那我们就得刮骨疗伤才能治愈顽疾了。”
“过于软弱只会把毛病拖到必须使用雷霆手段的地步,现在动手,好歹能震慑住一些脑子不清楚的人,让另一些人能留住性命。”
这话被吕瑛说得杀气腾腾,甚至眼中都冒寒光,但又微妙的带了点仁慈。
众人:这么一说,你使劲磨刀还是为了那些人好咯?
但这个时候他们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吕房被吕瑛说服了。
吕房是常年在海上厮杀的南海王,若将他这些年亲手砍掉的倭寇、沉掉的海船上的人命算在一起,上千条人命是有的,他的骨子里自然也有股狠劲,他冷冷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照海飞奴说得办!此事由我亲自操刀。”
说着,吕房站起来,深深望着外孙,他没有说的是自己也有私心,这些被吕瑛查到的人既然做下贪污钱财、勒索威逼等事,对吕家必然是不忠诚的,海飞奴身体不好,以后接手吕家时,若是还要处置这批人,肯定身子骨吃不消。
既如此,不如他先将这批人宰了。
随着吕房一声令下,一场内部清洗在吕家水军中展开,但出于一种给外孙铺路的心态,吕房尽可能消除了吕瑛在这件事里的存在感,把小孩压在家里养病,自己背起心狠手辣的名声。
何况吕瑛的低烧一直不退,吕房嘴上不说,心中也是担忧的。
在推动吕家水军内部清洗的那一夜,吕瑛是喝了浓茶去议事的,本以为只是晚睡一两个时辰,没什么要紧,谁知到了第二日,他的体温便开始升高,心口也一直闷闷的疼。
竹因子知道再这么烧下去会很危险,却又无计可施,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七星观有师弟过来告诉他:“有一位师傅故友的后人来访,师兄可有空见他?”
竹因子正在琢磨新药方,听到师弟的话也只能回道:“不知是何方故旧?还请你代我向他致歉,吕家小公子身体不适,我得守在这。”
师弟一听,连忙道:“他是江湖第一神医章松柏的后人章桦,医术了得。”
一说章松柏,竹因子立刻想起来:“原来是松柏先生的后人。”
阳盛子当年之所以退出江湖,躲到琼崖岛避世,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在医术一道唯一的知己和对手章松柏因没能治好马帮前任帮主的风疾,而被现任帮主郭利给砍了。
从那以后,章家也退出江湖,虽还有子弟在五湖四海游历行医,却都再也不肯拿出章家的名头来,更不肯治疗江湖人。
吕瑛是吕家子孙,也算江湖人,竹因子不知道章桦是否愿意治疗他,可他小时候跟着阳盛子在中原大地上行走,深知世人皆苦,琼崖岛有吕家镇着,百姓还能好过些,倭寇打不进来,贪官地主也不敢压迫百姓太过,所以他不能让吕瑛出事。
只是令
竹因子没想到的是,当他请师弟回去邀请章桦过来为吕瑛治病时,对方直接骑师弟背上,让师弟用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将他运了过来。
吕府大门,章桦跳到地上,对着路边干呕一阵,揉了揉几个止吐的穴位,就急匆匆往里面走。
竹因子来迎他时,章桦一挥手:“不用客套了,快带我去看吕家小公子,你怎么不早与我说他在高烧不退?小孩子一直发烧很危险的!快快快!”
章桦催促着,竹因子连忙引着他往里走,嘴上说:“多谢章兄愿来此处,破例诊治孙少爷……”
章桦:“什么破例不破例的!琼崖岛吕家才接了湖湘六千难民,我跑江湖好几年,自称是神仙坑蒙拐骗的人见过不少,就这一家真的有点神仙样,听闻此事还是吕家孙少爷主导,咱们做大夫的,若连这样仁善的孩子都不治,便白学了一身医术了!”
竹因子对他的话无比赞同:“孙少爷的确是心地善良,怜悯弱小,且极为聪慧。”
两人说着,就靠近了吕瑛所在的屋子,还未请人通报,就听到内部传来一声愤怒恶毒的指责。
“吕瑛,你心狠手辣,不顾我钱家这些年兢兢业业,我叔父更是劳苦功高,随水军征战多年,负伤无数,你却对家主进谗言,说下杀手就下杀手,简直薄情寡义到极致,我和你拼了!”
竹因子瞳孔一缩,连忙奔到厢房门口,就看到一名姓钱的吕府管事朝着吕瑛扑去。
“孙少爷!”竹因子欲动手护吕瑛,就看到一只细犬如闪电般咬住钱管事的小腿,接着吕瑛抬手一甩,一支柳叶镖便插入了钱管事的咽喉。
孩子柔软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紧不慢、文雅动听:“拖下去吧,这些人也是,一看姜平出门,对我就少了敬畏之心。”
室内的侍女畏怯地应了,其中飞霜、飞雪两名一人拖一条腿,将钱管事的尸体拖出门,见到竹因子也只是屈膝一福,便匆匆将尸体拖走,又有飞云、飞雨清洗血迹,点燃熏香。
章桦走进屋里,便看到一裹着紫白两色衣物,头发用深蓝丝绦束起的少年靠在榻上,小脸烧得潮红,神情却依然冷静,见他们进来,勾起嘴角,有礼地和竹因子打招呼。
“竹因子道长,这便是章神医么?”
吕瑛笑着点头:“请恕吕瑛有病在身,不便起身。”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是冷的。
章桦从没见过一个七岁的孩子有如此冷漠的眼睛,而且吕瑛才杀了一个人,却仿佛对此无动于衷,好像连人命都动摇不了他的内心,那位钱管事临死前的咒骂更无法撼动吕瑛分毫。
看起来是个无心无情的孩子,给他看病恐怕会很危险吧,说不定这位大少爷一个心情不好,就也给章桦一镖呢?
章桦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来了这里,可是来都来了,现在说走,才是真的得罪人家,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为吕瑛看诊。
一把脉,章桦心中沉了下去,他神情凝重起来,把了左腕把右腕,确定了一件事,这孩子心脉不对。
先前竹因子的师弟过来时,只说吕瑛先天心肺弱,但近一年已有所好转,他便当吕瑛是那种有先天心疾但不严重,在五岁前养好了的类型,因此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能轻易治好吕瑛。
现在他却发觉吕瑛的心脉根本没有长好!
这样的体质,吕瑛便是能长大,只怕也是要短寿的。
不,应该说吕瑛现在的烧要是退不下去,他连长大的机会都不会有,可吕家只有这一个继承人,他要是救不了吕瑛,恐怕吕家老家主不会放过他。
可从吕瑛发烧的时间来看,他是因为运湖湘难民时淋了雨才病的,思及此,章桦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决定还是要治。
他深吸一口气,要来纸笔,写下一张虎狼方子:“吕公子再烧下去恐会使心力衰竭,必须下猛药,再配合针灸,先退烧才能谈以后。”
这方子章桦给了,但若是吕家不敢用,章桦也没法子了,他甚至有点没医德的想,若吕家不用他的药方,那吕瑛便是夭折了,也不算他的责任。
竹因子一看药方,冷汗就下来了,因为这药方实在猛,猛到不该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吕瑛却很平静,他说:“用这张药方,我活下来的几率有几成?若不用,我死的概率有几成。”
章桦不言,竹因子更不敢下定论,只请侍女飞云快去汇报吕家家主,这事他们都做不了主。
吕瑛对章桦说:“大夫请坐,飞雨,倒茶。”
见章桦犹豫着落座,吕瑛铺开纸张,提笔,继续他接见钱管事前做的事。
章桦坐立难安,想告辞又不敢,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看到吕瑛书写的东西,却怔住了。
第一条,遵循军主命令。
第二条,不得掳掠百姓、索取钱物。
第三条,牢记本军队所有人皆出自百姓,守卫百姓与疆土,乃吕家军成军之基。
……
吕瑛一直在修修改改,看得出书写时非常谨慎,分明写的是大白话,却字字斟酌。
章桦睁大眼睛,下意识问道:“这是何物?”
吕瑛抬头,耐心解释道:“军规,此前吕家水军虽与倭寇作战,护卫南海,但军士们仿佛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而战,也不知吕家军的来由。”
“这样不好,因为若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在手握利器后,便难以克制住压迫弱小的冲动,于是为了保护南海、抗击倭寇的军队,最后会变成一支贼军。”
吕瑛垂下眼眸:“这才是吕家最大的隐患,我们家有水军六千,若他们全成了贼,只怕会是比倭寇更酷烈的灾厄,无数人都会因此活不下去,所以必须要立军规。”
说到这,孩子又喃喃自语:“但一支军队不可能全然被道德约束,还得提升军士粮饷才是,仓廪足而知礼仪,谁都是这样的,还是得赚钱。”
“不仅要赚钱,还得派人给他们扫盲,教他们认字,对,到时候就用这套军规做他们认字的教材!”
吕瑛思考片刻,继续书写军规。
而章桦呆坐一旁。
接着,这位神医传人便做了个决定。
不管吕瑛多么杀人不眨眼,他还是得留在这里治好这位小公子。
章桦还很年轻,只有十
七岁,恰好比吕瑛大十岁,他是医道天才,对世情的了解却还不够深,可便是一个白痴也明白,吕瑛不该早夭。
就在此时,吕瑛想起不该让客人坐这发呆,又询问他:“章大夫,在我外祖过来前,你要不要吃些什么?我这儿还有书,可以看着打发时间。”
飞雨闻言笑道:“对,章大夫,我还可以唱小曲儿给你解闷呢。”
章桦这才发现这婢子对吕瑛十分敬畏听话,但她说话时是自称“我”的,而且也会说笑,可见吕瑛平时对她们一定是不苛刻的。
他客气道:“不敢劳动姑娘,我找本书看看就好。”
章桦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了一本来看,发现是前朝的史书,他打开一看,发现内里夹了许多纸条,条子上是吕瑛的字迹,都是他阅读书籍时的读后感,以及若他置于史书中的情景会如何应对之流。
翻到前朝某改粮田为桑田的政策时,他看到这样一句批注。
若不能克服兼并土地之痼疾,则国家如同得了久病的病人,越病越重,直至死亡,因而君主需明白,在必要时为百姓朝地方豪族挥刀,并不会动摇君权,反而是为本国续命。
人生而追逐存活与快乐,若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则王朝注定走向灭亡,前半句是吕瑛和秋瑜在港口边说完相声后发现的,后半句则是他看到定安县闹粜时的感悟。
章桦看着这张纸条,生出了一个琼崖岛上几乎所有人都会有的念头——吕家真的是神仙的后人吧,不然没法解释一个七岁的
孩子便有如此天纵之资啊!
他站在书架前,将这张纸条看了又看,又想,这孩子字写得挺好的。
而在不远处,一柄镶着红宝石堆砌的玄鸟的古镜,其光滑平整的镜面对着章桦,如同千万年不变的岁月锚点。
因事关吕瑛的健康,才砍完人的吕房连沾了血的衣物都没换,便匆匆赶了过来。
见了章桦,又问了竹因子药方之事后,吕房看向吕瑛:“海飞奴,此方凶险,稍有差错便会送上性命,用吗?”
吕瑛坚定道:“用,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得活下去。”
那就用。
吕瑛当晚便开始喝那虎狼之药,又接受针灸,这药效很猛,喝下去后他便捂着胃疼了半夜。
除此以外,章桦还备了蒸桶,要吕瑛进去蒸药气,又对他进行推拿,折腾得吕瑛浑身疼痛。
可就是如此痛苦,吕瑛也不曾抱怨,更没有对章桦发脾气,小人家为了防止自己一个不小心病死了,还特意给秋瑜写了封信,说了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并叮嘱秋瑜,在湖湘还是悠着点,小人家在生病,万一挂了,就没法远程保护秋瑜了。
等孩子开始退烧、能睡得着觉时,章桦便守在他边上,准备给小人家守夜,预防高烧反复。
不过人的精力到底有限,守到后半夜时,章桦也开始犯困。
他坐在架子床旁的台阶上,双手抱膝,时不时看着吕瑛,渐渐地,上半身便趴在床上,双眼一睁一闭,被瞌睡虫围了起来。
章桦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呼吸均匀起来,淡淡的檀香混合着草药的苦香,引着梦中的他走入一座高大敞亮的宫殿。
有浅金色的纱幔随空气无声摇动,他走入殿内,见榻上无人,忍不住皱眉,又朝花园走去,便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穿着玄黑龙袍,腰系玉带,大把墨色发丝披散着,如一片厚实的缎子,那人皮肤却白得像玉。
“赎命,来了?”那人唤他的字,回身,如画般秀丽细致的面孔含着淡淡笑意,声音令章桦想起了母亲曾弹奏的筝,韵律清雅、筝音动人。
章桦跪伏于地:“多谢陛下为臣的父亲洗刷冤屈。”
青年帝王踩着玉屐走到他面前,单手将只有一米七且身材清瘦的太医令拎起。
“别跪了,我收拾马帮只是顺手,为了抢驿站的活,都开始扮山贼袭击朝廷命官了,不杀不行。”
“你母亲身体还好?我记得她想多收些学生?那就去吧,多些大夫,才有更多老百姓能治病,不然病死太多人,连产妇生个孩子都动不动一尸两命的,谁给朕交税?”
章桦忍不住笑,他想,陛下还是那么重视百姓和百姓的税。
秦湛瑛轻轻说:“赎命,你的父亲是好大夫,因为他时不时就去发了疫疾的地方治疗穷人,这很难得,但百姓不是一个大夫能救的,所以朕预备将医药推广到更大的地步。”
“我们要召集一批人,教给他们常见病的诊疗和处理,还有集合稳婆,进行成体系的教育,他们不需要学到你这样医术精湛的地步才能出师,只要能治常见的伤病,用便宜的药材救一些能救的病,就能让很多百姓免去小伤小病拖成大问题。”
章桦听到陛下的话,有些为难:“可这么做,必然要大量的钱粮,而且学生要从各地招来的话,要处理的琐事不少,怕是难办。”
秦湛瑛说:“朕会给你钱,人也是朕给你召来,打了这么多年仗,朕还算有些威望。”
章桦恍然,是啊,陛下是大禹最尊贵的人,他打跑了北孟人,为所有百姓减赋税,打击地方上的那些强盗,给老百姓公平和正义,百姓们尊敬陛下,若陛下以自身威望召人,必会有无数人响应。
若真的能让更多老百姓生病时有医来治,便是章桦此生最大的功德了,他心中沸腾,接下了这份君主交予的使命。
这一年,秦湛瑛二十六岁,他告诉
章桦,大禹要建立一个老百姓也能受惠的医疗体系。
第二年,秦湛瑛病逝,新君登基,在文官集团的提议下,朝廷宣布为了减少支出,医药下乡一事就此休止。
而章桦为了教授更多医者而写下的《慰民方》最终被储藏于宫中书阁,而署了他母亲名字、专治女科的下半册《慰民方》后来在战乱中遗失。
章桦冷眼看着曾经强盛的禹朝在秦湛瑛走后步入衰退,当初陛下为了禹朝禅精竭虑,可这王朝要下滑起来,速度也快得可怕。
待步入老年时,禹朝已经变成了章桦都觉得讽刺可笑的模样,那个曾经被无数人视为理想国的大禹,在秦湛瑛死后,便也跟着死了。
他望着陛下死后变得无比冰冷陌生的皇宫,突然流下泪来。
陛下,陛下,那些人不许我们把医药给老百姓了,怎么办呐?
京城下了雨,已经六十多岁的太医令走到雨中,仰着头看着天,心想,雨神啊,您把您最优秀的子孙还给人间吧,把他还给我们吧。
许多人都认为秦湛瑛是雨神后裔中最出色的一个,也许在他死后,雨神便把他召到身边,或许他们的陛下如今也是神仙。
可他们只希望秦湛瑛回到人间,就连人间百姓也是如此,他们在家中挂上秦湛瑛的画像,祈求他在天上庇佑他们,将他视为真神。
说来可笑的是,怀宗皇帝嫉恨这位哥哥,竟是不许人间祭祀他,甚至令人销毁民间私藏的武宗画像和牌位。
巨大的悲恸中,章桦流着泪醒来,他捂着脑袋,吸了口凉气。
“我怎么哭了?”章桦摸着眼角,十分疑惑。
他这是做了什么噩梦啊?
随着他的动作,绣了厘家蛙纹的毛毯滑落,章桦看着这条毯子,又发现床榻上已没了吕瑛的踪影。
他连忙爬起来,一边衣袖抹脸,一边跑出卧室,就看到小小的吕瑛穿着黑色的衣衫,腰系一条有鸽纹的青色腰带,在飞雨的伺候下吃早饭。
“章大夫醒了?”吕瑛对他点头,“我的烧已经退了,多谢您。”
章桦往前迈步,却一个踉跄,差点栽在地上,他磕着膝盖,痛叫一声,眼前的石砖上出现一双毛毛拖鞋,这鞋子也不知怎么做的,上面还有圆乎乎的青蛙,看起来可爱得紧。
吕瑛想扶他,但看看自己的小手手,又把手揣回袖子里,悠悠道:“章大夫,早餐吃面吗?”
章桦看着吕瑛农民揣的样子,内心猛地一颤。
年轻的神医不知道这种现象叫做被萌到了,他只是严肃地想,亲娘啊,这凶残的吕家孙少爷光看脸真是可爱得过头了,看到他,儿也想娶媳妇生娃了。
见章桦回答说吃面,吕瑛就让飞云再去端一碗面来,他现在生病,面汤是撇过油的骨汤,里面加了翠绿的菜叶和葱花,面条则是精细的白面,吃起来爽滑劲道。
章桦胃口大开,发现吕瑛吃完了又让侍女梳头发。
那叫飞霜的侍女爱惜地用牛角梳梳着孩子厚实的头发,轻柔地用梳子为他按摩头皮,那头发就像缎子,又黑又亮,柔软滑顺,看起来手感极好。
章桦吸溜着面条,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孙少爷,我母亲医术不在我父亲之下,尤其擅长药膳,您病后体虚,要不我写信请她过来为您调理一番?”
说完这话,章桦自己都惊讶了。
他竟然与竹因子一样叫吕瑛孙少爷,且还要为了他请母亲不远万里赶来琼崖岛!
可是想起他一路行来时看到的琼崖岛的民生,章桦又觉着若母亲能在此地生活,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起码孙少爷在,母亲行医时也不怕一言不合就被病人的亲戚砍了。
吕瑛回道:“行,要我派人去接……章大夫,您母亲贵姓?”
章桦:“我母亲姓华,对了,我小妹也跟着母亲,她才十一岁呢。”
吕瑛就说:“要
吕家派人去接华夫人和章小姐过来么?”
章桦回道:“那就麻烦孙少爷了。”
吕瑛当场吩咐管他内库钱的飞雪去给章桦的母亲、小妹在琼山城买个院子,地段要好,最好前堂能开药房,后院住人。
“家具用黄花梨的,成吗?”吕瑛问章桦。
章桦结结巴巴:“黄花梨太、太贵了,给我们普通的就好。”
吕瑛:“一个院子而已,我又不要你给钱,那就用黄花梨的吧。”他后半句是对飞雪说的。
飞雪福了福,应了是,又对章桦一笑,目光里带着老马仔看新马仔的友善。
吕瑛又问:“华夫人和章小姐喜欢什么衣服?我手头有不少绣坊,章大夫去挑几匹适合华夫人和章小姐的,作为我送的见面礼,可好?”
章桦差点给吕瑛跪了。
在吕瑛身体开始转好后,远在湖湘的秋瑜也终于帮着罗大虎赈完了灾,四县堤坝的口子也被堵了起来,水也退了。
这些日子秋瑜和盐帮的人明里暗里斗了许多次,连剑法都在数次死斗中越发精进,当然伤也受了不少,甚至还中过一次毒,全靠阳盛子道长护着才苟住命来。
不过也不知为何,那两广总督却突然派兵过来支援,使罗大虎和刘千山的腰杆子硬朗起来,要办什么都顺利了。
见事情即将结束,秋瑜舒了口气,先回去了衡州府,和刘紫妍打了招呼,要在刘巡抚家养养伤。
刘紫妍和上次见面比起来黑瘦了一大圈,但小姑娘的精神头却更好了,而且也不知小姑娘在琼崖岛遇到了什么事,刘紫妍竟然命人专门在巡抚府内腾出一个院子,正堂内摆上了一尊青蛙石像,还有一个大号香炉。
小姑娘早晚三炷香,看起来已经成为这只青蛙的虔诚信徒。
秋瑜:这蛙蛙好像是厘家的雨神啊。
看来瑛瑛又无意识为雨神招信徒了,这孩子以后要是不做皇帝,去做教派的教主大概也会很有前途吧,这么一想,燕教主没能成功把瑛瑛拐走还真是个遗憾。
接着秋瑜满头黑线地发现不仅刘紫妍会给雨神上香,连那位阳盛子道长路过这个院子时,也进去敬了炷香。
面对秋瑜的小眼神,阳盛子理直气壮:“怎么啦?老道这辈子就见过吕家这一家真神,既然雨神真的存在,那老道路过时替我们道家祖师爷打个招呼又有何不可?这湖湘常闹水灾,老道看他们就该多拜雨神呢。”
刘紫妍认真点头,表示对阳盛子的赞同。
秋瑜:“……我对你们的信仰没有意见,算了,我来敬一炷香,求雨神多保佑瑛瑛身体健康吧。”
歇了两天,胳膊上的刀伤结痂,秋瑜就打算出发去湖北开石膏矿。
就在此时,黑洋番科菲上门求见,送来吕瑛的信。
秋瑜连忙将老科请进来,当场打开吕瑛的信,先是从信里得知两广总督孙尧斯的辅助是吕瑛叫来的,还有湖湘地区不是也有石膏矿吗?吕瑛通知他那几个有矿的山头吕家都拿下了,秋瑜可以直接去那边开矿,顺便解决四县灾民的就业问题。
“瑛瑛,不愧是你,隔着这么远还能给我打这么强的辅助,你太牛了!”秋瑜一边夸一边接着看。
定安县和隔壁县因为抢水打起来了,瑛瑛处置了他们,附他处置的方法。
秋瑜囧:“呃,瑛瑛居然对钱大人强调司法公正……钱大人以后不是刑部尚书吗?原来年轻时也不能坚守《禹律》啊,啧啧啧,这就是萌新吧。”
吕家水军内部有问题,瑛瑛处置了他们,附处置方法,比如写军规和准备扫盲。
秋瑜:建、建立军队纪律?告知军人为何而战?妈耶,这是吕警官教的还是瑛瑛自己悟的?
等看到吕瑛生了病,虽然来了个叫章桦的大夫,但瑛瑛还是怕自己命不久矣,叮嘱秋瑜在外要注意安全,不要太浪。
秋瑜瞳孔地震:太医
令章桦也来了!
看完这封信,秋瑜觉着吧,有些人大概生来就是要吃皇帝这碗饭的。
他默默将信叠好,收到怀里,对刘紫妍说:“刘小姐,我决定留在湖湘开矿,先紧急运一批石膏矿回去给瑛瑛,他说弄到了不少苦力,要把琼崖岛好多路都修缮一遍,正缺建材呢。”
刘紫妍麻利地回道:“好,那我也来帮忙吧,吕公子对我有大恩,我以后都听他驱使了。”
秋瑜一听,看刘紫妍的目光就多出一份同僚之情。
他懂了,面前这位刘小姐和他一样,都是瑛哥的编外马仔。
为了瑛哥的修路大业,两个年轻人都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