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受苦了,某家来迟了。”
莫安节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许多侍从,营造出非同一般的气势,其人往那一站,就有一股气度在里面。
见着这番架势,哪怕是正在恼怒的刘乂,也不得不收敛心思,他冷冷的注视着莫安节,用冷硬的语气问道:“你是何人?”
“某为中常侍莫安节,靳正使应该是知道的。”莫安节说着,让众随从等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踏入屋中,环视了一圈后,语气沉重的道:“这里果然艰苦,辛苦诸位了,但某家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几位受苦了,且随某家离开,皇上已让广汉王设宴,要款待诸位与鲜卑使者。”
“鲜卑使者?”刘乂眉头一皱。
“原来是莫公,”靳准走上前来,面带笑容,“若说艰苦,那真是过了,中土物华天宝,就算是关押我等的地方,里面的摆设也是匠心独具,整个院子更是幽静的很,闲时若是能住在这种地方,那真是享受,只不过时间长了点,不过……”
他眼珠子一转,来到莫安节的跟前,刻意加重了声音道:“这就是汉廷的待客之道?都说中原是礼仪之邦,就是这么对待远来的使臣的?”
莫安节笑道:“靳正使说笑了,阁下之主刘聪,继承的是刘渊的职位,那刘渊自称汉臣,说是要替皇上戍边北镜,始终以下臣藩属自居,某家也曾读史,知道匈奴所居之地并州,也是中原一角,诸位生长之地,亦是中原,这中原是不是礼仪之邦,莫非几位还不知道?”
“嗯?”靳准神色微变,再看莫安节,见这位宦官神色从容,不见半点恼怒,也没有什么欺压的意思。
靳准过去曾在洛阳待过,也曾随匈奴贵族见过莫安节,但当时莫安节乃是一位皇子的伴当,而靳准在贵族中,身份相对低微,两边最多打个照面,连话都没说过,他也不知道这个宦官的品性,后来听说刘岱登基,这宦官也水涨船高,深得信任,现在见他过来,因此出言试探,没想到对方的回答有理有据有节,宛如士大夫一般。
不过,听这阉宦所言,是要将我等放出去了。
被软禁了几日,靳准心里也有些慌了,因为他摸不准新汉王朝的态度。
现在的局面,其实非常诡异。
在战场失败的新汉,并不担心匈奴的反应,最多不过是匈奴使臣恼怒,维持局面不变罢了,反观匈奴,如果不能在新汉这得到个肯定答复,当他们回去的时候,不光是使节团会被非议,乃至承担罪责,整个匈奴汉国的命运,也将变得扑朔迷离。
这里面的很多的原因,陈止和他友人分析过,皇帝和他的大臣也讨论过,他们从各种角度出发,衡量新汉的综合国力,想着匈奴的偏安一隅,计算着新汉的人口资源,旁观着匈奴内部的部族矛盾。
但归根结底,关键其实就在一点——
若双方持久对峙,新汉可以坚持下去,而匈奴的底子却不足以支撑。
“汉廷不愿消耗太大,所以选择了和谈,毕竟汉人的地盘太大,除了北边,还有东北、西北、西南等地要守,看似兵力庞大,其实要统筹兼顾并不容易,但也是相对的,如果一个地方的威胁太过突出,他们肯定就顾不上保存实力了,会全力攻击,所以这次和谈,对汉廷很重要,但对我族也是一样,甚至更重要!”
和新汉列卿所想的一样,靳准之前也是为即将到来的和谈造势,不过新汉选择是敲打他们,而靳准要做的是表现出姿态,展现一定的肌肉,正因如此,他才会放任刘乂行事,因为刘乂毕竟副使,还是王爷,有资格闹,但又有转圜余地。
结果却碰上了陈止,以至于情况突变,原本的计划尽数都被打乱了。
在被软禁的时间里,靳准的心思接连变化,最初觉得就是走个过场,但新汉方面却以种种理由拖延时间。
一开始靳准还能秉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但几天下来,尤其是听闻鲜卑几部到来,受到了热情接待后,他也坐不住了。
要知道,在软禁期间,靳准也联络了些人,一方面收集消息,一方面托关系尽早结束软禁,在这其中就包括了些一直和匈奴有联系的势力。
这些势力的根子在新汉,但利益却遍布天下,之前北线鏖战的时候,甚至通风报信,暗助匈奴,从中牟利。
可这次,连这些势力都警告靳准,说是让他们见好就收,那些提议和倡导与匈奴和谈的朝中官僚,有一部分正是这些势力在朝中的代表,也在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若这群人也不支持我族了,那这次和谈能取得的好处就微乎其微了,我放纵北海王,是为了争夺更多的好处,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万一汉廷改变态度,让那主战的占据了上风,再兴刀兵,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我主新立,根基不稳,威望比不上那两个王,就算迫于汉廷大军的压力,各部族不得不团结起来,那真正有威望主导的,也却未必是我主啊!”
身为一族,但若得利的不是自己一派,那对部族而言是成功了,对自身势力来说却是失败了,这个道理靳准很清楚,所以他早有了妥协之心,现在莫安节找上门来,他试探了两句,对方没表现出退让之意,话中隐隐还有威胁的味道,靳准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既然莫公这么说了,我等也只得从命,只是……”他还在说着,可话未说完,边上忽然传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
“不知道,妄下命令的太乐令,如今如何了?”
说话的人正是刘乂。
他话一说,靳准就暗道不妙,想要出声阻止,没想到莫安节却先道:“陈太乐担有重责,在准备丹青评的同时,还要兼顾鸿胪寺的事,最近更与鲜卑拓跋部的使者相交,时常与之同游洛阳,此时怕是正在哪里饮酒吧。”
靳准和刘乂的神色剧变。
鲜卑拓跋部?
拓跋鲜卑!
这支鲜卑部落,对匈奴汉国而言乃是大敌,双方地盘相接,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从地缘政治上来说,天生就是敌对的,而且在刘渊立国之后,拓跋鲜卑与新汉之间的联系,就越发紧密,期间有过多次合作。
每当匈奴和新汉擦枪走火,拓跋鲜卑往往就从背部攻击匈奴,每次都会造成不小损失,两边因此积怨颇深,就连这次北疆之战,拓跋鲜卑也曾趁火打劫,匈奴虽胜新汉,但在北边却有不少折损,被这支鲜卑占了便宜。
这样一支势力,对匈奴的威胁,就算刘乂也一清二楚,更明白莫安节这时说出这个名字,颇有深意。
于是刘乂也不追问了,靳准则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我等在这耽搁了不少时日,但军情如火,须臾可变,岂能这么耽搁下去?还是尽快开始和谈吧,否则两边军民,都难安心。”
“皇上也是这么想的,才会让某家尽快将几位带出去。”莫安节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笑。
刘乂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都过了几天了,还有脸说是尽快,只是他已然知晓了厉害,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了,于是这心里的念头,倒是没有宣之于口。
莫安节跟着又道:“会谈的日子也定下来了,就在大典之后,而大典之时,几位还要观礼。”
此话一说,靳准和刘乂面面相觑,表情越发古怪起来。
等靳准、刘乂收拾了细软,叫上了石勒和随从,离开了居住几日的院子,在回百邦馆的路上,那刘乂终于忍不住嗤笑:“我道汉廷有多厉害呢,却有脸让我们去看什么大典,这不是自找没趣么,莫非以为可以羞辱我等?那所谓献俘大典,根本就名不副实,因胜者为我族,他们抓住的一二将领,不过就是些许杂鱼罢了,若非父王发生意外,汉廷根本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许是想要进一步打压我等吧,这几日的软禁,其实就是要敲打,让我们摸不清他们的态度,这个大典他们既然邀请了咱们,那自是要参加,不过……”靳准看了刘乂一眼。
后者顿时会意,眉头一皱就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我不会在那大典上多言的,中原汉儿最重面皮,平时也就罢了,这种时候要是再扰乱了,怕是真不好善了了。”
“这就好。”靳准点点头,知道几日软禁,自己固然担心汉廷改变态度,但这北海王也是心有余悸,有些知道进退了,不过话不好说的太直白,不然难免被此人记恨,靳准就补充道:“关键不能让鲜卑奴儿占了便宜,这个大典,鲜卑人也会观礼,若我冒犯了汉人,让人驱离,就要白白便宜了他们。”
一提到鲜卑人,刘乂的脸色微变,然后轻蔑的道:“不过是群反复无常的蛮夷,就是不知道,这次鲜卑各部都是派的何人过来,有机会,本王让他们知难而退!”
想着想着,他又咬牙切齿!
“还有那陈止,我定要让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