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是被气到了?”
鸡鸣寺禅房内,姚广孝没想到自己与朱棣的见面,居然会是这副模样。
“老二这个抠砖缝的,他给辽东调粮就几百万石几百万石的调,给俺调五十万石就哭穷。”
“俺现在看,他就是想着架空俺,让俺当他的傀儡。”
“不行,俺得寻个办法,把兵权和户部、吏部和工部拿回来。”
禅堂内,朱棣左右渡步,显然被朱高煦气得不轻。
“呵呵……”
听到笑声,朱棣停下脚步,愤怒中带着诧异看向姚广孝:“老和尚你笑什么?”
“我笑您有了宝玉却将其视为糟粕。”
姚广孝慈眉善目的笑着,手上盘算佛珠的动作也不曾停下。
被他这么一说,朱棣倒是慢慢冷静了下来,直接坐在姚广孝面前的蒲团上,直勾勾盯着他。
“老和尚,俺们俩的交情可是快二十年了,你莫不是收了老二的好处,处处为他说话。”
“出家人,要再多的好处又能拿来干什么呢?”姚广孝轻笑摇头,朱棣听后却不信。
“你说那小子是宝玉,可俺却觉得他处处先俺一步,弄得俺似乎一直被压着。”
朱棣是个很自信自傲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才干出众,并且事实也是这样。
不管是打仗还是治军,他都是朱元璋那二十六个儿子里最出众的。
现在他开始理政,并且也有自己的一套观念,可朱高煦却处处领先他一步,并且想的办法比他还要完善。
尽管儿子优秀,作为父亲十分骄傲,可这种事情一旦多了,朱棣就难免有些不平衡了。
蹲在后面看戏是一种享受,但成果必须得落到他头上,让天下人知道他这位君王的才干才行。
现在的自己,处处附和着老二,就好像他的傀儡一样。
他朱棣可不是甘心被架空做傀儡的人,他要实现自己的抱负。
“陛下觉得理念一致不好吗?”
姚广孝动手为朱棣泡了一壶茶,朱棣听着那茶水声,心也不免平静了几分。
“理念一致是好,但太一致了俺就会觉得有猫腻。”
端起茶杯,朱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开口道:“老和尚,俺要是请伱去做官帮俺,你愿不愿意?”
“您有太子了,还要贫僧干嘛呢?”姚广孝像是故意这么说的,立马又把朱棣的火气勾了起来。
“你故意的?”朱棣目光中有几分怒意,姚广孝却伸出手继续为他斟茶,同时缓缓道:
“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
“这群人都对自己钟意的孩子有所不满,因为强大的君王总觉得儿子不如自己。”
“他们能发现群臣的优秀,却看不到自己孩子优秀的地方,满脑子想的都是更进一步。”
“您拥有太子这样的孩子,且他又足够孝顺,您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姚广孝似乎是在夸赞朱高煦,但朱棣却听出一丝不对,因为他所说的那几个皇帝与太子,似乎都有不好的下场,而这种下场本是可以避免的。
“老和尚,你话里有话。”
朱棣解开了姚广孝所蒙上的那一层故事面纱,被揭开的姚广孝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脸上依旧慈眉善目的笑着。
“当下的大明朝强盛无比,钱粮之上又有太子用心,唯一有问题的,就是您与太子的关系。”
“在陛下与太子之前,鲜有太子能与皇帝分庭抗礼的情况。”
“即便有,也是太子和皇帝争斗,最后落得一场笑话。”
“如今这天下,想要看您与太子笑话的人可不在少数。”
姚广孝说罢,朱棣也想起了今日消息走漏的事情,不由的冷静了下来。
“您实际大可不必急于求成。”姚广孝说着,朱棣却反驳道:
“俺今年四十二,可身子还算健朗,老二却已经二十二了,若是他急于求成怎么办?”
朱棣所说的“成”就是皇位,显然还是不放心朱高煦。
“若是真的急于求成,去年这个时候,您就坐不上皇位了。”
“何况就太子这一年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行的是坦坦荡荡的大道,不可能逼您退位。”
“他若是真的要想皇位,不用贫僧提醒,想必您自己也能想到。”
“此外,贫僧再说最后一句。”
姚广孝看着朱棣,手中佛珠盘算:“太子的所作所为,所得功绩无疑都会被史官算在您的头上,后世人只会知道您父子二人关系和洽,您知人善用,如此才让天下太平。”
“至于太子的功绩,也必然要等他登上皇位,才会被天下人所熟知。”
“用好人,便是彰显您功绩盖过建文,不逊太祖高皇帝的最好做法。”
“想当年的唐太宗、汉武帝、太祖高皇帝即位称帝后有几人亲征?”
“可到了最后,功绩还不是算到了他们的身上。”
“陛下的执念太深了,有的时候太子说的并无问题。”
姚广孝清楚说出了朱高煦与朱棣争吵的问题所在,朱棣听后立马起身,左右渡步。
“俺让你打探消息,没让你打探到俺身边。”
“俺现在要的消息,是……”
“御史车舒。”姚广孝盘算着手中佛珠,轻描淡写的说出了胡纶与纪纲都还没找出的消息。
朱棣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姚广孝速度那么快。
只是不等他开口,姚广孝便开口道:“他只是被推出来的小人物,陛下想杀或者不杀都可以,关键是要解决江东与浙东官员的不满。”
“沿海商帮自前元时期就存在,到了如今繁杂的足有数百支,每支都各自资助家乡子弟,子弟成材为官后也开始帮衬。”
“不止是文官,许多武官和勋臣也收受了钱粮珍宝。”
“下东洋和下西洋一旦成功,那将彻底断绝沿海商帮的后路,此事牵扯的人太多,您还是小心处理比较好。”
姚广孝不仅为朱棣揭开了今日之事的面纱,还一举把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个清楚。
他没有具体说某一人,或者说他很清楚,权力可以是自上而下,但也可以是自下而上。
杀一个人,并不能很好解决这件事,而若是要全杀,大明却没有这个底气。
因此这件事想要处理,只能搪塞着糊弄过去。
“沿海商帮的事情,老二与我说了……”
朱棣重新坐下,将朱高煦想要将南洋和东洋设为官营贸易区,将小西洋设为民营贸易区,并在旧港统一集中收税和查验的事情给一并说了。
姚广孝听后,手中盘算的动作慢了下来,过了片刻才开口道:“如果这么做,沿海商帮内部想来也会产生分裂。”
“沿海商帮之中,江东与浙东主要经营东洋贸易,次要经营南洋贸易,而闽粤则是主要经营南洋贸易,次要经营西洋和东洋贸易。”
“如果朝廷把这三处的贸易都吃干抹净,那沿海商帮必然死路一条,可如果留下西洋贸易,那反倒会让沿海商帮看到希望。”
“哪怕这条生路有很多限制,但只要能活下来,他们便不敢如此坚定与朝廷对抗。”
“你这么说倒是。”朱棣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灵光一闪道:
“若是准许他们与郑和一道下西洋,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做?”
“海外的事情,贫僧不太清楚,您可以去询问太子。”姚广孝轻轻笑着回应,朱棣听后却有些吃瘪。
他刚刚才让朱高煦滚蛋,现在就得屁颠屁颠去找朱高煦,那他身为老子的威严何在?
“这事情不着急,反正郑和还得花几个月才能回来。”
朱棣说着,自己也站了起来,打量了一眼四周:“缺什么东西就跟俺说。”
姚广孝闻言笑着闭上眼睛,继续盘算佛珠,默读佛经。
朱棣见状便离开了禅房,在兵卒的护卫下走出鸡鸣寺。
他还瞥了一眼朱高煦金辂停放的地方,却发现他已经走了,心里不由更加郁闷。
“让纪纲去查御史车舒,能查多少查多少,查出来后找一个可靠的人,把事情弄干净点。”
“奴婢领谕……”
上了大辂,朱棣心中的郁闷积压不了片刻便被他释放,王彦则是在应下后,派人前去通知了查案的纪纲。
片刻后,大辂向着宫城返回,而被朱棣叫嚣滚远点的朱高煦还真的滚远了。
他从内城前往了外城城南的大教场,并在这里见到了眼下的在京兵马……女真八卫。
“预备……放!”
“啪啪啪!”
大教场内,经过一年的训练,女真八卫已经熟练的掌握了火器与长枪、骑兵的配合。
火炮在炮手的操作下,先远程进行实心弹炮击,随后转变为开花弹炮击,随后将炮车的卡扣与挽马的卡扣固定,火炮阵地开始移动。
在他们走后,火枪兵熟练的线列排队,在哨声吹响后进行三段排枪,随后迅速退到长枪阵身后。
这一过程中,左右两翼骑兵蓄势待发,随时等待命令冲锋,以此掩护本阵两翼。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刻钟,放在战场上这一刻钟固然很久,但这是基础训练,时间久一点没什么。
战场永远都充满了突发性,考验的是将领的随机应变能力。
如果遭遇的是骑兵突袭,那辎重车结为车阵,随后用火炮、火枪御敌就成了紧急情况下的应对方法。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应对方法,都是朱高煦结合这个时代背景所发明的对敌之法。
这些死板的办法不太适合天才,但却适合大部分中庸的将领。
例如明末大凌河之役中的长山之战,能力平平的奖励宋伟率领本部车营在被清军以数倍兵力优势及火器优势围攻的情形下,仍然能依托车营与清军激战半日,给清军造成相当损失之后才被击溃。
如果不是原本与宋伟车营一同派往增援大凌河的吴襄拒绝配合指挥协调,带着数千骑兵弃战逃跑,使得宋伟部侧翼完全暴露给清军,那或许宋伟能有更多时间完善车营布防,能抵挡更久的时间。
蒙古人没有火器优势,因此训练有素的车营搭配中庸的将领,完全能挡住他们数日乃至十数日的时间。
当然,这一办法只能适用北方,到了南方就不好使了,因此对于南方作战,朱高煦也有对应的办法,女真八卫也同样将其加入了基础训练之中。
站在校台上,朱高煦身后跟着塔失、尼玛察、多尔和齐等十余位女真将领。
不过现在不能称呼他们以前的名字了,因为自从他们封爵后,他们便得到了赐姓。
李失、李察、李齐、李赤等姓名成为了他们现在的名字。
“现在八卫有多少兵马?”
朱高煦看着几乎占满整个广场的女真兵马,转头询问了一声众人。
作为节制八卫的人,李失站出来作揖:“回殿下,八卫合计有四万人,每卫五千,此外渤海的在京听操骑兵则是七千。”
“四万人都有乘马吗?”朱高煦询问,他最在意的还是军队的机动性。
“缺乘马一万三千余匹,不过渤海那边辽国公(孟章)写过信,说顶多两年就能补齐。”
李失回答过后,朱高煦也下场亲自检查了女真八卫的训练情况。
他十分担心女真八卫受不了南京的花花世界,不过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女真八卫的训练并没有因为扫盲班的学习而落下,反而在学习过后变得更为团结且明事理了。
当然,这一切还是得归功于朱高煦对在京上直兵马的要求。
为了防止上直在京兵马堕落,朱高煦给出的上直定额是十六卫与两骑。
十六卫中女真八卫占据一半,剩余则是整编过后的燕府与旧上直混合八卫。
两骑就是在京听操的燕赵精骑,与在京听操的渤海精骑。
在京兵马的编制有十万,但实际却只有九万七千,其中马步兵八万,骑兵一万七千。
在京兵马的编制是固定,采取末位淘汰制,哪一卫的兵马在训练中效果最差,便会被调往地方戍边。
当然,这个训练效果怎么评价,具体是看朱棣和朱高煦两人的想法。
总体来说,这把悬在上直兵马头顶的利剑时刻警惕着他们,让眼下的他们还不敢放松。
何况近来他们也得到消息,据说皇帝准备进行北征,因此肯定会从上直之中挑选兵马陪同。
这样立功的机会,谁都不想错过,自然会更为刻苦的训练。
“殿下,还有三千人的编制是给我们还是给北教场的人?”
李失询问朱高煦,他口中的北教场是朱棣在紫金山被开设的另外一个教场,因为大教场在南,故而紫金山教场又被称为北教场。
北教场内驻扎的是旧上直与燕府混合的兵马,数量比被他们称为南教场的大教场渤海兵马要多三千。
正因为还有三千编制的空缺,因此李失才会询问朱高煦。
只是面对他的询问,朱高煦颔首,可片刻后却又摇头:“这三千编制确实是大教场的,但兵员我不准备从南京选了,准备从西宁之中的番民征募。”
朱高煦想要强羁縻青藏,自然需要可以克服高原反应的人,因此当初朱元璋留下的西番河州卫骑兵就成为了他关注的方向。
“那这支兵马也是我们来训练吧?”
李失闻言下意识询问,可朱高煦却摇摇头:“西宁卫指挥佥事李英是我的故交,他父亲李南哥在青海作战多年,而他也跟随他父亲作战八年有余,能适应高原的变化,因此我准备让你们指点他训练这支西番火器马步兵。”
李英,这个消失了数年的人被朱高煦提起,除了王瑄和杨展以外,朱高煦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朱高煦居然与他相识。
当初他在大教场内被朱高煦收拾了多年,桀骜的脾气也被打压的不成样子。
为了看他是不是真的改了性子,朱高煦还派西厂的人前往西宁卫打探他在当地的名声。
如果李英真的改了性子,那朱高煦强羁縻青藏就有了人选。
三千火器马步兵加上西宁的三千河州卫铁骑与四千步卒,这一万番兵足够大明强羁縻青藏地区。
朱高煦有自己的想法,李失闻言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询问道:“听说陛下明年要出兵兀良哈,那在京兵马随军的名额有我们的吗?”
“这个我会争取,按情况来看应该是在京出两卫,北平出两卫,渤海出两卫。”
朱高煦给出承诺,这让李失等人安心不少。
见他们这模样,朱高煦也笑着拍拍李失的肩膀:“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但是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朝廷还有很多仗要打,兀良哈只是前菜,鞑靼和瓦剌才是正餐。”
“这次拿下兀良哈后,漠东地区会划给大宁都司,当地起码要设立三个卫。”
“你们之中有不少人都对那里熟悉,我想派你们去驻守,不过又担心你们不乐意去漠东吃苦……”
“殿下这是哪里话!”听朱高煦这么说,李失等人立马作揖:
“您一句话,我们立马就出发,何况打仗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比起在京城练兵,戍边反倒更适合我们。”
李失这话倒没有说错,女真八卫的年纪大多都在二三十左右,虽然他们留恋南京的繁华,可他们更向往建功立业。
在京城的这一年,许多人都说他们只是跟对了人,因此才能获得爵位,完全不评价他们的能力。
这让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证明女真八卫。
这份年轻的朝气让朱高煦高兴,因此笑道:“对付兀良哈,用你们是大材小用了,不过日后对付鞑靼、瓦剌,那就需要你们出力了。”
安抚了众人后,朱高煦又巡视了一圈大教场,确定女真八卫没有懈怠后,他才告别了李失众人,乘坐金辂在渤海精骑护卫下返回宫城。
只是他刚刚返回内城,便见到了在城门口等待的胡纶。
见到他出现,朱高煦也让人停下了金辂,待他上车后才开口询问:“事情查的如何?”
“我们还没查清楚,但锦衣卫那边已经开始收集罪名了。”胡纶作揖开口,并继续道:
“按照锦衣卫的消息来看,是都察院的御史车舒散播的谣言,不过按照他的官职来看,他并没有获得这消息的本事,因此臣查了近日与他交流的官员,发现大多是浙东的官员。”
“不出意外的话,这消息应该是浙东让他散播的。”
胡纶说罢便没有再开口,而是等待朱高煦表态。
“出头鸟不敢当,推出来一个替死鬼。”
朱高煦轻嗤,不过他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借着这件事,他已经解决了藩王的问题,至于沿海商帮的事情,他也准备将官营贸易区和民营贸易区的消息放出去。
沿海商帮不能一网打尽,朱高煦还得用他们来制衡官营海贸,避免自己被蒙住双眼,不知海外消息。
因此,他准备利用官营和民营贸易区的消息来让沿海商帮产生矛盾。
他们本来就利益不一致,更团结不起来,不然历史上朱棣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把下西洋政策给贯彻下去。
现在朱高煦要利用他们的矛盾,拉出能与朝廷走下去的海商,分化出不支持朝廷政策海商,然后将这群不支持朝廷的海商给顺藤摸瓜,看看能不能让国库再充盈一些。
想到这里,他让亦失哈停下了马车,思考过后将官营贸易区和民营贸易区的事情用笔写下。
一刻钟后,待他写完这篇数百字的文章后,他将墨迹吹干,递给了面前的胡纶。
“把这消息散播开来,我要整个江南和闽粤地区都知道这件事。”
“等消息传开后,你带着西厂给我好好查查,这些地方到底有多少走私商帮。”
朱高煦淡漠看着胡纶,胡纶心里一紧的双手接过那文章,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后,他便知道自家殿下想要做什么了。
“臣领命!”
胡纶作揖回礼,随后走下了金辂。
待他走后,在朱高煦的示意下,金辂队伍继续向宫城赶去……
(本章完)